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道罢三皇五帝,讲完禹夏商周,七雄五霸闹春秋,楚汉争锋对手。青史几行名姓,山前无数荒丘。前人留他后人收,说什么龙争虎斗!

这一首闲词按下。

且说邓氏将张寅藏过一边,提心吊胆叫小桃去开门。又想道:“莫非祁中忘记了什么东西,回来取(去)拿不成?”小桃将门儿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并不是祁中,却是原在家中打杂的李氏老妇人。邓氏此刻才放了心。

只见李氏一手挟着行李,一手提了个篮儿,上前叫了声二奶奶。邓氏说:“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大娘。你这一向病儿好些么?为何还是只样哼声不止?你快些进来坐下。”叫小桃去关好了门。列位,你道李氏因何今日拖病而来?只因他无儿无女,丈夫又去世的早,丢下两间草房;他将房子卖了,归着他丈夫殡葬之用,余下几两银子,借与邻居人家生息。谁想这些人家见他有病,赖他的银子,不容他居住,赶他出来,因此李氏无地安身,原奔靠主人家而来,这且不表。

且言邓氏问李氏:“你这一向病儿可曾好些么?我时常挂念在心,没有个人儿来看你。”李氏说:“多蒙二奶奶抬举,天高地厚之恩,杀身难报。又蒙二奶奶问奴之病,说起令人可怜。乡下人又没有个好医生,又无一个贴心人儿服侍;更遭一班邻居,该我银子不还,反不容我居住,拖病赶我出来。你想我这病怎能得好?我只得来恳求二奶奶,开天地恻隐之心,舍我一碗饭儿活命,虽死也万感不忘。乡下人并无一点人意可敬,只有几个鸡蛋儿,聊表我一点孝心,与二奶奶打个茶儿吃吃罢。”邓氏说:“怎么又好多谢你。”忙将鸡蛋收过。

邓氏见他衣服单薄,忙向房中取了一件红布袄子,转身走出房门,叫了一声:“李大娘,你不要悲苦,我家也还不在你一人饮用,且自放心,将养病儿要紧。这—件红布袄与你遮寒。”李氏接了布袄,千感万谢。邓氏又叫小桃替他把行李铺盖搬在厢房里面,里面收拾饭与李氏吃了,命他且到厢房里歇息歇息。李氏谢了又谢,向厢房里面[去)不题。

再言邓氏向床背后,将张寅请出来,说道:“适才扣门又是—个虚惊。”张寅问道:“来的是那个?”邓氏说:“是我家用的个妇人李氏。只因有病回去,今日却又拖病而来。可怜他无儿无女,前来哀告于我。我可怜他,收留住下,也是一个功德。”张寅说:“留便留得好,我们之事倘被他知道,如何处治?”邓氏道:“你好呆!俗语说得好:有钱使得鬼推磨。就是他晓得,也不妨事。道在人为,况奴待他情分不薄,他不来管我闲事。今后在他身上再用些情,岂不是万全之策了?我丈夫又不在家,你正好来往行走。你若来时,我与一个暗号儿,但是门上插了架花,便可进来,包管无事。”

二人谈了一会,渐渐天色晚了,邓氏就将他丈夫丢下的银子取了一块,约有三钱,命小桃买了酒、菜回来。关好了门户,收拾晚饭,将酒、菜取至房中,他同着张寅对酌。邓氏说:“请老实用一杯。今日是太平宴。”张寅举起杯儿,心下暗想道:昨日今朝大不同。却也高兴,一连饮了几杯酒。吃过晚饭,命小桃收拾了盘盏残肴去,他去安歇。邓氏同张寅此刻是:

鱼水交情重复合,凤鸾恩爱更添浓。

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体题昨(乍)宵惊怕,今朝又正欢娱。鸾颠倒,气吁吁,说不尽温柔巧语。说前世俗缘未了,今早复解罗裾。情浓不管老天知,舍死忘生一举。

二人情投意合,交枕而眠。到了次日清早,放张寅出去。至此日为始,早去晚来,也非一日。李大娘渐渐也知觉了,只是不敢言说,这且不题。

再言张寅在祁中家走动,胆大包天,全无忌惮。那日清晨,从祁家门里一摇[一]摆走将出来,只见墙根之下有一人,蹲在那里出恭。你道此人是谁?就是在侯家做蔑骗的黄子方。只因找不着吕昆,因此将他同李连义一统赶出来,目下无以为业,在赌钱场上吃赌钱的饭了。因赌钱才散,故在此出恭。想来晚上输了夜钱,恨急了,将六颗骰子咽在肚里,此刻疴下来,还么二三么二二三,你道可是行了死局了?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捣鬼。猛然抬头,只见张寅从祁中门内走出来,心下动疑:此刻天色尚早,为何他在此走出?其中必有些古怪!人说祁中的妻子颇有几分姿色,有然是他丈夫不在家,背地里偷情,厚上张寅这小畜生了。想来一定不差,等我出去吓他一吓,看他怎样!忙忙束(撤)了裤子,径(竟)赶张寅。

却说张寅出门,见墙脚下有人出恭,吓得慌慌张张跑出巷口。不防黄子方识破机关,随后赶来,口中连连叫道:“张寅兄往那里去?”张寅只顾朝前走,并不理会。黄子方见他失虚,越发疑惑,飞风赶上近前,说道:“张寅兄,小弟请教你数声。为何连头也不回?是何意思?适才兄从那个人家门里出来,想必有什么公干。敢是晚衙在那个人家过宿的么?”张寅道:“因昨晚与只个朋友说话,夜深了,不便回去,故尔个今日早回。兄休得多疑。”黄子方这个人鬼计多端,在张寅脸上一闻。原来张寅今日尚未曾净面,夜来的那一团脂粉香气,犹然未散,被黄子方闻出。但觉:

兰麝氤氲香袭袂,动人春兴味偏长。

黄子方慌向张寅说道:“人赃现获,兄还有何抵赖?非是我姓黄的多事,外面有多少人道你不是,兄须防备。弟外日在集贤居同着一个小朋友吃酒,内中就有人说你时常在祁家走动。其中之事,外人尽知。”张寅见他说出这句话来,有些蹊跷,连连叫道:“黄兄,途中不是谈心之所,请兄到舍细谈细谈。”二人携手相搀,一路行来。已是张寅门首,此刻也是早饭时候。张寅请黄子方在书房坐下,书童倒茶不题。

却说张琏等众看见黄子方进门,敢怒而不敢言,—个个暗暗的说道:“这姓黄的当日在侯家做篾骗,如今我们相公又同他来往,定然把个家私送在包人穷手里就罢了。正为贤愚不辨,好歹(反)不分。”有的叹道:相公呀,只恐怕你:

临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按下众人谈论。再表张寅命书童献过了茶,向黄子方道:“兄呀,适才路上说的话,望兄一一指教。”黄子方口称言重,心下暗想道:“要是把话说重了,又恐把一头好买卖弄坏了;欲待要说轻些,又恐压他不住。只可见机而作,随机应变可也。”主意已定,开口尊了一声:“寅兄,外头那些朋友总不过是为着老兄在祁家走动,故耳他们心里要想挤你,那时使你措手不及。难道兄既做这桩事,安有惧哉?但恐脸面相关,有失体统。况他那一干人俱是些无赖之徒,倘被他们一时挤住,岂不伤你我斯文之雅?连弟也不免削色。到是弟一团美意,替兄再三排解,说这姓张的是我的契友,还须看我薄面,待我替诸公道及,少不得尽情,众人方才息念。但此事兄该自谅,他们见迟迟不理会他,只怕早晚又动干戈,弄出事来,祸恐不小。今日弟不得不言,日后倘有事故,连我姓黄的也不好见兄之面。兄平日亦难会着,今日真是侥幸途遇;又蒙见问,故将这一些话细呈兄听。行与不行,听凭尊意上裁。”

张寅只认他说的一番真话,连连打躬:“谢兄指教,真金石之言,顿开茅塞。这正是: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张寅连连起身说:“敢失陪。”回到后面,取出两封银子,俱是白封红签。内有一大封,递与黄子方道:“拜托长兄取去,代弟候那一干朋友,无非是一酌之敬。诸凡事推兄金面,叫他们休要嫌轻。”又将那一封取出来,就向黄子方道:“蒙兄雅爱,本该备个礼而送至尊府,诚恐到反不恭,只得面呈薄敬。恕弟不恭,望兄笑纳。诸事还望照应。”黄子方故意推辞道:“蒙委,当得遵命。但是送弟厚贶,实不敢领。”两下推让了一会,张寅再四不依,黄子方只得收了,放于衣袖之内,口中只说:“权领,权领!但是日后有人说话,都在我身上一力承担。”列位,你道黄子方见了银子不要,是何原故?俱是一团假意,可笑这厮嫌少不怕多,恨[不]得将他的家私送他才是。他心事这且不言,黄子方开口尊了一声:“兄呀,如若今晚往祁家去,可先陇我舍下,有绝妙药酒敬兄两杯,包管那祁二娘与你另添一番恩爱,两情难舍难丢,岂不是一桩快事?”言毕作别。张寅送出大门,道:“兄晚间一定在府,小弟必来,决不失信。”

黄子方才出了张寅大门,不防李连义迎面走来,见黄子方虚张失智,两个衣袖里面沉沉重重的,连连将几句言语打动他。黄子方就把那小些的银包取出来,递与李连义,说道:“别人跟前不必题起,这银子送兄买小菜儿吃。”李连义才接过银包,黄子方就说道:“失陪了。”把手一拱,慌慌张张而去。李连义想道:“这黄子方并不是个善男信女,轻易白把银子送我,其中必有蹊跷。我方才听得张寅约他晚间往他家中去,不知与他所干何事。等待黄昏时候,前往黄子方门首一听,便知端详。”这正是:

要求真富贵,须下死功夫。

不知李连义此去这一听,听出什么事?且待下回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