鹊唤天暗,鸠呼雨落,情何隔别心何错。于中总就我殊劳,从旁戳破他偏乐。花想藏娇,柳思隐弱,何尝肯以春相托。到头花发柳丝垂,许多妙算都无着。
右调《踏莎行》
话说管彤秀小姐见父亲问他辞荐馆之计,因说道:“请先生一事,是瞒人不得的。若直直辞去了裴、平、强三秀才,单留下长孙一人,不独爹爹开口无词,只恐那三人缠缠扰扰未肯便去。依孩儿算来,莫若择一个日,治下四席酒,请他四人同来,就明说四位俱系大才,皆愿领教。但恨绛帐中止一座,不能并屈诸贤,又不敢妄为去取,今万不得已,谨选择一诗题在此,求四位大笔一挥。诗成者,谨当拜从;诗不成者,求其相谅。如此行法,彼做诗不出者,自无颜而去,不便再争矣。”
管灰听了大喜道:“吾儿之计甚妙,不拒而自绝,使彼此无怨。”果择了一个日子,备了四席酒果,用名贴将裴选、平铎、强之良与长孙肖四人俱请将来。
大家见请,只认做单请他一人,馆事妥当,不胜之喜。不期到了管家,堂上四人俱在,未免各自沉吟,不知是个甚缘故。相见毕,管灰就开口说道:“小犬顽劣,一向蒙冷老师教海。今不幸冷老师谢世;小儿荒废,急欲就正明师,却苦于无门访求。今幸蒙敝亲友指点,方才得识四位老师。识便识了,又奈学生老迈,一时不辨谁濂谁洛,孰朱孰程,不敢妄揣私度。谨选一诗题在此,求四位老师大笔一挥,若肯慨然捉笔,曲赐一篇佳章,便是不鄙愚蒙了,即当执贽拜从。若吝人玉,便不敢相强。不知四位老师以为何如?”
四人听了,倒有三人不开口。惟长孙肖深深打一恭道:“老先生台命,敢不敬从。”裴、平、强等三人,见长孙肖慨应,怎可默然,只得也假说道:“领教,领教。”就问诗题。管灰道:“且容少展薄敬,再当上请。”就命摆上酒来大家叙齿,坐了同饮。
饮到换席,方命人将残度撤去,换上文房四宝并花笺写的一个诗题,外又一个礼盒,盛着三封程仪,每封三面。又是一张百金的关书,并贽仪十两。诗成者,请受关书贽礼。诗不成者,各送程仪一封,以为往来之费。四人看了惊惊喜喜。因是众人之事,不可一人推辞,只得同将诗题展开一看,却是:
“赋得风流懦雅是吾师。”一句限韵,即以题语作。
大家看见诗题烦难,俱各沉吟不语。惟裴选年长,又为人忠厚。看完了就先说道:“我学生一向但留心章句,诗词一道实非所长,请诸兄高才留题,我学生是不能领教矣。”平铎见裴选辞了,也就乘机说道:“裴老师既不做,我学生菲才,就勉强为之,恐亦无惊人之句,也不敢领教了。”
管灰见四人早二人辞了,因叫人将笔砚移到强之良与长孙肖面前,说道:“裴、平二老师已不肖赐教了,万望二先生慨然一挥,庶不负我学生仰望一番。”强之良明明做不出,却卖弄说道:“老先生台命,自愿呈丑。但愧我晚生才迟,不能应教于七步中,莫若请长孙兄高才题了罢。倘长孙兄亦巡逡谦让,则我晚生请题回去,明辰即当献上如何?”
管灰原属意长孙肖,只碍着三人情面。今见三人俱辞谢了,满心欢喜,才对长孙肖说道:“今日礼虽未设,然文会也。四先生居师席之尊,又皆文人也。若相聚一堂,有题而无诗,无论诗书削色,即我学生酬酢一番,并觉无颜,还求长孙兄破格赐我为感。”长孙肖道:“裴、平、强三老师之珠玉,既深蕴而不欲轻吐。我晚学生鄙俚三句,反浪献尊前,岂不可笑。然老先生谆谆谕及,又不敢违,却将奈何?”
强之良只认长孙肖也做不出,说乖话支吾,便栽他一句道:“夫子说,‘当仁不让’。兄有高才,不妨挥洒,以尽主人之兴。且使我辈得以观其胜。”长孙肖正不好遽然捉笔,借此一言,便说道:“既强先生也这等说,我晚学生只得呈丑了。”展开锦笺,提起笔来,从从容容先写出题目。后随题一首道:
天青云白想襟期,秋月春风问所宜。
乐在浴沂非荡荡,道存立雪亦怡怡。
相如词赋聊文俗,贾董文章恰入时。
莫叹箪瓢无趣味,风流儒雅是吾师。
长孙肖题完,即送与管灰道:“俚言辱命,惶愧,惶愧。”管灰接在手,细细的吟咏了两、三遍,不禁欣喜称赞道:“道学题,而笔墨无一痕道学气,却字字明道学之理。化腐为奇,淘庸入雅,真不愧风流儒雅,允兄称小儿之师矣。”因复送与裴、平、强三人道:“求三老师赏览,以为何如?”
三人同看了,强之良还打帐讥嘲两句。当不得裴选为人直朴,看完诗,就信口说道:“凡做诗写风景易,论道理难。今观长孙兄佳作,写道学直如风景,真妙笔也。”平铎亦赞道:“好诗,好诗。读来只觉儒家风味,窥见一斑。”
强之良见二人交赞,虽不开口,却也不便讥嘲,但默默不言。管灰见三人有二人称赞,便欣然立起身来,将盒中的关书并贽礼取出,送与长孙肖道:“小儿顽劣,敢求教诲。”随唤过管雷来拜见。长孙肖忙辞谢道:“鄙俚之句,不过塞责。况有裴、平、强三位老师在上,我长孙肖晚学后进,怎敢授此妄为人师,老先生还须斟酌。”管灰道:“有言在前,若苦苦推辞,岂不反使我得罪。”因铺下红毡,先自对拜了。然后叫管雷也拜了四拜。拜毕,就送上关书贽礼。又将三封程仪,送与三位。然后换席重饮,饮不多时,裴、平、强三人便先别去。
管灰又留长孙肖到书房中去,复饮道:“长孙兄高才,我学生所知。今日延师正礼,本不当复以题诗亵渎,但非此无以谢绝三人,故不得已耳。”长孙肖道:“以老先生入座延师,岂无尊贵的人,而必欲下求于寒贱。即晚生乡村蒙席,少资薪水足矣,何敢望累累厚聘。此皆老先生过于怜才,厚为培植,岂我长孙肖所能祈祷而请者也。但不知我长孙肖,荷此高厚,可能有一日侥幸,以附老先生之知遇,深自惶惶耳。”
管灰听见长孙肖将他肺腑之情,俱明明道破,知长孙肖不独有才,而又有识,愈加欢喜,因约到馆之期。长孙肖道:“到馆早晚可也。但念老母独居,未免放心不下。”管灰道:“这个容易。我明日即拨一仆一妇去具汲爨何如?”长孙肖道:“得能如此,则更感不尽。”言罢,遂谢别而去。
到了次日,管灰果叫人送了两挑米,几担柴,并食用之资,件件俱全。又是一房老家人媳妇,服侍老夫人。长孙肖见了,不胜感激。因与母亲祖氏说明,分拨停当,竟自到馆。到得馆中,因感管侍郎情礼款待之厚,遂尽心竭力与管雷讲论诗书,习学文艺。朝夕同读同做,仅及半年,而管雷学业大进。
管灰与彤秀见了,喜之不胜,愈加敬重。又妙在长孙肖一无外好,读书之暇,惟有吃两杯酒,做两首诗,便是他的乐事了。又不出外闲游一步,又不交接朋友。故题的诗,东一首,西一首,有如春花一般。今日桃,明日李,后日杏,开个不了。却又妙在彤秀小姐酷爱诗文,故凡长孙肖所题,尽教兄弟暗暗抄了,传与她看,见其词语隽秀,无不称赞。赏便赏,却是赏其才,实与情意无关。忽一日,偶见他一首感知诗道:
君亲恩义有根枝,无故而深是感知。
才向饥寒消世态,又随冷暖入诗脾。
花开花落春常好,云去云来天不移。
垂盼没夸青眼厚,□□□盼到青眉。
彤秀见诗中有青眉二字,不胜惊讶。暗想道:“青眉二字,乃我之小字。除父亲与兄弟之外,知者尚少。为何先生题诗,忽然道及,大有可疑。莫非他访知我字,故以此相戏?”因细细盘问兄弟,管雷答道:“先生甚是老实,我家中事情,一毫也不问不管。就是馆中暇时,只做诗,除正事之外,并不与我说一句闲话,那里知道姐姐的小字。此不过偶然撞着,出于无心。”彤秀听了,虽然不疑,却别自踌躇。因题一绝,以志感道:
纵然高列却无知,便是低垂也不私。
耳目未曾消受得,如何感激到青眉?
彤秀小姐在闺中忖度,且按下不题。
却说那个谋馆不成的先生强之良,自从做不出诗,被管灰辞出,心下只是不服,道:“我一个青田秀才,谋青田乡绅之馆,反被外来的野童生夺去,却怎生气得他过。”因又想道:“他夺馆,只为做了风流儒雅的一首诗,然坐馆是要教学生读书做文字,没个终日做诗之理。不知他到馆之后,有坐性没坐性,教法如何?师弟可能相安?须悄悄去打听他一番。若少年人不老成,若听出他些破绽来,便好毁谤他一场,是非使他立脚不牢,那时再讨荐书去夺他的,也不为迟。”
自动了这个念头,便朝夕到管侍郎家来访问。不期大大小小都说道:“好个先生,年纪虽后生,为人却十分老成,终日在馆中与学生不是读书,便是讲书;不是看文字,便是做文字,从无片刻之闲。且师生们彼此爱敬,甚是相得。就到闲暇之时,也不过吃两杯酒以娱情,题两首诗以寄兴,从不见他出门去闲游一步,果然好个先生。”
强之良听见人人称赞,没处入头,心里一发妒忌。后又寻着一个相熟的老家人,挑他道:“后学从师贵乎老成。你家公子,才十余岁,应该请个老成先生教训他,才师严道尊,有些指望。怎么请一个少年书生为师?连他自家只怕还要请先生教哩,你公子怎生望得成人?”老家人道:“强相公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老爷,名色虽请的是先生教学,却另有一段心肠,人不知道。”强之良道:“你老爷还有甚么心肠,我实实就不知道了,求你略见教一二。”老家人道:“我老爷有一位彤秀小姐,今年才一十六岁,不但人物生得十全,又能诗能文,千中也不能选一。我家老爷爱之过于异宝,一向要选择个有才的女婿配他,却奈这青田县地方小,再选不出。前日游春,忽遇这个长孙相公,爱他人物清俊,年龄相当。又考他有些才学,选婿之言,一时说不出口,又舍不得放了他去,故请他来处馆,且羁住了他的身子,便可再为后计。这是我小人揣度老爷之意,我老爷却从不曾吐一字。强相公只好放在肚里,却对人说不得。”强之良道:“关我甚事,我去说他。”就别了。
口虽如此说,心下却愈加不喜。因又暗想道:“这老奴之言,虽说是揣度,却甚是得情。我只空去夺他之馆,尚且烦难,若再有选婚之意,便一发摇撼他不动了。”因又暗算道:“他处馆既为选婚,若要夺他之馆,除非先打破他的婚姻。”因又想道:“管老之选长孙,虽说爱他有才,也只为儿立一时无人知道,不曾有人来求,故作此不得已之想。倘有显达子弟来求,或者又作他论,也不可知。若果一眼认真长孙,便当竟选入甥馆,何必又借师席行权,便见此中无定了。为今之计,只消四下宣扬他女儿才美,使人来求,则花去而蜂蝶自散矣。”
也是合当有事,刚刚走了回来,恰撞见一个人家的家人叫他道:“强相公哪里来?”强之良忙看时,方认得是邻县卜尚书家的家人,叫做王寿。因答道:“王阿哥,你到此何干。”王寿道:“大相公着我到青田县见大爷。”强之良问道:“见大爷做甚么?”王寿道:“我家大相公,一向定下的王都堂小姐,正打帐做亲,不期忽得病死了。老爷又在京,大相公急急要寻一头亲事,本县又高低不对,一时没有。因写书与李大爷,求他在青田访访,所以到此。”
强之良听了,正合着机会,满心欢喜。因说道:“你不必去见李大爷,我有一头绝美的亲事在此,总承了你大相公罢,只要重重谢我。”王寿道:“果是真么?”强之良道:“怎么不真”。王寿道:“若果是真,我家大相公便快活不过了。事成重谢是不消说的。但只是就要请强相公去说个明白方妙。”强之良道:“虽说隔县,路却不远,就同你去何妨。”遂一径同王寿来到缙云县,王寿忙报知大相公。
原来,这大相公叫做卜成仁,年纪虽才二十余岁,为人却具两种性情。到了读书做文字,却愚蠢不过,一窍不通;及至待人接物,要做那些奸骗邪淫之事,便又聪明伶俐异常。又靠着父亲是吏部尚书,又倚着自家是独养嫡生的儿子,故横行直撞无所不为。自小儿就定了王都堂的女儿为妻,只因女儿年幼,故直等到如今。刚刚打点做亲,不料又死了。气苦不过,因急急四下访求。今见王寿报知强之良之言,不胜欢喜,忙出来迎接进去,殷勤款待,就问他:“是谁家女子。”强之良道:“这女子,若门户不敌,小弟也不敢奉闻,是管侍郎之女,才十六岁。不独容貌如仙子临凡,只言其才,若朝廷开女科,会状两元是不消说了。”卜成仁道:“这个是了。但管侍郎有如此才美女儿,为何不早早择婿,直到如今?”强之良道:“管侍郎怎么不择,只是一时择不出府上这般门第,与仁兄这般人品,故迟迟耳。”
卜成仁听说是真,满心欢喜。遂留到书房,加意款待,就要请他为媒。强之良道:“小弟奉兄之命,自当效劳。但恐仁兄卿贰门楣,小弟书生不足取重。须烦青田李父母去执斧柯,方成事体,且使管侍郎免生疑惑之心,决不有变。”
不知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