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邪术也是不可思议,曾服筹缓喝下这水,顿时觉得心境开朗,即对刘知府叩头说道:“蒙大老爷的恩典,把我提拔出了陷坑。我父母都已去世了,情愿在这里一生伺候大老爷。这武温泰夫妇虽非良善之人,但我非他们不能亲近大老爷;并且从通城到此,一路供给我衣食无缺,我得恳求大老爷不处罚他们。”

刘知府含笑拉了曾服筹起来,说道:“你既替他们恳求,本府就看你的小面子,这遭饶恕了他们。”

遂回头对武温泰道:“你们听得么?你们真好胡涂!你们自问有多大的福命,能享受这么好的一个儿子?你们是这般用妖法迷了人,带到各地骗钱,到本府面前,还敢一口咬定是亲生儿子,情罪与拐带有何分别?幸磨他是遇了本府,若在别处,谁也不容易追问个水落石出。于今你已照实供出来了,你可知道本府何以能断定他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

“这孩子在十年前就到了通城,他到通城没几日,便遭官司到县衙里;那时做通城县的就是本府。本府因见他生得聪明可爱,将他抱在手上,抚摸了许久,那时就想留他在衙门里教养;无奈他父亲不肯。他父亲虽也是一个不读书的人,然为人朴实忠厚,应该有这般好儿子。本府在那时因曾将他抱在怀里,这耳环已很留意的看了几遍;近十年来,凡是遇见带耳环的男孩子,总得想到他身上去。后来本府离了通城,会见从通城来的人,还时打听刘家豆腐店的消息;因他与本府同姓,所以不曾把他的姓氏忘记。直到三年前本府改了省,才无从打听他家的消息了。

“刚才他忽然跑到戏台旁边看戏,当差的想赶他出去,他抱住桌脚不肯走;本府因听得当差的在下边吆喝他,偶然立起身看是为甚么?凑巧一眼就看见了这光彩夺目的黑耳环;又见他生得这般清秀,登时触发了在通域的事,因此才传他上来问话。寻常的话,他都能好好的回答;只问到他的身世,他就翻起一双白眼,如痴子一般。本府便料定其中必有原故,谁知是你们这班恶贼,忍心害理的将他弄成这个模样!这种行为,实在使人气忿。”

刘知府旋道旋怒气不息的,吩咐左右跟随的道:“且把这班东西带下去看管起来,过了这几天寿期再办。”

跟随的即将温泰夫妇和子女,推的推,拉的拉,一同拥出去了。

刘知府吩咐演戏的重新演唱,改换了一副和悦的面孔,拉着曾服筹的手,说道:“你愿意就在我这里图个读书上进之路么?你须知我五十岁没有儿子,得有你这么个资质好的孩子在身边,心里是很快活的啊!”

曾服筹本是极聪明伶俐的孩子,最能识人心意,当即伶牙俐齿的回道:“今日承你老人家提拔出了苦海,直是恩同再造!你老人家若不嫌微贱,……”

以下的话还不曾说出,同席的四个老年人同时笑道:“好造化!就趁此时拜认了罢!”

曾服筹真个跪下去,拜认刘曦做了父亲;众贺客都是逢迎刘知府的,当然一体奉觞称贺。

刘知府当即替曾服筹改姓名叫做刘恪,从此曾服筹就变成刘恪了。既做了刘知府的儿子,凡是与刘知府有戚族关系的人,不待说都一一拜认称呼,这些情形,都无须烦叙。刘府内外上下的人,一则因这个新少爷是老爷钟爱的人;二则因刘恪的言谈举动,不慢不骄,温文倜傥,没有一个不喜欢亲近。

三日寿期过了,刘知府坐堂,提武温泰贵打了一顿,告诫了一番,才从宽开释了。武温泰失了一个假子,挨了一顿打,却因假子得了不少的赏银;仍率领着妻子女儿,自往别处卖解去了。

刘知府因刘恪正在少年应加工读书的时候,不能因循荒废;襄阳府又是冲繁的缺,自己抽不出时间来教诲,只得在襄阳府物色了一个姓贺的老举人,充当西席,专教刘恪读书。

这位贺先生,年纪虽有六、七十岁了,精神身体倒很健朗。读了一满肚皮的书,文章诗赋,件件当行出色;只是除了读书做文章而外,人情世故一点儿不知道。刘知府存心要刘恪做科举功夫,好从科甲正途出身,所以特地请这么一个人物当西席。

刘恪的天分虽高,无论那种学问都容易有进境,但他自从刘贵死后,心中报仇之念,时刻不忘;至于取科名、图仕进,在少年人心目中,委实没拿他当一回事。表面上不得不顺从刘知府和贺先生的读法;心里总觉得自身的仇恨,若待科名发达,做了大官再图报复,只怕朱宗琪不能等待,早已寿终正寝了。并且他知道自身的仇,只好在暗中报复;谋逆的案子,既不能平反,便有势力,也不能彰明报复。既不能将朱宗琪明正典刑,即算科名成就,也是枉然;何况科名成就,不是计日可待的事呢!

他心里是这般思想,却又不能向人伸诉。白天在贺先生跟前读书,夜间必趁着没人看见的时候,在花园里练习拳脚。他的拳脚是武温泰传授的,虽是江湖卖艺的功夫;然在他的心目中,以为这种武艺练好了,是足够报仇时应用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世间的事,实有不可思议的。刘恪趁黑夜练拳,刘家内外上下数十口人,并贺先生皆不知道;倒惊动了一个远在天涯海角的人。

这夜是九月下旬天气,月光出得很迟。刘恪等到甚么人都深入睡乡了,才轻轻的从床上起来,到花园中照常练习。此时的月光也刚从地面向上升起不久,园中花木之影都平铺在地下;刘恪也没有心情来赏玩这种清幽的景物,就拣离围墙不远的一块空地,挥拳踢腿的练习起来。

他曾听武温泰在传授他拳脚的时候说道:“拳脚总要练习的次数多,方能应用。练拳的有一句常不离口的话道:‘拳打一千,身手自然’。”

他便牢记了这句话在心,不敢偷懒。每夜打到精疲力竭,还是翻来覆去的打几次,打到两脚一扭一劣的,才肯回房歇息。

这一夜,一口气约莫打过十多次了,正待台石上坐下来休息,忽耳里听得有人叹息着说道:“可惜了!白费气力。是这般练,一辈子也练不成好手。”

刘恪听得明白,不由得心里一惊,暗想:不好了,只要家里有一个人看见,一定会弄得全家都知道,以后便练不成了。

小孩子心理,一害怕有人知道,登时就想躲避。以为叹息说话的必是家里的师爷们,也不敢看明是那个,恐怕见了面谈了话,更不好抵赖。当即将腰一弯,低头便向自己睡房里逃跑。谁知才跑了两步,不提防一头撞着一件软东西;知道是撞着了人,更吃了一惊,只得勉强镇定着。伸腰抬头看时,从墙头射过来的月光正照在这人脸上;一看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并不是认识的师爷们。只见这人生得浓眉巨目,伟岸非常,笑容满面的张开两手挡住去路。

刘恪见不是自己家里人,却放心了一点;但是很吃惊这个一面不相识的人,怎的在这时分独自跑到这花园里来了?即开口问道:“你是甚么人?无端在黑夜跑进这里来干甚么?”

这人笑着摇手道:“你不用问我是甚么人,也不用问我是来干甚么事的。我且问你,你是一个当少爷的人,既想练武艺,为何不延聘一个好教师到家里来,在白天好好的练习?如何用得着是这般每夜偷偷摸摸的瞎练?你说出一个道理来,我或者能帮助你,使你得点儿好处。”

刘恪一面听这人说话,一面留神看这人身穿黑色衣服,两脚也缠着黑色裹腿,套着很薄的草鞋;背上还驮了一个包袱,像是出门行远路的样子。

刘恪暗想:这园里虽有后门可通外面,只是那后门是终日锁着不开的。我今日还看见门上的铁锁都起了锈,就有钥匙也不容易开动了;四周的围墙一丈多高,墙外不断的有人巡更,这人怎么能随便到里面来呢?我记得武温泰夫妇都说过,江湖上多有能飞墙走壁,踏屋瓦如走平地的人,这人只怕就是那一类的好汉了。我的心事虽不能胡乱说给他听,然他若真有武艺教给我,我是不可错过的。遂随的答道:“你的话是不错;不过我家里世代书香,家父家母都不欢喜练武,因此我不敢在白天当着家里人练。”

这人点了点头,仍露出踌躇的样子问道:“你家里既是都不欢喜武艺,你这一点儿年纪,怎么知道要练武呢?你刚缘所练的这种拳脚功夫,又是谁人悄悄的传给你的呢?”

刘恪心想:这人也太可恶了,偏要问我这行话。好在他心机灵敏,毫不迟疑的答道:“我生成欢喜练武,这点拳脚功夫是我父亲跟前当差的传给我的。你难道每夜到这花园里来看我练拳吗?怎么知道我每夜是这般瞎练?”

这人摇头道:“我并不曾到这园里,只因我每夜在这时候走墙外经过,隐约听得有人在园里练习拳脚的声音。初次听得也不在意,到今夜已是连听几次了,忍不住才跳过墙来看看。因见你年纪虽小,练拳脚却肯用苦功夫;只可惜你不得高人传授,练得完全是江湖卖艺,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所以说了那几句话。像你这样小小的年纪,就知道欢喜武艺、夜深如此用功,实为难得!我倒愿意传你一点儿真材实学,你肯相信我,跟我学习么?”

刘恪自从经过武温泰那次拐骗,受了许多侮辱,也略略的知道些人情险恶,世道艰难了。见了这个人太奇怪,看不出是一种什么人,一时不敢如何回答。

这人见刘恪低头不做声,似乎已知道是心存畏惧,随伸手拉了刘恪的手,就花台石坐下,说道:“我有武艺,岂愁没有徒弟传授?并且即算一生不传徒弟,于我的武艺又有什么损坏呢?你要知道,我不是因你是刘知府的大少爷,特来巴结你,找着你教武艺;我教你的武艺,也不要你的师傅钱。你若恐怕你父母及家里人知道,我白天并不到你家来,你横竖每夜是要来这里练拳的,我也每夜在这里传授你,不使你家里有一个人知道。你以为如何呢?”

刘恪笑道:“好可是很好!但是你贵姓?住在那里?我都不知道。你传我的武艺,又不要我出师傅钱,我怎么好意思教你每夜到这里来传授我呢?”

这人也笑道:“你这话太客气了。我的姓名住处,此时实在不便说给你听;你听了也不知道。我若不愿意教你,你就向我哀求,我也不会拿功夫传授你。你如果前怕龙、后怕虎,算我看错了人;听凭你去瞎练,原不与我相干。想学武艺,就得听我的吩咐,以后除了武艺之内的话,一切都不许你问我;我能向你说的,不待你问,自然会向你说。”

刘恪心想:这人能从这么高的围墙外面,一些儿声息没有,就跳进了花园;可见他实有飞檐走壁的本领。我为要报仇才练拳脚,武温泰自己尚且不能飞檐走壁,他教的拳架子,想必也不甚高明;难得有这般一个好汉肯如此成全我,若错过了,岂不可惜!遂对这人说道:“就请你教我罢!你虽不问我要师傅钱,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没有每夜白劳你亲来传授的道理。我有父母在堂,银钱不能自主。承你的好意,情愿传授我,我思量不学便罢,学就得学个完全;即如跳过这么高的围墙,一定要学会了才能跳。我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你能把武艺完全传给我,我就拿那件值钱的东西做贽敬。”

这人笑着摇头道:“不问甚么值钱东西,我也不要。我不是这地方的人,于今是来这地方有事,事毕仍得到别处去。这回能在此地停留多久,就教你多久;以后我得便就来看你也使得。”

刘恪听了,很高兴的就花台石下拜了师。

从此每夜更深人静,师徒二人就在园里练武。练了两三个月,这人作辞去了,临行吩咐刘恪不间断的练习,约了得便就来。过不到三、五个月,果然又来了。是这般忽来忽去的过了一年半,刘恪已在刘知府家里做了两年大少爷了。

这日是三月初二,刘恪见天气晴朗,一时高兴,禀明了刘知府夫妇,要去城外踏青。刘知府派了两名得力的跟随,伺候他去城外游览。

这日襄阳城外,游春的、祭墓的行人不少。刘恪自从做了刘知府的儿子,终日埋头书卷,不能轻易出大门游逛,城外更不曾到过;此时到了城外空旷之地,俨然出了樊笼的鸟雀,心里正不知要如何快活快活,方不虚此一游!只是心里虽这么思想,事实上在乡村之地,除了随处流连山水,领略三春景物而外,一时那里想得出助人行乐的方法来。

在近城之处游观了一会,觉得在一条路上来往的男女老少,一个个都很注意他。有的已走过去了,又回过头来向他望望;有的恐怕同行的不曾看见他,交头接耳的对他指手划脚;有的正在走着,一眼看见他了,立时停住脚不走了,呆头呆脑的样子向他看看,好像见了他如见了甚么稀奇把戏一般。

刘恪究竟年轻面皮薄,被这些行人叮眉盯眼的,看得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沉下脸对跟随的说道:“乡下人真不开眼!同是一个人,至多不过衣服不同一点儿,一个个是这么个望了又望,不是讨厌吗?我们到人少的地方玩去。”

跟随的道:“越是人少的地方,越是深山僻野。少爷轻易不到外面走动的人,不要到深山僻野的所在;把少爷惊吓了,我们伺候的人担当不起。老爷吩咐过了,教我们小心伺候着,不许引少爷到山上水边去。请少爷将就一点,随便在这一带近城的地方玩玩,回衙门去罢。下次出来,我们再引少爷走远些。”

刘恪道:“巴巴的出城来玩,若就在这一带玩玩回去,那又何必出城呢?看热闹罢,这里远不及城里;出城原是要玩个清爽,不到山上,不到水边,去那里找清爽的地方?老爷吩咐虽是这般吩咐,腿生在我自己身上,难道你们不引我去,我便不会走吗?”

跟随的自不敢十分违拗。

刘恪曾下苦功练过两年武艺,脚下比一般人轻松;说罢,鼓起兴致往前走。当跟随的人,平日倒是养处优惯了,何尝一口气走过多少路!两人跟在刘恪背后,想不到少爷这么会跑路。提起精神追赶,只累得两人都是一身臭汗,各自在心下咒骂道:“生成是野杂种、贱骨头,所以两条腿和野兽一样;那有真正的大少爷像这么会跑的?看他充军也似的冲到那里去?”

刘恪兴高采烈的走着,也不自觉得脚下快,那里想得到跟随的跟不上,会在背后暗骂?才走了三、四里,果见山岭渐渐的多了,行人也不大看见了。有一座山,形势不大,山峰却比一切的山都高;山上树木青翠,有许多鸟雀在树林中飞叫。

刘恪看了喜道:“我今日特地出城踏青,像这般青山不去登临,未免辜负了芳辰,辜负了胜地!”

一时觉着欢喜,也没回头看跟随的人,就转小路朝那山下走去。

已经到了山下,耳里彷佛听得远远的有人高声叫着“少爷”。刘恪回头看时,已不见两个跟随了,只得伸长了脖子向来路上望去。只见两个人都掳起长衣,跑得很吃力的样子。刘恪也高声问道:“你们不跟着我走,都跑到那里去了?倒教我站在这里等候你们。”

两人跑得气喘气急的到了跟前,说道:“少爷怪我们不跟着走,不知我们就跑断了两条腿,也跟少爷不上,那里还敢跑到别处去?一路追上来,越追越看不见少爷了。千万求你老人家不要再是这么飞跑了罢!我们的腿实在已跑得如有千万口花针在里面戳得痛。”

刘恪诧异道:“这就奇了,我何时飞跑过?不过因为心里高兴,出城玩一回不容易,打算多游览些地方回去,比寻常行路,两脚略提得快点儿。你们自己偷懒,不愿意走这么远路罢了,却说我是飞跑。”

两人喘着气道:“少爷真不怕冤枉了人!我们跑得这般一身臭汗,连气也回不过来,还说我们偷懒,不愿意走远!”

一边说,一边低头寻找可坐的地方。

刘恪道:“你们还要坐下来歇息吗?我是不耐烦站在这底下,就要到山顶上去看看。”

跟随的那里能再熬住不坐,已就草地上坐下来,说道:“你老人家定要上山去,我们做下人的如何敢阻挡?不过求你老人家只上去瞧瞧就快下来,不可又跑到别一座山里去了,使我们寻觅不着。少爷从这里上山去,请仍从这条路下山来;我们便坐在这石头上伺候着。”

刘恪点头道:“你们都和老太爷一样,比我还走不动;倒不如索性坐在这里等的好些。我只到山顶上看看就下来;只是你们却不可又跑开了,反使我来寻觅你们。”

跟随的笑道:“阿弥陀佛!我们不但不敢跑开,就要我们跑也跑不动了。”

刘恪也不回答,即撇下两个跟随的,独自兴高采烈的往山上走。

这山本不甚高峻,一口气便跑上了山岭。看这山巅有一块平地,约有三、四丈见方,没有一株树木;连青草都只周围长着,中间好像是不断的有人跴踏,草根被踏死了的一般。不由得心中诧异道:“这山的位置很偏僻,四周又没有人家,应该没人时常跑到这山顶上来,何以山顶成了这般一个模样呢?”

独立在山顶中间,开眸四望,襄阳城的雉堞,都历历如在眼底。又向各处远望了一阵,他也觉得无甚趣味。偶然低头看东南方的半山腰里,有一株很大的古树,枝叶都像被人用刀截去了,只剩了一株数人合抱不交的正干,带着几根秃头秃脑的桠槎,使人不容易分别出是甚么树来。

再看那树枝截断的所在,截痕有新有旧。他心想:这树也就很奇怪,不是斫伐了作木料,便不应该将所有的树枝都截下来;既把树枝都截下了,却为甚么留下这树身在山里受雨打风吹呢?一面心里这么想,一面举步朝着那枯树走去;越走到切近,越看得清晰。原来这树不但枝叶被截去了,树身上还纵横无数的划了许多刀痕,彷佛蒙了好几层蛛网的一般。五、六尺以上的刀痕更深更密,并且每一道刀痕,从上至下的有七、八尺长。

刘恪就这株树仔细端详了一会,心想:这些刀痕也太稀奇了!姑不问这人为甚么要把株古树劈成这个模样?只就这些刀痕而论,已使人索解不得。像这样几个人合抱不交的大树,树身光滑滑的,丈多高没有枝桠;除了用梯子,谁也不容易缘上去,无端拿刀劈成这个样子。若是立在地下劈的,何以下面没刀痕,反是越高越密呢?兀自思索不出一个道理来,也就懒得久想。

随即离开了这株古树,信步向左边走去,忽发现了一条小小的樵径,弯弯曲曲的直通山脚下的道路。刘恪也不在意,以为这是一切山上极普通的情景,料想循着这樵径到山脚下,再由山脚下转到跟随的坐候之处,是没有多远的。不过刘恪自进府衙之后,轻易不能出来;到野外游赏更是难事。今日偶然得到这山里,觉得一草一石都有细玩的必要,因此一面慢慢的走着,一面远观近察。

已走到离山脚不过一、二百步远近了,忽见旁边一丛小树,中有几枝正在纷纷的摇动。心里陡吃一惊,便停步向那丛小树不转睛的看着,却又见摇动了。暗想:那里面不是藏着有野兽么?不然怎的这么摇动?

随想随走到小树跟前去,心里十分提防着,恐怕有野兽突然蹿出来。伸手将小树拨开,只见一丛茅草,并没有野兽在内。刘格细看了一看,心中想道:“这一丛茅草也来得奇怪,此刻正在春天,各处的茅草多是青绿的,怎么这一丛茅草独枯黄得和冬天的一样呢?”

他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将茅草拨动;谁知这茅草并没有生根,只一拨动,便跟着树枝挑起来了。不禁喜笑道:“这里面多半是一个野鸡窠,必有小野鸡在内。”

放下了挑起的茅草,又把余存的挑将起来。这余存的茅草,不挑动倒也罢了,一挑动就不免吓了一跳。茅草之下那有甚么小野鸡,原来底下是一个黑土洞。洞口光滑滑的,确是有甚么动物时常从这洞口出入的。

刘恪恐怕有野兽藏在洞里,不敢逼近洞口探看,但又不舍得走开;打算回到那边山下,将两个跟随的叫来,一同设法探这洞里有何野兽。正在这么打算的时候,忽隐隐看见洞里彷佛有一个人头晃动,连忙定睛注视;想不到洞里也有两只神光充足的眼睛,对着刘恪瞬也不瞬一下的望着。

刘恪见洞内有人,胆气便壮了些,两步走到切近,向洞里问道:“你是怎么人?如何躲在这土洞里面?”

即听洞里的人,带着笑声反问道:“你是甚么人?如何跑到我家大门口来,无端将我的大门挑开?”

刘恪忍不住笑道:“这土洞是你的家吗?我可以进来看看么?”

里面的人答道:“怎么不可以?不是有福份的人,还不配到我这里来呢!”

刘恪少年人好奇心重,听了非常欣喜,忙弯腰伸颈向洞里探看着问道:“这一点儿大小的窟窿,教我爬进来,不弄坏我一身衣服吗?”

里面的人答道:“你倒怕弄坏衣服,我还怕你踏腌臜了我的地方呢,罢罢罢!你去罢!我家里不稀罕你这样贵客!”

刘恪见这人生气,便笑着陪话道:“是我荒唐说错了,不要见怪。只请你说给我听,还是头先进来呢?是脚先进来呢?”

这人答道:“好好的大门敞开在这里,你提脚走进来就是了,问甚么头先脚先?”

刘恪的眼睛向黑洞里看了一会,比初从亮处看暗处的仔细多了。只见洞口里面有一道斜坡形的石级,石级以下的地面似乎还很宽大,一个看不甚清晰面貌服装的男子,立在石级旁边。

刘恪蹲下身体,试将脚伸下洞去踏在石级上;接着下了两级,居然能立起身来,回头看时,已在洞口之下了。洞口就和窗门一样,射进一道天光来;看得见石级之下,竟是一间端方四正的房子,比立在洞口外面窥探的清楚多了。

这间房纵横都有一丈五、六尺宽广,一张粗树条架成的木床,对洞口安放着。床上并没有被褥,只当中一个破旧的蒲团;床的右边墙壁下,安放着一件又长又大的黑东西,彷佛是一个衣橱。

石级旁边一副小锅灶,这人就立在锅灶跟前。因靠近洞口,才看明白他的年纪,至少也必在六十岁以上。顶上乱蓬蓬的一丛白发,大约已经多年不曾梳洗了,杂乱得和洞口堆积的茅草一般;颔下的发须,因是络腮的原故,与顶上的乱发相连,将面孔遮掩得除了两眼一鼻之外,不见有半寸干净的皮肉。身上穿着黑色的短衣服,不但破旧得不堪,并短小不合他的身度;赤着双脚,连草鞋也不曾穿。

刘恪开口问道:“你姓甚么?如何住在这地方?”

这人笑道:“我也忘记了我姓甚么,这地方不是好地方吗?”

刘恪道:“这地方虽好,只是谁做成这房间给你住的呢?”

这人道:“有谁肯做好这现成的房间给我住?是我亲手掘成的。”

刘恪又举目向房中四处细看了一遍,见墙壁上的锄痕宛然,果是不像经过了多年的。走近右边墙壁下,再看那像衣橱的黑东西,那里是衣橱呢?原来是两具涂了黑油的棺木,一颠一倒的靠墙壁安放着。即向这人问道:“这里放两具棺木做甚么?”

这人笑道:“这是装死尸的东西,没有旁的用处。”

刘恪道:“我自然知道这东西是装死尸的,你准备将来自己用的吗?只是你一个人,就死了也只能用一具,要两具做甚么呢?”

这人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只有一个人,我还有一个老婆呢!”

刘恪道:“你还有老婆吗?她于今到那里去了呢?”

这人道:“今日祭墓的人多,她出外向人家讨祭菜去了。”

刘恪道:“你们两老夫妻住在里面,就赖乞食度日吗?”

这人道:“既没有产业,又年老了,不能到人家做工;不赖乞食,如何度日?”

刘恪道:“你们在这里面已住过多少时候了?”

这人道:“已经差不多住过五十年了。”

刘恪诧异道:“差不多五十年了吗?四、五十年前,你应该是一个少年,难道就躲在这里面靠乞食度日?”

这人摇头笑道:“我五十年前动手掘这房子的时候,我夫妻都是已衰老得不能替人家做工了;少年人怎么肯躲在这里面?”

刘恪道:“这么说来,你如今的年纪不是将近百岁了吗?”

这人道:“这却记忆不清了。”

刘恪道:“这两具棺木不小,这小小的洞口,怎么能运进里面来呢?”

这人道:“我本来是个做木匠的人,向人家化了木料来,就在洞里做成功的。”

刘恪道:“你夫妻既是都靠乞食度日,人家如何肯化这多木料给你?”

这人笑道:“说得好听些儿就是化;老实说起来,是不给人家知道,悄悄运了来的。也不仅这两具棺木是这般弄来的,你瞧我这房里所用的器具,和我夫妻身上着的衣服,也都是用这个不给人家知道弄得来的。”

刘恪道:“你这话便是胡说乱道的了。你夫妻都老到了这般模样,如何还能偷人家的东西?”

这人哈哈笑道:“你不要欺我夫妻老了不中用。别的事情,年纪老了不能做;惟有做贼,是不怕年纪老的,并且越老的厉害越好。”

刘恪也笑道:“岂有此理!你偷了人家的东西,万一被这人家知道了,追赶出来,你跑也跑不动,给人家拿住了;赃明证实,给你一顿饱打,你又怎么受得起呢?”

这人笑道:“好处就在受不起人家的打,比少年贼占便宜;人家见我夫妻老到这样子,便不容易疑心我们会做贼。其实我夫妻年纪虽老到不能替人家做工,但是两条腿还很健朗,有时跑起来,少年人还不见得能赶上;就是偶然被人家赶上了,我若不高兴给他们拿住,他们也未必便能拿住我。”

刘恪正在练武艺的时期,听了这话,就欣然问道:“那么你少年时候,定是练过武艺的了。”

这人忽然停了一停,接着悠然叹了一口气,说道:“若不是少年时候练了武艺,于今也不至夫妻两个躲在这里面乞食度日了。”

刘恪忙问道:“练了武艺倒害得你乞食度日,这话怎么讲?”

这人道:“我夫妻原有七个儿子,教他们养活父母,本是极容易的事;就因我不该将我生平的武艺都传授给他们了。他们各自仗着一身武艺,不肯安分务农,投军的去投军,做强盗的去做强盗,一个个把天良丧尽,连我自己也制伏他们不下了。我因不甘愿受他们不顾天良的供养,才掘出这间房屋来藏身。我夫妻的棺木都已准备好了,相约看是谁先死,后死的将已死的装入棺木;然后将洞门用石头封好,自己也跳进棺材,不死也得死。”

刘恪道:“你七个儿子此刻都在甚么地方?”

这人道:“他们都是要做砍头鬼的,我久已不愿意知道他们的踪迹。”

刘恪道:“你可以不愿意知道他们的踪迹,难道他们也都不愿意知道你夫妻的纵迹吗?”

这人道:“我夫妻躲在这里面,不存心教人知道,他们就寻访也是枉然。我刚嫌不是对你说过的吗,没有福分的人,还不能到我这里面来呢!”

刘恪道:“我也是一个欢喜练武艺的人,不过我自信将来就练成了一身高强的本领,也绝不至辱没祖宗去做强盗。你少年时候会些甚么武艺?可以传授一点儿给我么?”

这人忿然说道:“武艺有甚么用处?我就是最好的榜样;不过可以仗着武艺做做小偷,你打算做小偷么?”

刘恪笑道:“何至如此,你说你夫妻在这里住了将近五十年,怎么床上连铺盖也没有,就只有一个破蒲团呢?”

这人道:“我们睡觉用不着铺盖,并且睡的地方不在这里。”

刘恪道:“睡的地方不在这里,难道另有地方睡觉吗?”

这人道:“我夫妻都睡在楼上,这蒲团是我夫妻白天打坐的。”

刘恪笑道:“你这里还有甚么楼吗?”

随说随抬头向上面望。这人伸手指着上面一个黑圆洞,说道:“这上面不是楼是甚么?”

刘恪道:“有梯子么?我想上楼去瞧瞧何如?”

这人道:“没有梯子,这一点儿高,跳上去便了。”

刘恪打量这圆洞离地也有一丈来高,下面又没有垫脚的东西,地方仄狭更不好作势,自信跳不上去;就问道:“你夫妻都是这么跳上去的吗?”

这人点头道:“不跳怎能上去?”

刘恪道:“你如何跳法的?跳给我看看。”

这人道:“我每天跳上跳下,没甚么稀奇;你想上去瞧瞧,我可以抱你上去。”

即用一手将刘恪拦腰抱住。

刘恪只觉得身体彷佛被甚么东西托着,缓缓的向上升起来,并不是用纵跳功夫,转眼就升进了圆洞。里面漆黑的没丝毫光线,只知道自己双脚已踏了实地。听得这人在身边说道:“不可提脚,恐怕跌下楼去;等我把火石敲给你看。”

这人敲火石引燃了一个火把,扬出亮光来。

刘恪看这楼大小和下层差不多,两堆稻草之外,别无他物。这人指着稻草,说道:“这便是我夫妻睡觉的所在。”

刘恪细看那两堆稻草上面,仅有两人盘膝而坐的痕迹,不像是放翻身躯睡的;心里知道,这人是个修道有得的隐士。

刘恪暗想:我杀父之仇,非待我练成武艺,不能报复。我那个不知姓名的师傅虽传了我些儿武艺,只是他老人家不常在我跟前,于今已一别年余,还不知此后能否再见。今日是天赐我的机缘,无意中得遇着这位隐士,岂可错过,不拜他求他传授我的道法?好在这里离府衙不远,我不难借故常到这里来。主意既定,就在这间土楼上,向这人双膝跪下,说道:“我此刻才知道你老人家是个得道的高人,要求你老人家收我做徒弟,传授我的道法;我断不敢在外面胡作非为。”

道人连忙将刘恪搀起,仍旧拦腰抱住,拥身下楼,放下火把,说道:“看你的模样,是个富家的少爷,知道甚么道法?我自己做贼,我的儿子做强盗,我也只知道做强盗的盗法,不能传给你当少爷的人。”

说话时,忽现出侧耳听甚么声息的样子,说道:“哎呀!你出去罢!外面有人寻找你;你不出去,人家是寻找不着的。”

不知外面有谁寻找?刘恪如何对付?且俟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