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成章甫继续说道:“当时哈摩师拉我起来问道:‘你是湖南人,怎么没有家乡可归呢?也没有家人,也没有产业吗?’我说:‘人也有,产业也有。’接着便把如何逃亡出省的情形,详述了一遍,道:‘你老人家若不肯收留我,我就侥幸不会死在毒蛇口里,也没有生路。所以在火铺里听了中毒必死的话,心里并不着急,并不是真能旷达,置生死于度外。’哈摩师听了,露出踌躇不决的神气。亏了你这位师傅从旁怂恿,哈摩师才点头说道:‘我见面时原已说过了,不是救你的性命,是为你头上长了几根仙骨,不可平白断送了,那时即已有意引你入道;若不然,也不带你同到这里来看了。你且把这蛇的尸身掩埋妥当了,跟我回去。’

“他老人家说这么一句不打紧,我为掩埋这蛇尸,跑了十多里路,才向乡下种田人家借了一把铁锹,就九华山上掘了一个窟窿,将蛇尸埋好。从此我就做了哈摩师的徒弟,你这位师傅也从此和我做了生死至交的朋友了。我跟随我师傅修炼了两、三年之后,也胡乱懂得一点儿毛法了。我师傅一年三百六十日,至少也有二百日在各处深山之中寻药;寻了药回来就炼丹。我跟着寻了若干时,所认识的药已不少了。有时师傅忙起来,就拣容易寻采的药,开单教我去寻采。

“有一次师傅开了一大单药名,单上注明了某药去某省某山寻采,并一百两碎银子交给我;限我在半年之内,将单上所开的药采回来,一味不能缺少。我接过来看那单上所写的路程,南七省都在其内;并且尽是翻山越岭、不好行走的道路。总共计算起来,来回虽不到一万里,至少也有八千里之遥。我想:休说这些药,还得一样一样到深山穷谷中去寻找;便是有人寻好了,在那里等我去取现成的,六个月要跑这许多山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满心想去求师傅宽展几个月限期,却又不敢上前开口;因为我师傅从来说话斩钉截铁,说了便难更改。加之交药单给我后,他老人家就上榻静坐去了;照例在静坐的时候,天大的事也不许上前禀报。

“没奈何只得赶早动身,拚着逾了限回来受处分。在路上那敢耽搁,也就和从湖南逃命出来的时候一样,不问天气的风晴雨雪,按着路程走去。偏不凑巧,要寻找的药,比吉林人取宝还难,每因一味药在一座山上,盘桓十几昼夜,尚寻找不着。光阴易逝,限期不觉过了大半,腰间带的一百两盘缠,也快使完了;而单上所开的药,还没寻着十分之三,路程也还没走过一半。想起平日偶有差错,师傅尚且责备得非常严厉;采药是一件大事,若误了他老人家炼丹之期,这罪过实是非同小可。因此,心中异常焦急。夜间不敢落店,只顾趱赶路程,必待身体疲乏不堪了,才顺路找一处可以避风雨霜露的地方,胡乱休息一时半刻。喜得略懂些儿法术,尽管山行野宿,不畏妖魔猛兽前来侵害。几年来跟随师傅是这么野宿惯了,心里早已不拿着当一回事。

“这夜,因一口气走了六、七十里崎岖山路,身体委实支撑不住了,肚里更是饿得慌,想找一家火铺,或是大一点儿的人家,敲开门进去借宿,顺便求些儿食物充饥。谁知这条路上,不仅找不着火铺和人家,连破庙古剎都没有;只远远的望见前面山上,隐约有些火光。但是估料那座山大约有二、三十里高下,自忖除却插翅能飞,这时绝没有力量走上去。只好就路边一株大树下坐下来,打算睡到天明,再作计较。身体疲乏了的人,自然一坐下就睡着了。也不知道已经睡了多久,忽觉背上包袱动了一动。我原是用包袱靠着树根睡的,包袱一动,不由我不惊醒。刚待抬头睁眼,就觉两条胳膊有人捉住了,并听得很凶恶的声音说道:‘你这只羊瞎了眼了,怎么敢跑到这里来打瞌盹!’

“我一听这话,知道必非善类,即将两条胳膊往左右一分;两个不中用的奴才都倒退了几步,顿屁股跌在地上叫‘哎哟’。才将这两个东西打跌,紧接着就有一个人说道:‘咦!倒看不出你这只羊,手头还来得几下。来,来,五殿阎王请你去吃寿酒。’一面说,好像一面举刀劈来。我连忙将头一偏,趁势从旁边跳起身来。看天色已东方发白了,这东西一刀劈在树上,一下没抽出来。我知道这又是一个笨蛋,走过去就把刀夺了过来,笑道:‘我在这里,你为甚么朝树上砍呢?你也和我一样瞎了眼么?’

“这东西见刀也被我夺了,自知不是对手,掉转身就跑。跌在地下的两个,也爬起来便跑;跑两步,彷佛是吓软了陡的,又跌倒了。我忍不住大笑着,喊道:‘慢点儿跑,不要紧!我不是五殿阎王打发来请客的。’想不到话犹未了,忽前面树林中一声锣响,接着四面都是人声吆喝,彷佛事先在四面埋伏着等候的一般。这一来,倒把我吓了一跳,猜不透是甚么人这样与我为难。那一阵锣声与吆喝之声过去,却又不见有甚么举动。我想:这就奇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但是,既鸣锣吆喝之后没有举动,我是过路之人,也懒得管他,不过小心提防着有人暗算罢了!

“细看夺下来的那把刀,钢火平常,随手掼在地下。幸喜我出湖南时带在身边的利刃,数年来仍不曾离身。此时抽了出来,并紧了紧背上包袱,趁着天色微明,打算努力爬过山去,离了这是非之场。约莫走了十多步,左边树林里忽蹿出七八个大汉来;一色的身穿青布衣裤,头戴青色包巾,草鞋赤脚,手执丈多长与钩鎌枪相似的兵器。见面不由分说,忽上忽下的,朝我刺的刺,钩的钩。

“我看了这情形,才明白必是有强徒在这山里落草。我是一个从师学道的人,身边又无银钱货物,不怕他们打劫,何必和他们劳神作对!随即闪退了几步,高声说道:‘你们不要动手!我是往各处深山采药的人,并非过路客商,身边也没有银钱货物,用不着你们劳神。’叵耐那几个大汉听了我的话,反冷笑道:‘谁要你的银钱货物。听说你手头会几下武艺,我们特来会会你这个好手,你且把武艺使出来。杀得过去,我们佩服你的本领,送你过山,还可以助你些盘缠;杀不过,就请你回去。我们大哥的号令,是不许伤害孤单客人的。’

“我暗忖皆几个大汉,既是一般的装束,使一般的兵器,绝不是有惊人本领的人物。我一时好胜之心不能除净,遂也报以冷笑,说道:‘我的武艺本来不行,但是你们想来会我,只怕还嫌够不上。你们大哥号令,不许伤害孤单客商;须知我这把刀从来不杀无名小卒,还是劝你们回去,把你们大哥叫来会我的妥当些!’这几句话把他们气得跳起来,也不答话,齐杀过来,竟是要与我拚命的样子。我已有几年不曾与人厮打了,觉得动手玩玩也好耍子。因短刀不好和他们的长兵器对打,索性将利刃收起来,就凭着一双空手;八条钩鎌枪被我夺过五条来,折断了。余三人不敢恋战,拖枪便跑。

“我也不上前追赶,以为他们败下去,必禀报他们的大哥,前来报复。不料那三人见我不追赶,也立住不跑了,都把枪掼在地下,指手划脚对我乱骂。我要去黄山寻药,这条路是必经之道,除了退回去,绕个几百里路的大弯子,就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因此不管他是不是有意诱敌,只得大踏步赶上去。三人见我追赶,拾起枪又跑。我只顾追前面的人,不提防右边树林里,也踏出八个穿一般衣服、使一般兵器的大汉来,接住就厮杀。我不能不勉强接战,几个照面之后,被我夺得了一条枪,便不再折断了。

“就用这条枪,将他们七条枪逼住,说道:‘不是我对你们夸口,只怪你们太不中用了!像你们这种草包,实在杀不起我的兴来。我于今向你们求情,你们伙里果有好手,不妨叫来与我见个高下;若都是你们这类货色,我情愿绕路到黄山去。尽管和你们这般厮打,确实委屈了我的武艺。’有一个大汉回答道:‘好大口气!你敢欺我们山上没有人物么?你真有胆量有本领,就站在这里等候,不许走开。我们去请一个头目下来,与你见见。’我听了将枪一抖,说道:‘我早说了,教你们叫好手来,还只管在这里啰唣些甚么!’

“正在这时候,陡听得马蹄得得,鸾铃锵锵。只见一匹浑身漆黑的高头骏马,从半山腰,追风逐电一般驰下山来;马背上坐一个体格魁梧,精神满足的壮士。细看那壮士,背上插着一张黑漆弹弓,腰间悬挂一把宝剑;双手控住马缰,一面飞驰,一面举眼朝着我所立的方向探望。我一见这壮士的仪表甚是不俗,料知不是无能之辈;并且弓插在背上,剑挂在腰间,没有寻人厮杀的神气,也就存心不可和他鲁莽动手。马行甚快,转眼已到了跟前,那壮士打量我两眼,就马上对我拱手,说道:‘小兄弟们肉眼不识豪杰,多有开罪之处,望勿见怪!请教贵姓大名?到这里来有何贵干?’

“他既这么彬彬有礼,我自然回揖,答道:‘兄弟姓耳东陈,因要去黄山采药,走这里经过,实不知道有诸位好汉驻扎在这山上。冒犯威严,很对不起。’那壮士似乎现出沉吟的脸色,说道:‘姓耳东陈么?请教大名是那两个字?’我随口捏一个名字说了。那壮士下马说道:‘我等暂时在此落草,实非得已。我们大哥定下来的章程,凡有江湖好汉、绿林豪杰从此经过,必迎接上山款待。方才大哥听得小兄弟们禀报,知道老哥不是等闲之辈,所以特地打发兄弟下山来迎接,务望赏光同去。’

“我说:‘不敢当。我既不是江湖好汉,更不是绿林豪杰,如何受得起贵大哥的款待呢?我因为不曾在江湖上行走,与绿林中人交结,以致连贵大哥的尊姓大名都不知道,说起来委实有些惭愧。’那壮士笑道:‘老哥见了我大哥的面,谈论起来,便可以知道我大哥不是寻常落草,专一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强盗头目。越是不知道姓名越好,免得因震惊这人的大声名,未见面结交,就存了个钦佩之念。’”

成章甫述到这里,又忽然截住话头,向刘恪问道:“你知道这个迎接我的壮士是谁么?”

刘恪不由得又怔了一怔,说道:“小侄当时又不在跟前,不曾和这人见过面,怎么会知道他是谁呢?”

成章甫哈哈笑道:“若果是你不曾见过面的人,我又如何会拿着来问你呢?这人就是在襄阳府衙门里收你做徒弟的郑五爷,你不曾见过面么?”

刘恪笑道:“怪道他父亲说儿子不争气做强盗,原来就是这个出处。”

成章甫接着说道:“郑五爷既殷懃邀我上山,我横竖得从这山上经过,也就不推辞。郑五爷让马给我骑,他要步行相随;并说,这是山上历来迎接大汉上山的规例。我那里肯这般无礼,两人都不骑马,挽着手步行上山。走至半山,郑五爷即指着山顶,说道:‘我大哥已率领众头目排班在上面迎候。’我抬头看时,果见两大队人,分两排立在山顶。我走上去,还离开他十多丈远近,耳里便听得有个很急的声音喊道:‘哎呀!来的不是成章甫成表老爷吗?’我听了这话,心里已是大吃一惊;及看这两大队人物和他们大哥时,险些儿把我惊得倒下山去了。”

刘恪忍不住也吃惊问道:“毕竟那山上是些甚么人呢?称呼你老人家做表老爷,想必是我家里这边的人。”

成章甫叹气说道:“怎么不是呢!这人原是你家种田的,姓张行四;一般人因为他性情急躁,都叫他做急猴子张四。我素来欢喜他为人率直,没有做作,又会些拳脚功夫,对你父亲更是忠心耿耿;我和你父亲,平日都没拿他当寻常种田的看待。这时我既看出呼唤我的是张四,再看立在两队前头的,左边是李旷,右边是张必成——这两人都是会党中有名的大头目,当日帮助你父亲抵抗官兵的。

“我见面吃惊的缘故,就为的见你父亲被难之后,不顾军队没人统率,乘夜偷出营盘逃走;既有这种贪生怕死的举动,自觉无面目见当时同事的人,所以见面时只恨无地缝可入。然当时心里尽管吃惊,尽管惭愧,已经对了面,也无法可以闪躲,只好勉强镇定着。一面向张四招呼,一面走上前去。李旷和张必成已跑下来迎着拱手,笑道:‘原来果是成大哥到了。一别数年,也不知是那一阵风把我成大哥吹到这里来?’

“‘我一听他说出“原来果是成大哥到了”的话,觉得很诧异。胡乱应酬了几句,即问道:‘两位老弟早知道我会到这里来吗?不然怎么说原来果是我到了的话呢?’李旷哈哈笑道:‘老大哥还不明白吗?我们有甚么方法,能预先知道你会到这里来呢?昨夜二更时候,忽然接了他祖师的谕帖,说成大哥今日走这山里经过,教我们好好的迎接款待;并吩咐了要成大哥去见然老人家。’我已有几年不和李、张等人在一块了,平日也不曾听惯他们称呼谁是老祖师,突这听了这番话,一时竟使我摸不着头脑。但也不便细问,只得含糊问道:‘他老人家此刻不在山里吗?’

“李旷笑道:‘可以说是在这山里,也可以说不在这山里。’说话时,两队头领在前引道,走进一带极茂密的树林。他们的营寨就在这些树林之内,也并没有防守的关栅,及滚木灰包等器具,不像寻常强盗落草的山寨。房屋都是土墙木架,用树皮稻草遮盖,没有门板窗叶,只有一间议事厅很大,能容几百人起坐;此外多是几个弟兄共住一房。我们同到了那议事厅,重新与众头领一一相见;十之八九是在桃源时曾共患难的,见面倒是十分亲热。李、张二人吩咐摆酒接风。

“我正苦肚中饥饿不堪了,饱吃了一顿,即向众头领说道:‘今日得见诸位老哥的面,我心中委实说不出的欢喜;也是说不出的惭愧。像我这样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人,今日之下,那里还有面目来喝诸位老哥的接风酒呢!既蒙诸位老哥不鄙弃我,不厌恶我,还将我当一个人款待,我不问诸位老哥在此的事业如何,将来作何打算,总应该从此和诸位在一块,有甘同甘,有苦同苦,以自赎当日临阵脱逃的罪,才是道理。只是我这回走这山里经过,在诸位有老祖师指点,能预先知道我来,而我却是无意中与诸位相见,并非知道诸位在此,特地前来的。

“‘我这回是奉了师傅之命,到各处名山采药。因单上有几味药产在黄山,要到黄山去,免不了得走这山经过,想不到得了与诸位会面的机缘。我师傅吩咐要寻的药太多,路程太远,而期限又太短,因此我只得日夜兼程;所以昨夜错了宿头,在树下歇宿。采药、炼丹,事关重大;虽承诸位盛意殷勤,然我仍不敢在此耽搁。求李大哥指点老祖师的住处,我好前去请安。见过老祖师,便要与诸位告辞了。’李旷大笑道:‘岂有此理!你我好容易有机缘在此相见,一句话还不曾说起,就要走了吗?那怕有天大的事,暂时也得搁起来,且在此多住些时再说。我正有极重要的事,非与成大哥商量不可;若匆匆走了,教我去那里找你商量呢?’

“我见李旷这么说,想起我师傅的限期,心里直急得甚么似的。就向李旷说道:‘我师傅的限期仅有六个月,于今限期已过了多半,路程还差十分之七,便是片刻不停,尚恐不能如期赶到;何况在此多耽搁!我若不因为师傅的限期要紧,岂有会见了阔别多年的好朋友,匆匆就走之理。我此刻与诸位大哥相约,等我采药归家之后,向师傅请假几月,重来与诸位聚首,绝不妄言。’张必成道:‘既是限期已过了多半,而路程尚差十分之七,就不耽搁也免不了逾限;左右不免逾限,何不索性在这里盘桓几天,归家时将我们这里强留的情形细细禀报贵老师,不见得会不问情由责备你的。并且我们老祖师吩咐了,教大哥前去见他,想必他也有方法可使贵老师不至责备你。’

“我那时心里正觉得李旷说他老祖师‘也可以说是在这山里,也可以说不是在这山里’的话太怪,只为有哈摩师的限期在心,一时忘记了追问;此时听张必成提到他老祖师,我又把那句怪话想起来了。连忙答道:‘我正要去向老祖师请安,且求两位大哥引我去见了老祖师,看他老人家如何吩咐,再作计较。’李旷点头道:‘不错!看他老人家怎生吩咐,再作计较。不过,去见他老人家,此时还太早哩!到了可去的时候,成大哥便不说,我两人也得引成大哥去。我们共生死患难一场,别后数年的情形,彼此见面都不曾谈起,成大哥何不将近年来的情形,对我们谈谈呢?’

“我见李旷问我这话,不禁心中惭愧。但看张、李二人及一般头领对我的神情,都像十分诚恳,没一个有轻视我的样子,只得将逃出桃源以后的种种遭际,从头述了一遍。他们听了,都立起身来向我道贺。他们既问了我别后的情形,我自然也得问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李旷叹道:‘我们的事,真是说来话长;但是可以拿一句话包括——倒霉而已!已经过去的不如意事,我也懒得细谈,徒乱人意;只说个大概罢!九龙山这个山寨,从明朝直到现在,凡是曾盘踞这山头的,谁不是名扬四海,威震八方;除了自家内窝里造反,侵夺火并,免不了有时更换头脑而外,周围几省的官兵从来连正眼也不敢瞧一瞧。我们率领了众兄弟在穷无所归的时候,去占据那山头,论人物,谁也不能说我们不配。最好笑就是那些平日坐吃孤老粮的官兵,因得了湖南巡抚几省合剿的公文,居然敢和我们拚起命来。喜得跟随我们而去的兄弟们,虽不能说个个是能征惯战之士,只是都见过些阵仗,没有怯懦的人;与官兵连打了几仗,已杀得那些官兵胆战心寒了。

“‘照例,官兵到九龙山打仗,只要接连给他几败仗,以后便没有再敢认真来打的了。因为九龙山的地盘,归几省管辖,都有可以诿过的所在;谁也犯不着干这吃力不讨好的笨事。不料对我们不然,几个败仗之后,打虽一般的不来打了,却调集了四省的官兵,远远的将一座九龙山围住,用以逸待劳之法——我们不打下山去,他们也不打上山来。几条采办柴米水草的路,更是防守得水泄不通。这么一来,我们就有再大的本领,也不能在山里挺着肚皮挨饿。待冲开一条生路,逃往别处去罢,据细作探报:四方围困的兵,都在要路上密布了鹿角、铁蒺藜等防守的器具,兵数又比我们多了若干倍。我们就奋力冲杀,绝不能有一半人逃得出生命;不冲出重围,更是大家坐以待毙。

“‘老祖师原是率领我们上九龙山的,他老人家自从上山之后,也不和我们谈话,好像异常灰心丧气的样子,就在山里寻了一处恰好能容一个人盘膝而坐的石岩。他老人家将我等众兄弟传集在一处,说道:“此地也不是久居之所,暂图存身则可。将来,老夫自有好所在安顿你们。老夫从今日起要入塔了,你们万不可来扰我;就有事来问我,我也断不肯对你们开口。若到了大家的生死关头,非求老夫不可的时候,就得率领众兄弟齐来,不得缺少一个;缺少了一个,便来也是枉然。”

他老人家吩咐了这番话,就坐进石岩去了。我们自然遵着吩咐,连石岩十多丈附近,都禁止众兄弟行走。

“‘他老人家坐在那岩里,也不言语,也不饮食。我曾悄悄的去偷瞧,岩口的蜘蛛网都布满了;他老人家盘膝闭目坐着,和睡着了的一样;可见得坐进岩里去后,不曾出来过。在岩里坐了半年,官兵才来攻打。我们既能将官兵打败,自用不着去他老人家跟前求计。又过了一年,方被官兵围困。到这里冲又恐怕冲不出去,守又没有粮食,危急万分,不能不算是大家生死的关头到了!我只得率领了全山众兄弟,同到岩前跪下,禀报了围困情形;以为老祖师这时可以开口了,谁知他老人家理也不理。我疑心他没听得,又重新禀告一遍。

“‘他老人家慢慢的张开眼来,对我和众兄弟看了一看,仍合上眼不开口。我才想起当日不得缺少一个人的话来;莫不是众兄弟中有不曾同来的?只得临时又拿出名册来点名,点名之后,实无一人不到。这就莫名其妙了!大家正在议论,老祖师却开口说道:“现在仅被人家围了,并不是被人家打得走投无路,无端统率这么多人来吵我干甚么!”

大家听得老祖师这么说,只急得面面相觑,但又不敢辩驳。没奈何,仍各归原处防守。搜集山中所有粮食,极力节省,每日仅喝粥水一次。官兵见山上没有炊烟,又没有动静;料知已经绝粮了,四面合围起来,猛攻上山。我等每日仅喝了一次粥水,那有精力抵敌呢?几道最坚固的栅搁,毫不费事的都被官兵攻破了。

“‘我等大家性命危在呼吸,不约而同的齐向老祖师岩前奔跑;我也只好跟着跑去。到得岩前时,只见老祖师已出岩口站着,也不说话,只用手向岩里指。原来这石岩是个地道的入口,平时用石板盖了,老祖师就坐在那石板上修行;此时早已将石板揭开了。比我先到的兄弟们,已从地道中逃去;我也待走进地道去。不过看老祖师尚在岩口站着,而背后没有跑来的兄弟,还不知有多少;于心实不忍委下不顾,专图自己脱险,遂也立在老祖师身边,让后来的向地道鱼贯而入。

“‘老祖师忽问我道:“还不逃走,更待何时?”

我说:“你老人家不逃吗?”

老祖师正色道:“你顾不了老夫。这里没有老夫断后,你们都休想得脱。你快下去!出地道后,引众兄弟向南走,老夫自会前来指点你们。”

我当下一相理:我没一点儿神通法术,就留在老祖师身边,也没用处。听四围炮声枪声吶喊之声,越响越急,越来越近;逃入地道的,更是争先恐后。我看了这情形,也不免有些慌乱起来。喜得这石岩在山中极僻静之处,官兵不知道有这条出路,不但不曾派兵堵截,并没认真追赶;已上山的官兵,都以为我们埋伏在山寨里,不敢存心轻视。一拥进寨又因争着抢夺山寨里的银钱饰物,一时还没有闲心追寻我们这多人的下落;所以,直到我等都逃进了地道,方搜寻到石岩方面来。

“‘此时老祖师尚在石岩外面,见追兵来了,只用手将石岩一指,石岩登时倒塌下来,恰好压在地道的入口上。官兵听了石岩崩塌之声,缓看见一个老道人直立在岩前不动。湖南巡抚的移文中,指名要捉拿老祖师就地正法;并说明妖道陈广德会邪术,恐怕押解时在半途又遭兔脱。官兵中多有见过老祖师图形的,此时一看岩前所立的老道,正是绘影图形要捉拿的陈广德,真是喜出望外,争先奋勇前来捉拿。以为必有几下反抗;谁知老祖师动也不动,并自行将双手向背后反操着,任凭官兵捆缚。

“‘这次统兵官是个镇台,听报已捉拿了陈广德,立时就山寨聚议厅上,亲自坐堂审讯。问老祖师:“有多少党羽?”

老祖师笑道:“贫道的党羽,要多少便有多少,无人能记数目。”

镇台问:“此刻都逃往那里去了呢?”

老祖师答:“来没地方来,去没地方去。”

镇台生气道:“胡说!怎么这么多人,没有来处,没有去处?老实供出来,免得用刑!”

老祖师仍是从容笑道:“你说我的党羽是人,我说我的党羽是神。剪纸可以当马,洒豆可以当兵;要来随时可来,要去随时可去。”

镇台道:“剪纸成马,洒豆成兵,不过是一种妖术,如何能说是神?”

老祖师说:“若没有神来凭依,纸豆怎能听号令,冲锋打仗?”

镇台道:“难道年来占据这山寨,就只你一个人?平日打家劫舍,及和官兵对垒的,都是纸马豆兵吗?”

老祖师连连点头说:“正是。”

镇台问:“那些纸马豆兵,此刻都到那里去了呢?你既说要来随时可来,就拿出来看看。”

老祖师毫不迟疑,即刻从袍袖中抓出一把黄豆、一迭纸剪的马来,送给镇台面前,说道:“贫道的党羽,尽在这里。”

镇台将黄豆纸马都细看了一遍,与寻常纸剪的马和黄豆,并无区别,只是纸上黄豆上都现出些微细的血点;教老祖师变成真兵马。老祖师只向两手中吹了两口气,随手往厅外洒去;立时有服装齐整、鞍辔鲜明的两大队兵马,威风腾腾的,杀气腾腾的,绕着聚义厅团团驰骋。

“‘镇台看了,大惊失色;在厅上站班的官兵,也都惊得各自弓上弦、刀出鞘,准备和这些纸马豆兵厮杀,老祖师笑道:“你等不用恐惧,有贫道在此,他们不敢无礼,你们已经看过了,待贫道收拾起来。”

说罢,伸两手向厅外一招,纸豆各现原形,飞入两手之中;厅外登时寂静,一个兵马的影儿也没有了。镇台这才心安神定了,问老祖师道:“你还有些甚么法术?”

老祖师道:“贫道的法术最多,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五遁俱全,顷刻千里。”

镇台问道:“你既能驾雾腾云,又会遁法,怎么被我手下的兵士拿住,不腾云借遁逃走呢?”

老祖师笑道:“贫道要逃走,怕不是一件极容易的事。但是贫道逃走了,你们合几省的兵力,来打这一个小小的山头,若是一个人都拿不着,你们怎好回去销差呢?”

“‘镇台大笑道:“你既是这么好存心,为甚么要占据这山头,打家劫舍,害得地方鸡犬不宁?害得几省兴师动众?那时的天良到那里去了?”

老祖师道:“你们知道甚么!老夫没有闲工夫和你多说;既送给你们拿住了,听凭你们要怎生处治。请赶快些,不要耽搁老夫的正事。”

镇台和各省带兵的将官,商议了好一会;大家主张遵照湖南巡抚的移文,就地正法,一面回文禀报。当时就在聚议厅上,将老祖师斩首。刀下头颅落,分明把老祖师砍得身首异处了。这种法力,真是了不得!”

(编按:原书此处疑有脱文)

“‘我和众兄弟走出地道,不敢走大路,从山岭中向南方趱赶。虽有一定的方向,却没有一定的住处。趱赶了一昼夜,就到了于今所占的这山上。只见老祖师已端坐在这山头等候,笑容满面的对我们说道:“可喜湖南的案子,已趁这回完结了。”

随即将在九龙山与镇台对谈的情形,细述了一遍。

“‘他接着说道:“老夫应遭兵解;不如此,不但不能了湖南那桩公案,不能断他们追兵之路;便是老夫自己的功行也不得圆成。此刻他们官兵,已相信占据九龙山的,都是纸马豆兵,断不至再行前来追剿。这山僻处安徽边境,四周居民稀少,你们暂时寄居此地,可以算得与人无患,与世无争。不必用心提防;只要不伤害过路客商,绝没有官兵前来捕剿。且在这里偷安些时,老夫自有可使你们安身立命之处。”

我忍不住问道:“九龙山那条地道,暗通十多里,究是何人在何时凿出来的?何以老祖师直待官兵从后面逼上山了,才临时放开地道给我们逃走呢?”

“‘老祖师道:“这地道是最初在九龙山落草的强人凿出来的,虽不知凿自何人;然至少也在二百年以上了。老夫知道所通之处不过十多里,若不待官兵围逼上山,你们怎能走出那地道?你们须知,有地道的不仅九龙山,凡是有名险峻的山头,曾经有人落过草的,无不有地道。有的还不仅一条,这就看后来的人能不能细心寻找。即如这座山,俗名小摩天岭,当明末清初的时候,数十年接连不断的有好汉在这山里落草。这条山脉,连绵有七十二个山峰,每一个山峰都有地道可通。不怕他盈千累万的官兵前来攻打;不图抗拒,只图逃生,是非常容易的。老夫费了几十年的工夫,东南各省所有高山峻岭,无不走遍。已经废塞不通,与尚可通行的地道,虽不能说完全知道,大概也知道十之七八了。此山并有一处地下的石室,正合老夫修真之用。你们可就山中采取木料,择树木深密之地,造起暂避风雨的房屋来。每日分派精干的兄弟,下山去数十里外做生意,不可惊扰近处的人民。”

“‘老祖师如此吩咐了,我等就遵着一面造房屋;一面派兄弟下山做那不用本钱的买卖。混下来,倒很相安。四方豪杰之士,闻名前来,要求合伙的,年来也不在少数。郑五爷也是仰慕我们这小摩天岭的声势,不远千里而来。初来时还向我们众兄弟,显了许多惊人的本领。我们求他入伙,自愿让他当首领;他却谦逊,只肯当一名头目。’

“李旷滔滔不绝的说到这里,郑五爷已接声,向我笑道:‘兄弟今日有幸得拜识成大哥,只是不明白成大哥何以在山下说时姓耳东陈呢?我那时心里很疑惑老祖师的谕帖不验,不敢直说;若知道果是成大哥,有意将真姓名隐瞒,我还得说出些话来,使成大哥大吃一惊呢!’我尚不曾回答,李旷已笑着说道:‘五爷顽皮的性子总是如此,你不知道我们成大哥素来是个极诚实的人,拿言语去惊吓他,真是罪过。’

“我遂接着说道:‘罢了,罢了!我初上山听得张四一叫唤,及见诸位多是旧相识,已是又吃惊又惭愧,简直无地自容了;还禁得起你郑五爷的存心惊吓吗?于今话已说了这么久了,别后的情形,也谈过一个大概了,老祖师近在咫尺,我应当早去请安才是。’李旷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是时候了,可以前去了!他老人家照例非过了正午,不许有人去惊扰。我引大哥去罢!’我当时整理了身上衣服,跟随李旷离了众兄弟,从树林中穿过了几处山坡山坳;走到一处石壁之下。李旷忽停步不走了。”

不知当时李旷看见了甚么,忽然住足?须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