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广德真人占据五县之后,各地闻风前来归附的会党,合并在五县临时收编的,共有十多万精壮之兵。数年来准备倡乱时应用的金银,以及曾彭寿、杨松楼等会同巨富的输将,何止万万?饷糈粮株,不用取自民间;只就事前所准备的,供应这十多万军队,都足够支持三年五载,不忧缺乏。
那时军队中所用的武器,大部份还是刀枪矛杆,最厉害的要算抬枪大炮;那种抬枪大炮,用不着由兵工厂制造,寻常铁匠都能办得了。广德真人除得自五县原有的武器而外,又招募数千名会造兵器的工匠,日夜兼工赶造,便扩充至五、六十万兵,也不愁没武器使用。
自有历史以来,成的王,败的寇;凡是以匹夫造乱的,在初起的时候,势力没有比广德真人更雄厚的。广德真人派兵攻下大庸、桑植之后,听得刘提督拥重兵躲在常德,一个兵也不敢分出来去救别县,好不高兴。一面亲自带五千兵,声言攻取常德;却只虚张声势,并不猛力进攻,专牵制刘提督手下的兵马。
这时在弥勒院的张必成、陆义农、朱义祖、魏介诚、钱起尘等一干人,都在广德真人部下听候调遣;广德真人便一面派他们,或三人统率一支人马,或两人统率一支人马,分四路同时出发,略取辰、沅、永靖各属。当时派定李旷率同二十四个把兄弟,和张必成带领一万人马,攻取沅陵、泸溪各地;曾彭寿和成章甫率领白塔涧选来的五百名壮丁,并新编会匪一万名,攻取辰溪、保靖各地;陆义农、朱义祖也带了一万人马,攻取靖州、绥宁各地,魏介诚、钱起尘也是一样的兵力,直取永绥、干州。
论这四路的兵力都很雄厚,常德刘提督又有广德真人亲自出兵牵制了;若能照袭取五县那般容易,湘西二十余县,也应该不须多少时间,不费多少气力,就可取置掌握之中。无如天地之间,一物克制一物,彷佛是早已安排停当了的;不问广德真人的道力如何神奇,布置如何周密,遇了这种天造地设的克制,也只归咎于天命所在,无可奈何。只是广德真人的兵,连他自己分做五路出发去,攻城夺地;而在下的一枝笔,却不能同时写出两件事;只好拣紧要的次第写来。
于今且说李旷、张必成二人带领着大队人马,一路偃旗息鼓,杀奔泸溪。李旷对于沅陵、泸溪一带的情形很熟,知道两处都没有能战的兵与知兵的将;并且两处城里都有不少的同会兄弟,虽事先不曾约期内应,然到了攻城的时候,要沟通成一个内应外合的局面,是极易办到的。尽管两处已有了防守的准备,自信大兵一去,如泰山压卵,不愁不马到成功。只是从陆路进兵攻泸溪,所经过的尽是崎岖山路,虽没有十分高峻的山岭;然行军不比个人走路,可以趋赶程途;便是平坦大路,在平时一个人每日能行百多里的,行军就只可望走平日一半的路程,崎岖山路更走不到平时的一半。
李旷的武艺声望在会党中,虽说可算得一个杰出的人物,但是不曾带兵打过仗,行军的经验一点儿没有;所统的这一万人马,又是新编成队伍的会匪,也没有行军的经验,更仗着十九是生长的熟地方,一鼓作气的争着向前猛进。也不知道用甚么尖兵,也不知道用甚么前站,连哨探搜索的手续都没有,因此在路上没有耽搁,走的倒很快。
这日行了七十多里,离泸溪只有二十多里了,李旷传令就山林中安营扎寨,造饭充饥。即和张必成计议道:“此时天色还不曾昏黑,二十多里路虽不难赶到;然一日之间,走到一百里山路,必走得人困马乏,不能厮杀。这一带尽是山岭,树木茂盛,不如将人马且在这一带山林里驻扎,休息到三更时分再进。等到天明开城的时候,我等已到了泸溪城下,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张必成道:“只怕城里已有了防备,将官兵调在城外,守住各要道,不许我等得近城池!”
李旷笑道:“泸溪能有多少兵,瞒得过我们么?几百个吃孤老粮装配相的官兵,那里够得上挡住我们的去路?我其所以打算天明杀进城去,是为我们自己方便。不问他们有防备没有防备,有防备也不过多杀几个人;他们自己要讨死,也就怨不得我。我们统领一万多人马去攻打炉溪这一个斗大的城池,难道还怕他们有了防备,便攻打不下来吗?老实说,他们如果有了防备,调兵出城外堵,堵截要道之处;不用说旁的地方,这山名叫分水墺,就可算得泸溪西路的咽喉之地,要调兵堵截,至少也得五百名官兵,用鸟枪抬枪、强弓硬弩,守在这分水墺里。于今我们已安然过了这墺,并不见一个官兵的影子。譬如这人家强盗已进了大门,还鼾声呼呼的睡着,你说这人没有防备呢?从这分水墺去泸溪,七、八里远近,还有个金鸡岭。那岭也不大好走,我恐怕众兄弟们走疲倦了,不能再翻过那岭,所以我传令在这山林里驻扎。”
张必成道:“就不在金鸡岭驻守吗?”
李旷摇头道:“金鸡岭的形势,那里赶得上这里好?没有官兵堵截则已,有官兵就必须守这分水墺。这分水墺约有五百兵守住,不论有多少兵要打过去,总不容易;非得拚着死伤若干人,休想能打上墺去;因上墺的这条山路,只能容一个人行走的缘故。金鸡岭太长,一千兵还不见得够防守;绝没有丢开好守的地方不守,倒去守那不好守的地方的道理。”
张必成知道李旷曾在泸溪开山立堂,来往这条路的次数甚多,地势山形自然是熟悉的,相信他所见的必是不错。到了初更时分,李旷、张必成便带着二十四个把兄弟,往扎营的各树林中巡看。这夜天色黑暗,没有星月之光,李旷等行到高阜之处,忽见来路的分水墺上,时明时暗的有几点火星。
李旷看了指给张必成看,道:“你瞧那火星是那里来的?我已下令军中在今夜不许点灯火,为甚么却有几点火星还好像在那墺上走动呢?”
张必成道:“想必是乡下人不知道这里有我们驻扎,行夜路打这分水墺经过的。”
李旷摇头道:“不是,不是!若是乡下人行夜路,一行人应该只有一两个火把,并应该走过墺来,或走过墺去。过墺去的,自然一转眼就不见火星了;下墺去的,火星应该一步低似一步,不能只在那山墺里忽明忽暗的晃动。”
张必成笑道:“这那里用得着如此猜疑,打发他们几个人,跳上山墺去瞧瞧就得了。”
说时用手指指随行的把兄弟。李旷点点头,正待打发几个把兄弟去探看;还未曾开口指定人,猛然轰隆隆一声巨响,俨然如晴天霹雳,挨脑门轰下。接着火光突然起,山摇地震;紧跟着一阵泥沙石子、大枝小树,哗喇喇落水雹也似的,没头没脑打下来。
张李二人幸亏都练就了一身过人的武艺,下盘稳固,立在地下不容易倾倒,胆力也比一般人雄壮些;虽突然遇这种惊人的事,尚能支持镇静,神志不致慌乱。只随行的二十四个把兄弟,就有一大半连哎呀都没叫出口,便惊得仆倒在地。
那巨响之后,只听得一片呼号悲惨的声音,李旷不由得跺脚说道:“不得了!我你受了人家的暗算了。这是官兵预先埋下的地雷,用线香烧着引线才炸发的。既有埋伏,便不只这一个。诸位兄弟赶紧分头去传令各营兵士,不得自相惊扰;只各自就近向山顶上移动,不可散乱。”
不曾惊仆的把兄弟,得了李旷的命令,正分头飞奔各营传达。
果然接连又是两声赛过巨霆的炸响。呼号的声音不曾起,四周围喊杀的声,倒如狂风响应山谷。再看四周山顶上,千万个火把齐明,枪炮并发,就像有无数的鞭炮,在山顶上燃放。枪子炮弹打在树林中,也是哗喇喇如落冰雹,一霎眼之间,只打得一万士兵七零八落。
李旷道:“事到其间,我们万无灰心之理;惟有鼓着勇气,身先士卒,拚一个死战。”
张必成听了李旷的话,自觉转错了念头,连忙答道:“好的,大丈夫做事应该如此。但是我们于今将怎生办法?终不能束手就死,不想法逃生。”
李旷且不回答,对着这十几个曾经惊仆在地的把兄弟说道:“这一带树林茂盛,枪炮子弹打下来,有树枝树叶遮挡住了,用不着畏惧。刚才我只道仅埋伏了地雷,要躲避,不能不向山顶上移动;于今既是四周山顶上都有人围住,我们只好暂时伏在树林中不动,听凭人家用枪炮轰击,不要去理会。如果人家敢杀进树林来,我们就只得混战。他们的人断不能比我们多,混战绝没有便宜给他们占去;此时一惊慌即窜出树林,就更上他们的大当了。快将我这话传达各营,不许乱动。”
众兄弟得令也分头飞奔去了。
李旷虽没有行军的学识与经验;然精明能干的人,心计究竟不错。树林中除了三个地雷炸发,炸死了数百名兵士外,就只得了李旷头道命令,向山顶上移动的,走出树林被枪炮打死了数百;接了李旷二道命令,紧伏在树林中不动的,简直没有多少死伤,官兵只向树林轰击了两个更次,枪炮声便同时停息了。李旷爬上一株大树,向四周探望,一个火把也不见了。张必成道:“难道官兵又自行退去了吗?”
李旷摇头道:“绝没有自行退去的道理;或者其中又有甚么诡计,想引我等上当。依我推测,常德刘提督既胆小不敢出头,又被祖师用兵力牵制了,使他无论到甚么时候,不敢分兵救人。泸溪这样一个小小的县城,原有的兵至多不过一千名;邻县的兵都是自守不暇,安有余力来救泸溪?仓卒之间,就招募也不能多过我们的兵力。
“我记得泸溪的守备是周金榜,已有五十来岁了,是个武举人出身;弓马是好的,然性情麤鲁,遇事并没有主见。只他一个儿子周开发,倒有一点儿能耐。我前年在泸溪开山堂的时候,曾几番设法拉周开发入会,他推托怕他父亲知道。其实周金榜就只他一个儿子,痛爱得宝贝似的,他要如何便如何,一些儿不忍拂逆他的意思。他若肯真心入会,不但可以瞒着周金榜不使知道;就是知道了,也断不至说不答应的话。”
张必成道:“那就是他自己不情愿入会么?”
李旷道:“自然是他自己不情愿,我也知道他不情愿的道理;他一不是不欢喜我们会里的规矩,二不是怕入了会连累他父亲的官声。只因他的性情不似他父亲麤鲁,深沉机警,凡事都喜用心计。听说他在三年前,曾在贵州路上与惠清和尚的手下兄弟结过一番仇怨。在惠清和尚心里,对于那回的事,不但待周开发没存一点儿芥蒂,并实时将那几个兄弟重重的责罚了一顿,永远不许在贵州道上做生意,以为总可以对得起周开发了。谁知周开发的猜忌心最重,见惠清和尚责罚手下兄弟的那番举动,疑心是怀恨于他,无处可以发泄,只得在那几个兄弟身上出气;如果惠清和尚有机缘报怨,一定还是要报复的。
“他知道我们祖师与惠清和尚是久已联成一气的,因此就疑心到我殷勤拉他入会,是存心要替惠清和尚谋报复,所以无论如何劝诱,他只是推托不肯。他又恐怕因坚执不肯入会,太不给我的面子,我更怀恨他、嫉妒他,寻事与他为难。最后当面和我约了:他虽面子上不入我们的会,骨子里只要是他力量做得到的事,无不替我们会里帮忙;并且永远不做与我们会里相反的事。我因他既当面是这般与我相约,我实在不好意思难为他;然而他心里还是有层层的猜忌。自从当面与我相约之后,没几日便出门游历山水去了;直到前几日,我派人来泸溪打听,还不曾回来。守备衙门里的人并说连音信都没有。”
张必成问道:“周开发怎么会跑到贵州路上去,和惠清和尚手下的兄弟结怨呢?究竟因甚么事,你知道么?”
李旷道:“这事说来话长,我自是知道究竟的。”
李旷才说到这里,忽见传头道命令的把兄弟跑来,说道:“四山围住的官兵,此时都向金鸡岭那边退去了。我们已跑到金鸡岭探看了一遭,确没有一个官兵驻守,正好趁他们退去了的时候,离开这险地方。”
李旷道:“他们既有了准备,岂肯就这么退兵?这地方虽险;然幸赖有这么茂盛的树木,替我们遮蔽枪炮子弹。你们要知道他们已把我们围困了,只有他打我们,我们不能还手打他。照理应该将我们斩尽杀绝,方可退兵,却为甚么只炸发三个地雷,用枪炮冲放一阵,都远远的在山顶上喊杀,不认真杀进树林来呢?像这般茂盛的树木,只须围着四周放一把无情火,怕不烧得我们焦头烂额,都没有藏身之所吗?
“其所以只是这么虚张声势的闹一会就灯消火灭、寂然无声的缘故;若不是另有诡计,便是因他们自己的兵力太单薄了;恐怕一杀进树林放火,逼迫得我们没有路走了,只好与他们拚命相杀。那时他们人少了,抵敌不住,倒弄得转胜为败,自丧锐气,城池反难保守了。但是我于今也不管他们毕竟是用甚么诡计?或是兵力单薄?我只拿定主意,等候到天明再作计较。你们再去传令各营兄弟,都和衣歇息,养精蓄锐,明早好上阵厮杀。”
这几个把兄弟领命去后,李旷继续着说道:“我料周开发不至特地回泸溪来与我作对,因他亲口与我定的约;在外面称汉子的人,说出话来始终不能不算数。”
张必成道:“这却不然!他与你相约的话,在平时自应算数,他绝不至轻易违背。不过此刻是由你带兵去攻取泸溪,泸溪守备是他父亲,有守城的职责;他不和你作对,就是和他父亲作对,在外面虽可称得汉子,在家里却成了逆子。他是个胡涂人便罢,既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岂有这点轻重厚薄都分不出的道理?”
李旷连连摇手,说道:“你这种说法是寻常人的行径,自然应该如此;你不知道周开发的性情脾气,与寻常人大不相同。他父亲二十几岁中武举,在官场中混了半生,到于今五十多岁,还只做到一个小小的守备。在周金榜虽不能说是已经心满意足,然的确像是做得很高兴的样子;不仅周金榜一个人很高兴,就是周家一族的人,也都觉得守备很威武有势力。
“惟有周开发大不以为然,常对着亲戚本家发牢骚,说于今是没有是非皂白的世界,文官尚且做不得,何况武官!刘某是一个人人都知道的庸懦无能的脓包货,居然做到提督,我父亲能拉开两石的硬弓,在湖南武官中弓马第一,只因不会夤缘巴结,做了二十多年,还只是一个守备。这种世界的官,没得活活的把人气死了!他几番哭劝周金榜辞官回家乡休养,免得年近花甲的人,劳心劳力的受宦海风波;无奈周金榜不愿意闲散。他自从去贵州走了一趟回来,劝他父亲辞官的心更切了。
“他离开泸溪去外省游历山水,一半也因周金榜不听他劝,他便呕气不愿意在家。他每次看见周金榜见上司的那种恭顺样子,及受上司申斥不敢抗辩的神情,只气得躲着痛哭;尝对人骂三品以下的官,多半是生成的贱骨头。他既生成是这般不肯服低就下的性质,早已巴不得他父亲丢官不干,这番又何至替他父亲与我作对,倒因此保全他父亲的地位呢?”
张必成道:“看这周开发的行径,果然可算得是一个好硬汉子!不过惠清和尚的手下兄弟,也都不是不曾见过世面的人,为甚么事会与他结怨?我很想知道这里面的缘由。”
李旷笑道:“这倒是一件极有趣味的事,我们正好借着谈话,坐守到天明。但是你我此刻长夜。说起来,觉得极有趣味;而当日惠清和尚手下兄弟吃他的苦,也就吃得够了,惠清和尚的面子更被他丢得十足了。惠清和尚在云、贵、四川三省的声威,你是素来知道的。他老人家每年在三省各住四个月,在四川住在峨嵋,在贵州就住在思南府自建的光化寺内。那光化寺和我们住的弥勒院差不多,也都是自家人出家,跟随惠清和尚多年的,其中没有没能耐的人;只轻易不肯露脸做生意。
“时常在黔中、贵西、镇远三道做生意的,另有三个山寨。那三个山寨中,都有他老人家的大徒弟为首,主持一切。每月孝敬他老人家多少,有一定的额;非有大买卖及大事故,都不来寺里惊动他老人家。掌管镇远道山寨的大徒弟,就是在贵州三道八十余县都有大名的张躐蹋,因排行第二,自家人一律称他张二哥。张二哥跟惠清和尚将近三十年了,他有了五十来岁;南七省水旱两路的有名人物,容有不知道惠清和尚的,倒没有不知道张躐蹋的。
“张躐蹋的徒弟布满了镇远道二十七府县,至少也有上万的人;不过经他亲自传授出来的,只有百多人,此外都是徒弟传徒弟。论理徒弟的徒弟,应是徒孙,应称张躐蹋为师祖或太老师;他却不然,不问是徒子徒孙,见面一概称他为张二哥;称他师祖或太老师,不但不答应,并得挨他的骂。他生性极腌臜,龌龊得和叫化一样,终年是赤脚趿着一双破鞋,没人曾见过他穿有跟的鞋,所以大家背地里呼他躐蹋。
“曾拜在他门下或他徒弟门下的,有饭吃,有衣穿,每月并有二三串、五、六串不等的津贴可领;看各人资格的深浅与武艺的高下,由他亲自定津贴的多少。由徒弟水旱各路打听了可下手的生意,将情形报告张躐蹋,由张躐蹋派定某某几个人同去,一派定了便不能更改。有在他山寨中做了十多年徒弟,尚不曾被派出外做过一次生意的。做生意与不做生意一样的拿津贴,并无分别。只是有许多年少气盛的人,喜动不喜静,在山寨中专练了好几年武艺,没有地方试手,很觉得纳闷的,当面要求张躐蹋,指派他们去做一两趟生意。
“当面去要求的有十多个人,其中有多半出了师的,少半还只练了三、五年,论本领也还过得去。张躐蹋见这十多个徒弟破例要派差,倒也高兴,便吩咐这十多个人道:‘你们且去留神打听,如遇有可以下手的生意,快来报我。凡遇可以派你们去的,一定派你们去就是了。’这十多个人听了,自然兴高采烈的去各方打听。
“这日在玉屏县境内,遇见了一个骑马的少年,大约二十四、五岁,衣服华丽,鞍辔鲜明;后面跟着一个三十多岁壮汉模样的人,挑着一副黑色皮箱担,像是很沉重的。几个人看在眼里,私相计议道:‘这副皮箱担里面有多少财物?我们虽看不出;然只就这少年身上马上的估计,这一件玄狐的皮袍和这一副鞍辔,已在一千两银子以上了。我们初次出手,得寻个利市,不能做大帮买卖;这是一对初出茅庐的嫩伙子,正合我们的式。快回去禀报张二哥,不要放他们走远了,难得追赶。’当下议定了,即回山寨将情形报告张躐蹋。
“张躐蹋踌躇道:‘就只一骑马、一副担吗?只怕同行还有大帮的人,离远了一点儿,你们不曾留神去看么?’徒弟连忙分辩道:‘没有没有!前后四、五里都留神看过了,实在没有第三个同行的人。这一对嫩伙子,随便甚么人一望就知道,我们初次出马做生意,像这样的主顾是再好没有的了。我们若不是因二哥定有规条,无论遇了甚么可做的生意,务必先回来禀报时,我们已下手将这一对嫩伙子做翻回来了。”
“张跃蹋道:‘有人敢违背我这规条,先做后报;我不问做了多大的生意,动手的人一概办死罪。你们既看得出确是嫩伙子,就派你们去做罢!但是只许去八个人,不能再多一个。’张躐蹋随即指定了四个已出师的、四个未曾出师的,并吩咐道:‘出外做生意最重临机应变,料到下手万全无患,方可下手。一些儿不能鲁莽,不可轻敌。’
“四个出师的徒弟答道:‘我等在二哥左右这么多年,种种诀窍,听也听熟了,你老人家放心!这两个东西,外面虽完全是嫩伙子;然我们跟去,也断不敢存心欺他是嫩伙子,便冒昧动手。我们打算假装是走云南的麻贩子,紧跟着他们走两日,走到好下手的地方才下手。如果他们也是假装的嫩伙子,我们跟随得一两日,总可以看得出来。若估量做他不翻,我们绝不轻易下手;留六个兄弟仍紧紧的跟着,打发两个回来禀报,候二哥的示再作计较。’张躐蹋听了点头道:‘这话很对,你们就照这种打算,小心去做罢!’
“八个人立时假装出贩麻的样子,都用两头尖的扁担,各挑了两捆竿麻,身藏利刃,拜别张躐蹋下山寨,遵着那少年走的道路,紧紧的追赶。约莫追了十来里,忽听得背后马蹄声响;八人回头看时,只见张躐蹋跨着一匹快马追来。八人回身迎着问道:‘二哥有甚么话吩咐?’
“张躐蹋翻身跳下马来,说道:‘你们走后,我仔细一想,这回的生意,只怕不大好做。玉屏这条路上,无论何处的客商,谁也知道不是好走的地方。越是有钱的人走这一带经过,越要装出穷苦的样子,从来没有敢在这条路上自显豪富的。这少年若是近处人,就应知道这一带的情形,不肯自寻烦恼;若是远道而来的人,就只主仆两个,如果没有可恃的能为,像这样的招摇卖弄,不待走到这里,随便走到甚么地方,早已应该有人下他的手了。这票生意实在不好做,不如放他过去,免得栽一交给人笑话。你们随我回去罢,不要去跟他了。’
“张躐蹋这么说了,四个未出师的没话说,只四个已出师的不相信,随即辩道:‘二哥不曾亲眼看见那一对嫩伙子,所以疑心必是有大能为的人;其实那是一个公子少爷,只知道闹阔搭架子,那里懂得出门的艰难?这么好做的生意,若二哥高抬贵手放他过去了,岂不太觉可惜?’张躐蹋摇头道:‘俗话说的好:“死人旁边有活人,醉人旁边有醒人。”
他就是一个全不懂得世道艰难的公子少爷,岂有和他沾亲带故的人中间,也没一个能点破他的?他若真是喜闹阔搭架子的公子少爷,就应该前呼后拥,多带仆从。据我推想,这人一定有些古怪,还是不去跟他的妥当。’
“出师徒弟道:‘只怕他是个空城计,知道二哥是极谨慎的人,有意做出这全不害怕的样子,打算哄骗过去的。如真个放他过去,岂不上了他的当?生意没做成虽不算一回事,被他哄骗得居然不敢下他手,岂不更给人笑话?总而言之,不问他到底怎样,我们只小心谨慎的跟上去,见机行事;但求不坏二哥的声名就是了。我们跟了二哥这么多年,难道二哥还不相信我们不是荒唐冒失的人么?’张躐蹋这才略略的点头道:‘也罢!只要你们知道谨慎,就去跟着他瞧瞧,倒也不要紧。好,你们去罢!’
“八个人于是仍回身向那条路上追赶。才走了二三里,又听得背后有很急的马蹄声响;八个人只得又回过来看,来的不是别人,又是张躐蹋。八人很诧异的问道:‘二哥又有甚么话说?’张躐蹋就在马上说道:‘我越想越觉得不妥当。你们跟我的时候虽久,只是今日才第一遭出来做生意,偏巧又遇着这么一个施主,我总觉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又追上来。还是跟我回去的好!这票生意,我情愿不做。’
“四个出师徒弟听了张躐蹋的话,心里好不服气;不过口里不敢说和张躐蹋斗气的话,只极力的辩白道:‘二哥怎么这般不相信我们?我们虽是第一遭出来做生意,但是在山寨里混了这么多年;武艺纵没练得惊人的本领,在同辈中也还可以过得去。有八个人去对付两个,不见得便栽了觔斗。并且二哥这么三番二次的吩咐谨慎,我等就是几个小孩子,也应该记着二哥的话。“不可存心轻视人,见可而进,知难而退”的话,不是时常听得二哥说的吗?’
“张躐蹋见他们执意要去,踌躇了好一会,才略略的点头说道:‘你们既明白“见可而进,知难而退”的道理,我就可以放心了。我有一个看人的总诀说给你们听,务须牢牢的记住。你们此番追纵那后生跟下去,如果那后生见你们跟着,只当没看见的一般,行所无事的往前走;该落店的时候落店,该打尖的时候打尖,那担皮箱并不挑进里面去,也不着人看守;那后生必有了不得的能耐,万不可动手,动手一定吃亏。若他见你们跟在后面,不住的回头向你们打量,或有意开皮箱给你们看见,就可以见得他有些胆怯。动手是不妨动手,但能在未曾动手的时候,顺便盘盘他的来历最好;一则免得无意中结下冤仇,二则知道了他的来历,事后应不应防备报复,也好有个计算。总之,这种施主绝非寻常,稍不小心,便惹下无穷的后患。’
“几个出师徒弟听了,心里不由得有些不耐烦,口里不约而同的应道:‘二哥请放心回山寨去,我们此去无论生意如何,断不至毁坏二哥的声望。’张躐蹋叹了一口气,说道:‘初生之犊不畏虎,你们真是些初生之犊!但望那少年果是一个嫩伙子才好!’说着仍现出不放心的神气,骑着马缓缓的去了。
“这里四个出师徒弟便计议道:‘二哥也太瞧不起我们了,专一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那小子莫说是一个一望而知的嫩伙子,随便一两人就可以对付他;即算是个有些能耐的行家,也没长着三头六臂,我们这里有八个人,难道还怕栽了觔斗?二哥平日的胆量很大,不知这回怎的这么小起来?’其中有一个说道:‘二哥虽是太瞧不起我们,不过我们此去,也是要仔细一点儿才好。不要真个栽了助斗,坏我们山寨的声望,还在其次;我们八个人的年纪,总共二、三百岁了,倒败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孩子手里,此后还有甚么面目见人呢?’
“八个人一面是这般计议,一面各挑苎麻,紧紧的向少年走的那条路上追赶。直追到午饭过后才追上,追上了就跟在马后行走。那少年在马上果然不住的回头向八个人身上打量。八个人心里明白,应了张二哥的话了,多半是一个没有大能为的。只是这少年虽不住的回头打量,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儿惊慌害怕的样子;打量过好几次之后,忽点了点头,好像已看出了八人的行径。八人紧跟在马后,听凭那少年打量,始终只作没看见。
“一路跟到黄昏时候,少年在一家火铺前下马,随即招呼挑皮箱的将皮箱放在大门外的过路亭中,钥匙就搁在皮箱上面。火铺里的店小二出来接了马缰,将马牵到后槽喂养去了。少年主仆也不顾门外的皮箱,跟着店小二进店休息去了。八个人看了这种彷佛有恃无恐的情形,不由得想起张躐蹋吩咐的话,又像是有大能为的;毕竟不敢冒昧,只得也进这火铺歇息,等待有可下手的机会再下手。
“八人都将麻担挑进了火铺,各自安放好了。看少年主仆二人都在上房里坐地,简直忘了有行李在门外的一般;八人忍不住都装做闲步的样子,缓缓的走到大门外。看那一对黑色的皮箱,还放在原处不曾动,连挑皮箱的一条檀木扁担,也搁在箱上;若有人来偷,只一肩就挑起走了。
“八人中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低声向七人说道:‘只怕皮箱里没重要的东西,我们何不趁他们此刻在上房里的时候,提提看有多重?’这话才说出,就有两个未出师而蛮力最大的徒弟,应声走到皮箱跟前,一人挽住一口皮箱的绳索,用力往上一提。想不到挣得两脸通红,都只将皮箱略动了一动,箱底丝毫不曾离地。两人连忙放了绳索看手掌时,红得破了皮,如刀割一般的痛。大家正在惊讶,只见那少年从容走了出来。”
不知道少年有何举动?有何话说?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