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宗灼见于公之冤,久欲复公官爵,群奸谏阻。公子冕发辽卫军。天顺初,承天门火,于公现形。朝廷以故降旨,独宥于冕。冕虽蒙宥,犹防奸妒,寓居关中。军民将士,皆怜于公之冤,齐粮执帛,供奉公子。公子素承父志,一毫不受,惟与义兄于康周全度日。至是成化践祚。公子俯首流涕曰:“圣明在上,陈情有日。”即回京叩阙上疏,其略云:

臣于冕蒙恩复命,冒死陈情。臣父于谦,当日尺寸微劳,今值圣明在上,若不冒死悉陈,不惟他日难见亡父于地下,臣之不孝,凡为天下人子者,皆得以罪之矣。

正统之四年,也先败盟,以致先皇帝大驾北巡。京城内外,乏人战守,廷中喧乱。是时景王疑惧,事变万端。臣父受任于危急之秋,治兵于溃散之余,疲神焦思,竭志殚力,无所不至。先行差官招募军士,并义勇民壮,及倩民夫,替出沿河遭运官军,随京操备。即荐文武大臣杨洪、柳浦等为总兵官,轩等为巡抚,请敕前去各处镇抚地方,辑和人民,以防奸侮。各边修守城池,整束人马,以为应援。

其年十月,也先肆逆,逼回京师。中外震惊号哭,军民举家奔窜。侍讲徐珵,建议南迁。人心汹汹,朝不谋夕。臣父厉声大恸曰:“京师根本重地,且祖宗陵庙,百官军兵,帑库仓场,百官万姓辎重俱在此,车驾若一动,则大势去矣。前宋靖康之事,足为明鉴。今日死则俱死于此,决不可一步离此。”臣父乃身先士卒,督众军出德胜门外,对敌竖营。其时敌锋正锐,而我军又皆新集。石亨爱惜身命,只欲尽闭九门,不肯出战。臣父以死自誓,日夜在营,亲冒矢石,泣谕三军,以为朝廷之恩当报,忠义之名难得,若事机一失,则祸患立至,生不如死。由是人人思奋,勇气百倍,卒至挫敌。复又以假送大驾为名,屡侵边境。臣父预设方略破敌,京师无事,大难悉宁。此臣父保全京师,再安我宗社之微劳也。

自后敌国知中原兵备势强,革心向化,遣使请和,实欲亲送大驾还京。当时朝廷疑虑日前谲诈,召百官会议,皆狐疑不决。臣父毅然独陈君臣大义不可违,兄弟至情不可失,敌情悔过如此,实乃天心有在,当早迎回大驾,不可缓也。时景帝闻言,中心开悟,差官奉迎大驾还京。六军万姓,欢呼踊跃。畿甸已安,神人宁慰。此臣父定议奉迎还大驾之微劳也。

臣父于此数事,虽皆仗庇祖宗灵成,实出万死一生。当时舆论,咸谓朝廷论功行赏,宜与勋封。岂谓赏未酬劳,祸机遂及。奸臣石亨等谗构罔极,古今罕比。从来人臣之死于忠者,未有如臣父之惨烈也。臣之痛愤刺心,何时而已。

且臣父之在兵部,值天下多事之秋,十年劳积,辛苦万端,众所共知,不能备述。臣今复举一二言之。自土木兵溃,敌遂抄掠内地,出入无时。臣父因见永乐年间以来投降者,俱在北直隶、山东一带地方屯住,各边告警,此辈有乘机煽动之势,变在不测。臣父先以南征为由,选其精锐者,拨发前去湖广、广东等处军前听调,随后具奏,就彼安插,以绝积久难除腹心之大患。怀郭钦防微之先见,销刘聪念乱于未然,此臣父先事见几,为国除患之微劳也。

自也先围犯京师之后,复肆猖撅,始追石亨于雁门关,遂围代州。次逼朱谦于瓦子口,尾至宣府。烽火连接,人心惊惶。众谓急发京兵赴援。臣父料敌必难持久,一面奏上方略,亲到边廷,谕来谦、杨洪等务须持重,与郭登等计谋毙敌,遣将遥援。敌知朝有谋臣,心中畏惧不敢轻肆。此臣父伐谋制胜,全师保境之微劳也。当时独石、马营等处边城八座,敌势猖獗之时,守将怯懦不支,尽弃其地。臣父以为独石一带城池,俱系藩篱重地,今弃彼处,不但宣府难守,京师亦不免动摇。力荐都督孙安老练可任,授以方略,发兵度龙门关,且战且守。由是各城复守,边境固完。此臣父为国定谋,守在四方之微劳也。

其时浙江、福建、湖广、四川、贵州、两广等处,盗贼蜂起,僭称伪号,毒害生灵,攻围州县,告急于朝,殆无虚日。本部军机烦剧,干系甚大。臣父不遑寝食,昼夜运谋。令将出师,指授方略:拣选五军神机三千等营精锐,奏立十二团操之法,亲自训练,以励将士,令出征剿,不三、四年,各处僭窃,以次殄灭。此臣父内修武备,外慑强寇,经营四方之微劳也。

天寿山原无城池,各卫官军四散居住。敌兵猖獗之时,丧失颇多。臣父奏用成山伯王通,往昌平县创立城池,徙军民于城中,使得以固保我陵寝。及山东临清地方,事关僭运大计,至重非轻,又系京师咽喉要地。也先密遣细作向导,欲从紫荆关入寇临清,以扼要害。臣父力荐平江侯陈豫可任,令其往彼相度事机,筑立城池,置设军卫,守护运河。数月之间,人心帖然。此臣父守护山陵,保障要地之微劳也。

臣思兵部尚书王骥征麓川有功,不过能除边方之一患耳,得封世袭靖远伯爵,子孙世享荣禄。正统十四年,臣父匡济多难,再安奠王室,比之王骥功差大耳。昔岳飞尽忠于宋,誓图恢复,为秦桧所害,至今春秋庙祀,以显其忠。然当时中原卒不可复,鸾舆卒不能返,宋室偏安于南渡。正统十四年,臣父力阻南迁,誓以死守。乃用计退敌,保安我宗社,复迎英宗皇帝大驾回京,仿之岳飞死忠虽同,臣父之功则过之。伏望我圣明,轸念臣父谦功在社稷,被诬冤死,乞照宋岳飞,今王骥,赐以赠谥,则忠无不报。一以彰朝廷之恤典,一以鼓天下之人心。臣父子存没,同沾再造之恩于无穷矣!谨昧死上陈,冒干渎天听,不胜感激,惶惧俟命之至!

于冕具疏奏上,成化帝览疏,叹曰:“于谦之功与冤,先帝素知之,屡欲封锡,为有贞等所蔽。朕今即位,何忍置之?”遂召回前阁下商辂、陈循等,并侍郎王伟、项文曜,少卿古镛等,复其爵,皆当时被石亨指为奸党者。又复王文、于谦、范广等官爵。即遣行人马璇赐于谦祭物、祭文。其谕祭云:

维成化岁次丙戌二月十有一日,皇帝遣行人司行人马璇,谕祭故少保兼兵部尚书于谦曰:卿以俊伟之器,经济之才,历事我先朝,茂著劳绩。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惟公道而自持,为权奸之所害。在昔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故复卿子宫,遣人谕祭。呜呼!哀其死而表其生,一顺乎天理;厄于前而伸于后,允惬乎人心。用昭百世之名,式慰九泉之意。灵爽如存,尚其鉴之。

行人祭奠毕。公子于冕感泣谢恩,复厚待行人马璇。璇辞别,复命讫。

成化皇帝追念于公功大冤深,乃擢升于冕为应天府府尹。于冕谢恩,感泣无地。复思:“吾父虽蒙圣恩复前官爵,赐谕祭,但赠谥庙享,未蒙恩典,仍非吾为子事亲之道也。”即复具疏奏闻奏上,成化帝驾崩,此时弘治皇帝登极。帝览奏毕,顾近臣曰:“昔于谦有大功于我国家,宜即传旨,着该部详议来说。”弘治二年十一月十三日,本部尚书耿裕等,于奉天门题奏。次日圣旨下:赐与赠谥祠额,春秋二祭,谥曰“肃愍”,额曰“旌功”。特赐诰谕,其词云: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功大者褒典宜隆,行伟者扬名必远。惟显忠于既往,斯励节于方来。古今攸同,岂容缓也。故少保兼兵部尚书于谦,气禀刚明,才优经济,兼资文武,茂著声猷。当我皇祖北狩之时,正国步艰危之日,乃能殚竭心膂,保障家邦,选将练兵,摧锋破敌。中外赖以宁谧,人心为之晏然,回鸾有期,论功应赏。不幸为权奸所构,乃陨其身,舆议咸冤。恤恩已锡,兹复赠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太傅,谥肃愍,命有司立祠致祭,用昭旌崇之典。于戏!执羁靮,守社稷,劳盖均焉;表忠宜,愧回邪,理则明矣。诞敷嘉命,永贲幽扃。灵爽如存,尚其歆服。

府尹于冕见朝廷赠谥赠额,建祠加祭,感泣无埃。乃复乞守先公之墓,辞职再三。朝廷见于冕屡次哀祈,乞守庐墓,遂从所请。于冕蒙恩俯允,即谢恩辞朝,回守庐墓,星夜带领家眷,回到杭州。时府县奉旨营建祠宇于墓前,名曰“旌功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