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成章甫约略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细看这座石壁,虽是十分陡峻,不能步行上下;然有一条彷佛道路的形式,光滑没有青苔,并且纵横有裂痕几道。李旷指着那条光滑的所在,说道:‘石室就在这里面,大哥可跟随我上来。’旋说旋用手攀着裂痕,壁虎也似的缘上去。喜得我不是文弱无用的人,照样缘上去,并不吃力。缘到半壁,只见李旷的下半截身躯一晃,就不看见他的身影了。

“我心里疑惑,仍不住的往上缘。缘到不见李旷之处,原来是一个仅容一身进去的窟窿;立在下边的人,非仔细定睛不能看出。只要探身进了窟窿,里面的地位很宽,极容易的便将两腿缩进去了。真是天造地设的!这种稀奇所在,若不是修道有法术的人,谁能探索出来?”

刘恪听到此处,又忍耐不住了,问道:“这种所在,究竟是甚么人凿出来的?难道也是在那山里落草的强盗凿出来的吗?”

成章甫摇头道:“不是。我当时也曾请教广德真人,他老人家笑道:‘这何足为奇!古时没有宫室之制,人民都是穴居野处,像这样的穴也不知有多少;不过,土穴容易崩溃,不似石穴能这般耐久罢了!’我那时和李旷进了石穴,就穴口透进去的日光一看,两壁上下,斧凿的痕迹,都宛然显露;即此可见确是由人工凿出来的。石穴以内并不低隘,不过不甚明亮。进穴后须定睛片刻,方能看出朝上有一道石级,可以昂头伸腰的行走。李旷在前引着,十数步后,忽见上面有光射下来;原来已进了一间石室。光从壁上裂缝中透进来,照见室中陈设的床几桌椅,都是用石凿成的。广德真人在石床上坐着,那种仙风道貌,与在你家中相见的时候丝毫无异,精神倒益觉比从前充满了。

“我见了他,自然上前行礼。想不到他老人家一见我的面,两眼忽然流下泪来,硬着嗓音对我说道:‘这几年来,你的遭际倒好;只可怜你的表兄弟,简直弄得一家人妻离子散。外边的人一定要归过于老夫,说老夫引诱他造反,把他一个好好的家业破了。其实老夫在观音庙施水疗疫的时候,他若肯听老夫与他无缘的言语,不是那么三番五次的跪求老夫到他家去,又何至惹出那一场大祸来?不过祸因老夫而起,总觉有些对不起他。’”

刘恪听到这里,已忍不住掩面哭起来。

成章甫也措了眼泪,说道:“不要哭,不要哭,下面就有可喜的事来了!当时我见广德真人说话神情很悲伤的样子,只好说道:‘凡事皆由前定!当日你老人家在观音庙的时候,就知道曾家去不得。无奈曾彭寿为一念孝思所迫,尽管明知有祸,也顾不得了。人能为对父母尽孝而死,就死了也是光荣的。”

广德真人听我如此说,连点了几下头,说道:“曾彭寿能对他的母亲尽孝,对我等朋友尽义,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于今他是以身殉义了,但是他还有一个儿子逃亡在外,没有下落?这儿子的教养婚娶,是你我后死者之责,无可推诿。你今番来得甚好,这事除了你我,没有旁人能引为己任;而你比我又更来得亲密些,非你出头做主不可。”

“我说:‘不错,当刘贵受我表兄嫂托孤重寄,抱着我那侄儿逃出曾家门的时候,是我在旁边亲目所见的。年来虽也时常放在心上,然一则因为当日不曾听刘贵说明逃向何方,不知从何处探访;二则因为我自己刚得了一个安身之所,师命甚严,不能由我抽闲出外。就是今番从此地经过得觐尊颜,为时也十分匆促;本应在此多与老祖师及众兄弟亲近,无知师命不敢违,只好求老祖师及众兄弟原谅,等采药归家复命之后,必请假到这里来,听凭老祖师驱使。”

广德真人问道:“采些甚么药?开了药单么?”

我说:“有药单。”

“广德真人教我取出来给他看。他看看,说道:‘这些药你要采齐,确不容易。老夫念往日交情,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替你采齐这一单药料。不过,你回去复命之后,务必请假到这里来。不但寻访你表侄非你来不可;就是这一山的众兄弟,要找一个大家可以安身之所,也得你来帮忙。你且将药单留在这里,明日再到这里来。’我见广德真人肯代我采药,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欢喜,连忙叩头道谢,仍和李旷退了出来。这夜,与李旷、张必成等几个头领,畅谈痛饮了半夜。

“次日下午,再跟着李旷进那石室。只见广德真人所坐石床上堆了许多药料,广德真人将药单交还我,道:‘你点查一遍看,有遗落的没有?’我照药单点查,不但不短少一味,并且没有一味不地道,没一味不是新采的;不知他只一夜工夫,何以能遍走这许多山岭,寻觅这许多药料?像这种神通,如何能不教人钦敬!我点查后正要称谢,广德真人忽指着药材说道:‘绝阴丹。你师傅教你寻这一单药,是准备要炼绝阴丹了。这丹炼成之后,你师傅便可以白日飞升,脱离生死苦海了。你师傅知道你和我有这一段因果,所以打发你来采这一单药。你于今将这药送回去,包管你多少得些好处。’

“我当即将药料包裹好了,拜辞出来。郑五虽是与我初次会面,然性情十分相投。听我说遇哈摩师诛妖蟒的故事,他定要和我同去见哈摩师。李旷、张必成等众头领,因恐怕我去了不再来,他极力您恿郑五与我同去;复命之后,好催逼我请假同来。人家一番好意,我不便深拒,只得邀郑五一同离了山寨。归途便不甚么时匆促了。一路上晓行夜宿,闲时谈论些拳棒功夫、道家法术,才知道他虽不曾专心在深山穷谷之中精修道法,然因为家学渊源,也会得不少的法术。至于他轻身的武艺,更是一时无两;在树木茂密的山上,他能脚不点地,专在树尖上行走。”

刘恪听了,笑道:“他这能耐,我在离襄阳的那夜,已经看见过了。”

说到这里,胡庆魁忽向刘恪摇手,侧耳朝门外,彷佛听甚么声息。于是大家都停声静听,只听得外面人声庞杂,好像出了甚么事故的样子。

胡庆魁起身一面向外走,一面笑道:“难道张六身上又有祖师附着说话吗?”

何玉山是一个好事的人,也忙起身往外走。成章甫问道:“张六是甚么人?怎么有祖师附在他身上说话?”

刘恪笑道:“你老人家可惜来迟了;若早来几日,也可以看见这桩奇事。且同去佛殿上看看,说不定还有第二次呢!”

成、刘二人也跟着走了出来。只见许多和尚聚在佛殿上,面上都现出惊慌的样子,不知纷纷的议论些甚么。胡庆魁走到光宗和尚跟前,问:“为甚么事?”

光宗和尚连连跺脚,说道:“你瞧这事怎么了!张六收了各施主布施的银钱,今日忽然逃跑无影无踪了。我满寺的人都上了他的当,被他骗了尚在其次;可恶就是他这番举动,在知道的施主们还可以原谅,不过说我等没有眼力,误信匪人;在不知道的施主们,甚至还要疑猜我等是伙通欺骗。你看这事怎么了呢?”

胡庆魁道:“何以能断定他是逃跑了?或者因事出外,一时耽搁了不得回来。”

光宗和尚忙摇头,道:“不是,不是。这事也只怪我太相信他了,丝毫不曾有提防他的心;若存心提防他,也未必能逃的了。前、昨两日,他借着看木料出外,夜间就有人告诉我,说外面有谣传,慈恩寺派人在市上收买金条,大约是要铸一尊黄金的佛像。我觉得这谣言来的太怪,我寺里不但不铸黄金佛像,现有的佛像并不须重新装金,何以外面凭空有收买金条的谣言呢?莫不是张六在市面上收买金条吗?叫张六来问,张六从容笑道:“这谣言是何人造出来的?不理他,自然息灭。”

“我因为深信他是祖师爷付托的人,所以毫不猜疑,只谈笑了一阵,也就罢了。今早你未到我方丈来闲谈之前,他还在方丈里坐谈了许久;你去后,我有事要找他,打发人四处寻他,便不见了。然那时我以为他偶然出外未归,算不了甚么,也没人留神,直到此刻,外边有人来会他,知客僧说:‘张六出去了。’教那人明日来。那人不肯走,定要坐等张六回来。知客僧看那人很面生便问他:‘从那里来的?会张六有何事故?’先不肯说,知客僧问了好几遍,那人方说出是聚珍银楼里的伙计,因张六在他银楼里买了几百两赤金,还短少四百多两银子,约了今日到这里来兑。张六因嘱咐了他,不许对寺里和尚说,所以他来时不肯说出来。

“知客僧听了这话,觉得奇怪。看张六的房门,朝外边镇了,只得将锁扭断;推开门进房看时,橱门虚掩着。那橱是近来特地移到张六房里,给他藏贮银钱的。知客僧看橱内已是空空的,仅有一堆破纸,料知有变,急急的跑来报我。我曾几次亲眼看见张六将各施主捐来的银两,藏入橱内,此时一两也没有了,不是拐着逃跑了,是到那里去了呢?仅剩了二、三百串制钱,大概是因为笨重了,不好搬走,于今还在他的床底下放着。那聚珍银楼的伙计,听说张六逃跑了,他还出言不逊,说是我们伙通的,要我们寺里赔还他。知客僧逼得和他吵闹了一阵,他才气忿忿的跑回银楼报信去了。此时还不知道有不有轇葛?”

胡庆魁道:“我不相信张六这样的人,也会做出拐款潜逃的事来;那么,世间简直没有诚实可靠的人了。”

光宗和尚道:“我等若不是你这一般的心思,怎么会相信他到这一步呢?”

胡庆魁道:“既是拐逃属实,然则祖师爷附身的一回事,也就靠不住是真的了。”

光宗和尚道:“我思量祖师爷若果有威灵,能那么显圣,绝不至不知道张六的根柢,误托匪人。张六的诚实是假,祖师爷附身的事,不待说也是可疑的了。不过,他是一个在俗的人,那篇训示我等众僧俗的文章,如何能假的那么好?”

胡庆魁道:“岂但文章不是寻常人能假得来,就是那一笔龙蛇飞舞的草字,与这佛殿上的木匾、寺门外的石额,毫无区别,难道又是寻常人所能假得来的吗?”

光宗和尚道:“无奈于今已成了这拐逃的事实,那文字便不假,也只好认他是假的了。因为既不能说祖师爷不认识人,更不敢说祖师爷帮他行骗。”

胡庆魁道:“既是我在方丈闲谈之前,他还不曾逃去,可知此刻逃也不远,何不派人分途试去追赶呢?”

光宗和尚道:“银楼伙计走后,我便派了几个身体强壮的人,分途追赶去了。不过,据我猜想,他既是蓄意骗钱,必早已安排了藏匿的所在,断不至落在追赶的人手里。”

胡庆魁虽对于光宗和尚很关切,然因为自己有事,不能抽闲去帮着追赶张六,只得叹息回房。成、刘二人也跟着回房。刘恪说道:“张六这厮也太没有天良了!一个穷无所归的人,冻得倒毙在寺外,亏得这里的老和尚把他灌救转来养活他,到现在忍心拐了这些款子逃跑吗?”

成章甫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听了摸不着头脑。”

胡庆魁即将张六到慈恩寺来十多年的情形,大概述了一遍道:“你若早见了张六,也绝不疑心他会有拐款潜逃的事做出来。”

成章甫听了,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若早来见了他倒好了,绝不能许他做出拐款潜逃的事来。”

胡庆魁问道:“这话怎么讲?千百人的眼睛都被他瞒过了,不见得就瞒不过你。”

成章甫道:“那张六是不是脸上微看几点麻子,左边眉梢上长着一颗小黑痣的么?”

胡庆魁点头道:“不错,你在那里见过他么?”

成章甫叹道:“我今日若不来,那厮还不见得便逃跑。你以为他真姓张行六么?”

胡庆魁道:“我们不知道他的履历,他说姓张行六,自然都认他是张六。你若知道他的履历,就好办了。”

成章甫道:“我与他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岂但知道他履历,连他祖宗的事情都瞒不过我。只是他的履历,我虽知道得详细,然也没有办法。我进这寺门的时候,就看见了他;怪道他装做没看见我的,掉转身向那边僧寮里便走。我当时也没疑,心他是存心躲我,还以为是他乡遇故知,心中好生欢喜;但是不敢高声叫唤他。就因为已经有十多年不曾见面了,不免有点儿恐怕是看错了的意思;所以跟上去;打算看仔细再拉住他,问他认识我么?

“谁知等我跟进那僧寮时,已不见他的背影了;四处探望了一会,也没看见,只得退出来。心想:他既在这寺里,迟早总有会面的时候。因想不到他有装呆子的一回事,故和你见面的时候,不曾说出去僧寮里找甚么人来。

“他是我桃源县人,姓陈名六和。论他的学问才情,在我们桃源县可算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无如家境十分贫寒,父母早死,毫无产业,他专仗着一枝笔,替人应课,替人小考。桃源县人多知道陈六和是生成的穷命,替人应课,他能包得奖银;替人小考,能包取前十名,包进学;只一用他自己的名字,就无望了。并不是看卷子的有意与他陈六和为难,实在他替人家做的文章又快又好,同时可枪替五、六名;为自己做的文章,据一般读书人谈论,简直是满纸寒酸气,谁也看不上眼。所以他替人杀枪进学的,前后共十多名;而他自己前十名也没取过,挑也没挑过。但是,他枪替出了名,人家都防范他,不许他做这买卖。几次被人拿住了,打掌心,戴芦席枷,受了种种的羞辱。

“他不做枪替买卖,便没了生路。他又生性不肯务正业,手中一有了钱,就得去嫖赌吃喝图快乐。有人聘他到家里去教书,他就与人家的丫头、老妈子通奸;闹得丑名四播,人家只得将他辞退。他手中没有钱,总是捏故向亲戚朋友告贷,借到了手,是永远没有偿还的。一般人知道他一没有产业,二没有职业,被他借去了钱,也不向他逼讨;不过,都存心无论他如何捏故来借,绝不再借给他便了。他枪替的买卖不能做了,教书也无人敢聘了,借贷又绝了门路,虽说是单身一个人,度日也就艰苦万分。

“这日,他跑到他同宗的叔父家里去,原打算要开口借钱的,无奈他那叔父知道他的来意,正言厉色的教训了他一顿,撵了他出来。他受了这一肚皮恶气归家,将家中所有的破旧什物和破旧衣服,一股脑儿卖给荒货摊。得了二、三串钱,就办了几席酒菜,写了几十封信,寄给平日有往来的亲友。信中说自己已病在垂危,自知旦夕间必死,请各亲友于某日某时前来诀别;衣衾棺木是要求各亲友恩施的。

“这种信寄去,各亲友倒很情愿送他的棺木钱;因以后可永免需索了。每人都带了几串钱前来看病,进门见他精神十足,毫无病容,房中安排好了几席酒菜。明知又上了他的当,然既进了门,不好意思抽身便跑。性急的便气忿忿的向他问道:‘你好好的没有病,为甚么写信来说危在旦夕,害我们多远的跑来?是何道理?’他从容笑道:‘我自有道理。死在旦夕的话,绝不是骗你们的。’

“直等到亲友来齐了,他劝了一巡酒,才说道:‘我陈六和不是一个不肯上进的人,怎奈我的命运太不济,使我心灰意懒。我早已存了一个只求速死之心,不愿意在世间和人争强斗胜了。只是前日被我那位叔父骂的太厉害,我回家后仔细思量,我如果应该一辈子穷困到死,就不应该有这般才学;既有这般才学,古人说过的“天生我才必有用”,如何就这么委屈死呢?但是,我生长在这桃源县,妇孺都闻我的声名,知道我是一个没信义、没行止的人;我便赌下血滴滴的咒,说从此收心做好人,人家也不会相信我。不如索性远走高飞,到无人认识我之处,改头换面的去干一场;不发财,绝不回桃源与你们见面。你们只当我陈六和今日死了,各人随意施舍几文,只当是给我买棺木;我得了这钱,才有出门的盘缠。倘若托你们的洪福,有回桃源的这一日,所借的钱,都得加倍奉还。’

“那些亲友听了他这番话,大家面面相觑。那时我也是陈六和座上的朋友,他前后所借我的银钱,记不清数目;我因为把他当一个才子看待,从来不与他计较。那时见在座的都不开口,只得首先称赞他应该出门,并恭维他的才学,出门必遇知己,立刻拿出三串钱送给他。众亲友见我送了,不好不送;一时就凑齐了三、四十串钱。第二日,到他家去看时,果然成了一所空房子;也没人知道他上那里去了。我自从那回与他别后,到今日才瞥眼看见他。也亏了他装呆子,装结巴,装没读书、不认识字,十多年不露马脚。”

胡庆魁听到此,不觉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叹道:“可惜,可惜!有这种才情学问的人,为甚么不向正经路上行走?做豪杰,做圣贤,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费了十多年的辛苦,却做成了一个骗子,而所骗又不过两三万串钱,还不知道能否保得住长久;实在太不值得了!他既有这些履历,我不可不去告知光宗和尚。这款项不是光宗和尚的,是由多少绅士布施积成的。光宗和尚要对众施主表明心迹,不能不认真追究。”

成章甫道:“似陈六和这般借着佛法来骗钱,其居心实太可恶了。你就去告知光宗和尚,他此刻派去追赶的人,能将陈六和追回来更好;若不能追回,知道他的真姓名籍贯,便是告到官司,办案的也不至茫无头绪。”

胡庆魁遂连忙到方丈去了。不一会,胡庆魁带了光宗和尚同来,介绍一僧一道见了面。

光宗和尚对成章甫说了几句客套语,即合掌说道:“贫僧方才承胡师傅来说,张六乃是陈六和的化名,道长与陈六和同乡,深知他的来历。贫僧正在着急,敝寺不幸,遇了这种意外之事。待告到官司,恳求认真追缉罢,我们出家人,不应该钻进这烦恼网。待听凭他拐了去,不加追究罢,对不起众施主的事尚小,因他这一番设骗,致使以后的人,不敢崇信佛法;而他是由贫僧引进来的,贫僧这毁佛的罪过,如何当得起呢?左思右想,委实为难。道长与他同乡,深知他的底细,不知有没有追究他的方法?”

成章甫道:“陈六和这种败类,所到之处,无人不受其害。贫道当日也不应该帮助他的盘缠,并怂恿他众亲友使他能成行,这罪过贫道也得担当一分。可惜贫道此刻不能去桃源;若能去,倒不愁没有追究他的方法。”

刘恪在旁说道:“就怕他拐了这款项,不回桃源去;如果他必回桃源,便是表叔不亲去也容易。”

成章甫道:“陈六和不是有大胸襟大志向的人,他一旦发了这么大的横财,又以为这里没有知道他根柢的人,岂有不回故乡,夸耀亲友之理?”

刘恪道:“只要他在桃源,我自愿去走一遭,包管将他所骗去的钱,尽数夺回来。”

成章甫望了刘恪一眼,问道:“你此刻能到桃源去吗?”

刘恪看成章甫的脸色,似乎不快,即忙改口说道:“我以为钱已被他拐去了,只要能捞得回来,迟早原不必拘定;等到回了桃源的时候,便去找他。”

光宗和尚见二人说话的情形,疑心成章甫不肯多事,只随便闲谈了几句,就告辞去了。

胡庆魁对成章甫道:“你与这光尚是初交,自不愿耽搁自己的正事,替他帮忙;我却与他有多年的交情,很有心想助他一臂之力。”

成章甫笑道:“你何以知道不愿替他帮忙呢?我等修道的人,做除暴安良的事,也得看交情如何吗?”

胡庆魁道:“然则你打算怎么办呢?”

成章甫指着胡庆魁笑道:“你真是精明一世,胡涂一时。你就忘记了我们这次在嵩山聚会的事了吗?”

说时,又指着刘恪道:“他本来要到桃源去的,顺便就可以将陈六和的钱捞回来;这样便当的事,为甚么不愿帮光宗和尚的忙呢?不过,我们都是不能露面的人,去桃源干的更是不能露面的事;光宗和尚虽是出家人不妨事,然我们若当面答应他去桃源追究,他说不定就拿着我们答应的话,去安慰各施主,其中不免有多少不便。”

胡庆魁笑说道:“这倒是我粗心,没看出你这番用意。”

刘恪道:“陈六和这骗子,不但害了这寺里的僧人和施主,并且打断了表叔的话头,害我们耽搁的时间不小。郑师傅当日从小摩天岭送表叔去贵州之后,又怎么样呢?”

成章甫道:“那回在路上并没兼程趱赶,恰好在哈摩师六个月限期以内走到了。哈摩师十分高兴,称赞我能干;我只得将到小摩天岭,遇广德真人的事说了,并说了想请假前去的话。哈摩师听了说道:‘既是他们派了郑五和你前来,你为甚么不引他来见我呢?’我说:‘郑五爷已在门外恭候,不敢冒昧进来。’郑五爷此时在门外听得我师徒谈话,即走进房,向哈摩师行礼。

“哈摩师道:‘承你祖师的情,帮我采药,我也理应帮他的忙。于今清朝的国运未衰,中原没有可立的基业;逆天行事,是劳而无功的。会理州陆绳祖,乃当今豪杰之士,现正尽其力量,要为父报仇。四方豪杰去投奔他的,他都待如同胞手足;将来倒可望成立一点儿基业。你们小摩天岭的众兄弟,果能去帮助他,究竟还是帮助了自己。你拿我这话去回禀你们祖师,倘能采及蒭荛,也未始非大家之福。’

“我当时和郑五两人听了,都莫名其妙,也不知道陆绳祖是一个甚人人?正打算动问,哈摩师已对我说道:‘你既有自己的私事未了,怎能一心跟我学道?尽管到小摩天岭去罢!我也有我自己的事,不能常带你在跟前。胡庆魁婆心侠骨,凭着一身本领,专一游行各省,锄强扶弱,这是修道人应做的功德。你从此可跟着他,也多做几件济人利物的好事,不必枯坐深山穷谷之中,才算修道。你就随他去罢!到了那时候,我自来度你。’

“师傅既吩咐我们走,我便不敢再问了。喜得退出来,就遇着你这位婆心侠骨的胡师傅。和他谈起陆绳祖的话,只见他不住的点头道:‘陆小土司确是一个有作为的豪杰,若有人去投奔他,我倒愿做向导。’我见你胡师傅知道陆绳祖,当即向你打听陆绳祖的履历。

“原来,陆绳祖是老土司陆驾轩的儿子;陆驾轩略读了些诗书,生性长厚,在会理州辖境之内,做了几十年的土司。平日对于他管辖的熟夷,常教以礼让,并时常宣布‘朝廷威德,不可背叛’等言语。夷人本来多是生性横蛮凶暴,动辄集聚数万或十数万同类,用暴力对付人的;因陆驾轩数十年教化之力,竟不知不觉的把那一部熟夷的性质改变了,一个个驯良朴实,比汉人还容易管教。不过驯良朴实的人虽好管教,然御外侮的力量,却赶不上横蛮凶暴的时候了。

“一般夷人是从来不讲道理,只怕凶恶的。对汉人的地方财物,固然是时常想侵占;但是汉人防范得严,不容易占着便宜。就是对于同种的夷人,因为划分了许多部落,也是你抢我夺;只要侵占得着,便动干戈图谋侵占。为抢夺牧放牛羊的草场,以致两方聚众相打的事,差不多随时随处都有。惟有陆驾轩这个土司,时时劝他自己部下的夷人,不可去抢夺他人的。他这一部落,地方比别部落宽大,人数也比别部落众多。在几十年前,原是很强盛的部落,他不去侵占人家的,人家自然也不来侵占他的。及至陆驾轩做了几十年土司之后,人家都知道陆老土司是懦弱无能的人,可以欺负,就渐渐的图谋侵占起来。

“初时陆驾轩还遏抑着部下夷人,不许争斗,派人与他部落的土司说理;无如各土司都是不肯服理的蛮子,弄到后来,也只好集聚所有部下的人,和来侵夺的动起武来。习惯了安乐的人,那能耐苦和人厮打?倒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陆驾轩年已六十,受不起这一气,竟气得一命呜呼了。临死的时候,将十二岁的儿子陆绳祖叫到面前,遗嘱说自己杀身的仇人,是某某等四个土司;教陆绳祖牢牢记着,成人之后,务必为父报仇;不然他死不暝目。陆绳祖的母亲尚在,每日早起,必亲手提了陆绳祖的耳根大声喝道:‘你父亲是被某某等四个人杀死的,你记得么?’

刘恪听到这里,忍不住又掩面哭起来。成章甫只得改口劝道:“你报仇的时候,就在目前了,还这么悲痛做甚么呢?”

刘恪泣道:“陆绳祖为父报仇,尚每日有他母亲耳提面命;可怜我连母亲都没有了,教我如何能不悲痛?”

成章甫见刘恪这么说,也不由得歔欷落泪。

相对默然了一会,成章甫才继续说道:“你与陆绳祖两人处境,虽各不同,然你的仇易报,他的仇难报。因为甚么陆驾轩的,是四个土司;每一个土司部下,有十数万或数十万凶横强悍的夷人;而他自己手下的夷人,又都懦弱成性。与一个土司为仇,尚不见得能胜;何况那四个土司,是曾拜盟结合,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的呢?我当时与郑五因见你胡师傅说,若有人投奔陆绳祖,他愿为介绍,就邀他同去小摩天岭见广德真人;好在他绝无难色,我们三人便一同回小摩天岭。

“回见了广德真人之后,我将哈摩师的话说了。广德真人笑道:‘我也知道那是一个能容纳你们众兄弟的好所在,其所以不能早打发你们去投奔,就为曾家的仇应该先报,然后去帮人家报仇。无如曾家的孤儿,此刻还不知去向;计算年纪,也还只有十来岁;须趁这时候寻着了他的下落,将他好好的教训出来,使他明白自己的身世,报了仇,成立了家室,你我的心愿便算完了。如有为难的时候,可来与老夫商量,老夫就吃些辛苦也说不得。曾彭寿当日酬谢老夫,定要将他祖传的玉玦相送。老夫留在身边多年,虽在颠沛流离之际,也未曾遗失。久留在我身边无用,你可带去,等曾家孤儿成人之后,交还给你。’

“说时,他起身掳起道袍,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玦来,说道:‘这玉玦原是一对的;曾家的家业既毁,所留下的那一块,也不知是怎样的了?’我听了,即接口说道:‘当日曾彭寿将孤儿托付刘贵抱着逃亡的时候,我曾在旁边亲眼看见,交了与这个一般无二的玉玦,并金镯一副给刘贵。刘贵很慎重的揣入腰间,想不至落入旁人手中。’广德真人即点头,将玉玦给我,道:‘但愿物归原主,不生意外。你从此可以专办这事;至于这里众兄弟去投奔会理州的事,难得有胡大哥古道热肠,愿为先容,可毋庸耽搁你的正事。’

“我受了真人的吩咐,收了那块玉玦,便不过问他们投陆绳祖的事,专心一志打听你与刘贵的消息。喜得你耳上有这乌金耳环的记认,通城人见过你的很多。我刚在通城探了一点儿线索,而你却被火烧的不知去向了。好容易又到各方探听,始探得武温泰在饭店门外,收了一个乞食的小孩,耳上带有黑环;于是又专一探武温泰的下落。不料武温泰已改了行业,在江湖卖解卖药的人当中,再也打听不着。

“我想广德真人说过了,如有为难的时候,可去和他商量;既寻找不着,再不去与他商量,更待何时呢?因此又到小摩天岭去。到时,见岭上已是一个人也没有了;便是树林中的房屋,也都烧成了一片一片的平地。我暗想:众兄弟必是到会理州,投奔陆绳祖去了。仅留广德真人一个在此么?爬进石室看时,只见广德真人对面,端坐着一个年约六七十岁的老婆婆。我还没上前行礼,即听得广德真人开口说道:‘来了,来了!’似乎早知道我去,在那里等候的一般。

“我向真人行过了礼,刚待说明来意,真人已指着对面老婆婆对我说道:‘这是曾师傅,你今日能见着,是你的缘分不小。快过去顶礼!’我知道真人绝不妄语,忙掉转身向曾师傅顶礼。曾师傅也忙起身合掌,口念:‘阿弥陀佛!’我想:曾师傅顶上还蓄着如银白发,身上也不是僧家装束,怎么口念弥陀,又与道家的广德真人对坐呢?心里这么胡想,便忘了向真人陈说来意。广德真人说道:‘曾师傅神算,知道你今日必到这里来,所以先到这里来等你。’

“我听了真人这话,心里很诧异;我并不认识这曾师傅,他有甚么事先到这里等我呢?真人接着问我道:‘你今日到这里来有甚么事,曾家的孤儿已经访着了么?’我就将探访的情形,及武温泰不知去向的话,说了一遍。我话才说了,曾师傅已带笑说道:‘我正为这事到此地来的。我曾家的禋祀,就靠这孤儿一个人继续,因此早已关心他的下落。我知道他此刻已经入了平坦之途,不在武温泰手中了;他此刻拜给襄阳刘知府儿子,已改姓刘名恪了。好在他本是刘家的外孙,就说姓刘也使得;不过此时还不宜就引他出来。刘知府为他专聘了一位品学兼优的西席,教他书史,使他趁此未成年的时候,求点儿学问,将来成为有用之才;也是我们曾家之幸!’”

刘恪至此,又忍不住问道:“我记得我那义父临终时曾说过,我曾家已没有亲支的族人了,这曾师傅是那里的人呢?”

成章甫笑道:“你不用如此性急,我按着次序说下去,自然也要把这曾师傅的履历说给你听。我当时见曾师傅说话,和我们一般的桃源口音,我想真难得有这么一个老婆婆,与你同宗,又肯这么关切你;将来须求他帮助的情形,必然还有。幸喜这番遇着,不能不问明他住居的所在;下次有事要求他的时候,也好前去。遂即回答道:‘你老人家主张的,晚辈自应恪遵,暂时不去襄阳引他出来。不过,晚辈的意思,还想趁这时候,设法使孤儿学些武艺,不知行也不行?’

“曾师傅彷佛略加思索的样子,点头道:‘也使得!只是,万不可冒昧对小孩说出他的身世来。’我又说道:‘晚辈虽是姓成,然因与曾家至戚,当时过从甚密,所以凡是曾家的人,晚辈多能认识,惟不认识你老人家;大约是因你老人家,出阁的时候太早。请问你老人家是那房的?’曾师傅见我问出这话,面上登时露出不快乐的神气。停了好大一会工夫,才回问我道:‘曾家有一个叫曾六疯子的,你听人说过么?’

“我静心一想,记得做小孩子的时候,在桃源县街上,时常看见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老者,身上穿着一件蓝不蓝绿不绿的大布长衫,蓬着满脑头发,靸着一双没后跟的破鞋;终日笑嘻嘻的,从东街逛到西街,从南街游到北街,一点儿正事不做,专喜逗着街上的小孩子玩耍,说话没头没脑的;街上的人,都叫他做‘曾六疯子’。这曾六疯子表面上确是有些疯魔,但是据那时知道他最深的人说,他不但不疯,并且是一个半仙,能知道人家过去未来的事;不过,认真拿事去问他,他是不肯说的。他高兴的时候,随便向人说出几句话来,事后往往应验如神,屡试屡验;所以知道他不是偶然说中了。

“他所到之处,背后总有好多个小孩子跟着嘻笑,看他的怪样子。他有时高兴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大把钱,买许多小孩欢喜吃的糖果,用长衫兜着,教跟在背后的小孩去抢夺。他看了许多小孩你抢我夺,争先恐后的情形,就跳起来拍手大笑。我那时也跟在他背后跑过;只是我那时家中富有,我欢喜吃的糖果,随时皆可由我尽着量吃,并有送给邻家的小孩吃,用不着跟上去抢夺。后来我的年纪大了,便不见这曾六疯子的踪迹。也有说死了的;也有说出门不知去向的。因为曾六疯子没有亲属在桃源县,无从打听,也就没拿他当一回事搁在心上。到后来与你父亲相聚在一处的时候多了,一次偶然谈到曾六疯子身上,便问你父亲是否与曾六疯子同宗?

“你父亲道:‘岂仅同宗,并且是我嫡亲的叔祖。’我说:‘既是你嫡亲的叔祖,为甚么不迎接到家里来安享,听凭他一个人住在桃源县里,境遇好像非常困苦,也不送些银钱给他呢?’你父亲叹道:‘我何尝不想迎接他来家侍奉?无如轮到我手里当家时,已是不知他的下落了。’我说:‘曾家历代是桃源的殷实之家,究竟是甚么缘故,惟有那曾六疯子很穷呢?’你父亲道:‘这缘故实在可笑。他虽是我嫡亲的六叔祖,但是我祖父和伯祖父,当日并不肯认他为兄弟;后来愿意认他为兄弟时,他却又搭起松香架子,说过惯了穷苦生活,不愿和有钱的人在一块儿过活。’

“我说:‘既然和你祖父是嫡亲兄弟,应该生长在一家之中,为甚么会分出个贫富来?’

你父亲道:“这话认真说起来,却不能不归咎我曾祖的行为,略有失检之处。六叔祖的母亲,原是我曾祖母跟前的丫鬟。我曾祖瞒着曾祖母收了房,腹中有了身孕,才被曾祖母发觉。曾祖母性急不能容纳,逼着要将丫鬟赏给当差的,或叫媒婆来卖出去。曾祖父恐怕闹得知道的人多了失面子,只得商通媒婆,将丫鬟带到县城,另租房屋居住;对曾祖母仍缴纳身价,说已卖给人家去了。

“‘那丫鬟住在城里,做我曾祖的外室,不到半年,就生了六叔祖;第二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因为与乡间断绝来往,直到经过二十多年之后,曾祖病在乡间,临终方对我祖父说出六叔祖的身世来。其实曾祖未说之前,我祖父、伯祖父等早知道,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住在桃源县城;不过都觉得他出身微贱,是丫鬟生出来的,眼里不甚瞧得起他。就是曾祖临终吩咐之后,仅我祖父主张迎接回来,一般守制;伯祖父坚持不可,并不许送信给他,简直不认有这个兄弟。此时,六叔祖的母亲,已先我曾祖死了。

“‘六叔祖有二十四岁,做机匠替人织布。他还有一个妹子,比六叔祖只小一岁,究竟嫁给何人,或是幼年夭殇了,因为曾祖临终不曾提起,家中无人知道,也无人去问过。后来我祖父兄弟分了家,各立门户,我祖父有权可以顾恤六叔祖了;以为做机匠替人家织布,是很劳苦的生活,打算接到家里来,替他娶妻,好一同安享。谁知他倒不愿意,说做机匠是很快活的手艺,比一切做手艺的都安逸自在;若是坐在家中吃喝不做事,是不长进的子弟。我祖父一片好意,反碰了他这般一个软钉,只得无言而退。

“‘有一次,他在张御史家中织布。张御史正告老家居,优游林石。不料三姨太生的一个少爷,才五岁,忽然病了。张御史宠爱三姨太,更钟爱这个五岁的小儿子,有病自然忙着延医来家诊视。但是,延了几个有名的医生,服了几剂或凉或温或补或泻的药,病势不但不退,且益加危急了。张御史留着几个医生,在家守候着病儿。一会儿变症,就一会儿换药。张御史心中焦急得无可奈何,陡然听得织布的机声响亮,便踱到织机跟前,想胡乱谈谈解闷;这也不过是情急无聊的举动。

“‘这位六叔祖见张御史走来,愁眉不展,他也知道是为少爷病了,随口问道:“少爷的病还不曾全好吗?”

张御史叹道:“怎能说好,更一日比一日沉重,只怕已十九无望的了。”

六叔祖似乎吃惊的神气,说道:“很平常易治的病,怎么倒越治越沉重了?我虽坐在这里织布,不曾亲见少爷,然而关心探问少爷的病症情形,觉得这种病很容易治好;不过拖延的时日太久,把身体病亏了,日后难于调理。”

张御史听得他这么说,不由得连忙问道:“难道你也仅医吗?”

六叔祖道:“我虽不敢说懂医,但少爷的病平常,不必懂医的方能治好。”

张御史道:“那么就请你去瞧瞧好么?”

“‘六叔祖即起身与张御史同到那少爷床前,诊视了一阵,说道:“喜得还有救。想不到极平常易治的病,会误到这一步,于今仅有一线生机了!我拟一个药方,趁今日灌上一剂,大概尚不至无望;过了今日,更有仙人临凡,也只有束手望着他死了。”

当即开了一个药方。张御史初听六叔祖说病易治,心里竟忘记说这话的人是个机匠;及至接了所开的药单,方想起是一个做机匠的人,如何能使他治病呢?当下也不客气,拿了这药单,给留在家里的几个名医斟酌。

“‘几个翳生见是曾机匠拟的方,不约而同的都存了个不屑斟酌的心。大家只略望了望药单,即不住的摇头道:“胡闹,胡闹!这药如何能吃?”

张御史看着六叔祖,六叔祖笑道:“诸位若知道这药能吃,也不至把一个活跳跳的少爷,治成这个奄奄垂毙的样子。”

说罢,并对张御史细述病势脉象,及用药的道理。张御史虽不明医理,然究竟是一个通人,听了我六叔祖的话,毅然对那几个名医说道:“你们已是说不能治了;不治免不了死。他说能治;能治固好,就是治不好,也不能说是他治错了死的。”

“‘张御史决计将药灌给那少爷吃了;果然有了转机。次日,又请六叔祖去诊,换了个药方。不须几日工夫,少爷的病居然痊愈了。张御史心里感激他,谢他的银钱,他分文不受,道:“我并非做医生的人,偶然治好了少爷,算不了甚么,如何受谢?”

张御史见他坚执推辞不受,更觉得这种人很难得。特地备办了一席丰盛酒菜,亲自陪他吃喝,并问他:“何以做机匠为业?何以能通医道?”

他说:“略看了几本医书,不敢说通医道。”

“‘从治好张家少爷起,便有不少的人知道他通医,有病争着请他诊视。他无论谁人来请,也不问有多远,总是随请随去。一不乘车,二不坐轿。诊过病,开过药方就走;连茶也不扰病家一杯。病家谢他的钱,在几十文以内,他便收受;如在一百文以上,他至多收一百文,余的交还病家。病家请问缘由?他说,每日只能得一百文的谢钱,若走第一家得足了一百文,以下的病家谢他,即不收受了。有病经他诊治的,无不着手成春;他说这病不治,果不出半月必死。

“‘我祖父见他有这种本领,人品又异常高尚,定要接回家来在一块儿过活。他说:“我一天忙着替人治病,连机匠的手艺都不能做,何能与三哥在家闲居?我知道三哥对我的好意,奈我没有这福分安享。”

但是他虽不肯与我祖父同住,然每逢年节及我祖父生日,必来叩头道贺,以尽他兄弟之情。几兄弟之中,他只对我祖父最好。一日是重阳节,他下乡登高,顺便看我祖父;我祖父留他歇宿。

“‘兄弟两人坐着夜谈,我祖父忽然想起他有一个妹子,仅比他小一岁,究竟不知是嫁了,还是死了?随口向他问了一句。他很诧异似的反问道:“三哥还不知道七妹的下落吗?”

我祖父说:“那时乡城远隔,又没来往,如何得知道?及至你我会面,就只你一个人,并不见有七妹;自后也没听你提过七妹两个字,如何得知道呢?”

六叔祖道:“当日父亲也不曾在家提起过吗?”

我祖父摇头,问:“到底是怎样的下落?”

“‘六叔祖道:“这事说来话长。在浅见之士听了,甚至还要斥为妄诞,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父亲当日不在家里提起,大约也就是怕人不相信的意思。七妹在母亲肚里怀着的时候,母亲就不能吃鱼肉等荤菜,入口便呕;吃素则安然无事。生下之后,还是如此。直到二岁不吃乳了,母亲才能吃荤。七妹两岁的小孩,居然能辨别荤素;素菜方吃,荤菜也是入口便吐。几岁的小孩,行为言语,简直和成人一样;独自一个人坐在房中,不言不笑的时候居多。他十五岁的这一年,一日早起,他忽向母亲说道:“我连做了两夜异梦,菩萨教我出家修道,我要去了。”

母亲生气道:“一个女孩儿家,快不要这么胡说乱道!做梦有甚么凭准?若给你父亲听了,必然打你。”

七妹道:“不然!我这两夜所做的梦,不比寻常的颠倒胡梦。我是素来不做梦的,不怕父亲打我,我也得出家去修道。”

母亲只得问他做了些甚么梦?’”

那曾六疯子怎样说出他妹子的梦话来?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