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婉贞猛不防对准路旁小树一头撞去,李旷慌忙上前救护时,那里来得及!这一头撞在树上,身体登时倒地,手脚也只颤动了几下,便昏沉沉的躺着不能动弹了。这一来倒把个李旷吓慌了,只好用冷水灌救,好一会才悠然转醒过来。

张升忽对李旷说道:“婉姑子既已转醒还来了,请少爷快扶着他上轿走罢。刚才那个老鸨子,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他趁我们灌救婉姑子的时候,逃跑得无影无踪了。我逆料他必是逃进城去,或把所见的情形报官,或由他自己统率许多龟奴赶来。总之既放那东西逃走了,我们万不可在此久停。”

李旷鼻孔里笑了一声道:“一个老鸨子有多大的能为?怕他怎的!此地离城十多里,他便插翅飞去,也没这么来得快。这贱胚只在肩上受了一刀,不见得就死了;仍得把他灌转来带去。我拚着劳神费力,务必使他认识我这个没出息的孩子。”

张升劝道:“少爷不可如此执拗,不管他死也好活也好,听凭他躺在这草地上罢了!如果老鸨子带了人来,自会灌救他,免得再向江边追赶。”

李旷点了点头道:“也罢!瞧着你小姐的面子,便宜了这贱胚。”

说着扶刘婉贞上轿,撇下张金玉,一行人上了雇定的船,不敢耽搁,当即拔锚解缆,向湖南开去。

这里躺在草地上昏死过去了的张金玉,若不是有那老鸨子前来灌救,说不定就是这么死了;尸首还不知要到甚么时候,才有人来收殓呢!却说那个老鸨,当时并不曾逃进城去,只趁大家忙着灌救刘婉贞,没人注意他的时候,他便逃到相离数十步远近的一片树林中藏匿起来;不住探头探脑的偷看李旷一干人的举动。等到大家都向江边去了,才跑出来灌救张金玉。不但张金玉亏了这老鸨灌救,才得活转来;就是刘达三家中被捆倒在一堆的当差老妈子,若不亏了这老鸨送张金玉归家,将他们解救,也难保不活活的饿死。

张金玉由那老鸨送回家中,又急又气,又羞又忿,加以肩上的刀伤肿痛,惟有倒在床上呻吟啼哭,一点儿主张也没有;只教当差的赶紧将被劫的情形报官。倒是那老鸨有些儿见识,知道这番不是寻常的盗案,报官请辑,反于刘达三不利;只专差将刘达三追回来。刘达三得了这消息,不待说是气了个半死,从此借故辞差,也不在南京候补了;专一集合党徒,与李旷为难,这且按下,后文自有交代。

再说李旷带着一干把兄弟和刘婉贞、张升从南京开船,一帆风顺到了湖南。李旷既有了家室,又有刘达三的不义之财,回辰州便不在弥勒院居住了,买了些房产田地,组织起家庭来。从表面上看去,俨然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气概。李旷对地方上一般人说,也自称父亲在外省做官,因欢喜这地方的风俗纯朴,奉父命特来此地落业。乡下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有谁肯多事去根究他的来历呢!

李旷生性慷慨,欢喜结交,那时承平日久,官府对于民间有甚么举动,都漠不关心;李旷乘这时机,就在辰州大开山堂,广收徒弟;他的年纪虽轻,声名却是很大,不到一年半载,湘南二十余县都布满李旷的党羽了。

杨松楼是辰州首屈一指的富绅,也是生性豪爽,喜结交三教九流的人物。何寿山当日带着李旷初到辰州,就是住在杨松楼家,后来李旷进弥勒院,何寿山回四川去了,彼此便断了来往,这时李旷要在辰州开山立堂,就不能不和杨松楼联成一气。杨松楼为人最有胆量,最有气魄,加以挟有数十万赀财,广德真人存心想罗致到手下,做一个大帮手。用了许多心计,居然把杨松楼引诱得心悦诚服的信仰广德真人,自愿倾他所有的家财,供广德真人的挥霍。

不过太平之世的人,身家不受暴虐官府的逼迫,无端要以谋反叛逆的事煽动一般人;无论有多大能为、多大力量的人,也是不容易发难的。李旷虽凭着银钱的力量,与待人殷勤恳切的手腕,做成了湘南二十余县的哥老会首领。然哥老会发源之地,并不在湖南,入会的十九是中等以下的人;其入会之目的,不过想借会党的势力,好讹诈人的钱财,谁也没有远大的志向与思想。几个头目时常与广德真人接近的,虽耳熟能详,知道广德真人处心积虑要做一番事业;只是究竟是何等事业?将要怎生做法?他们除一心听候广德真人的指挥号令而外,一切都不敢过问。

广德真人深知道太平时候的百姓,一个个安居乐业,没有野心,平白无故的要一般平民甘心附乱,是绝对做不到的事;而古来成大事的,无不先得人心,广德真人为要使一般人都信仰他、爱护他,所以有施水治疫的那番举动。

湖南六十三州县的地形出产、人情风俗,以及有名富户的资产数目,广德真人都调查得清清楚楚,如掌中观纹。桃源县的仙人岩,从来不曾听说有人上去看过,只有广德真人费了好几年的工夫,才探明那石岩并不与平常石岩相似。

寻常石岩虽也有深邃的,然多是越深邃越狭小,不能容身进去;原来这仙人岩,实在却不是岩,乃是一个深远无比的大石洞。这石洞的洞口,远在三十里以外的一座大山之中,那山名叫飞鹅山,层峦迭嶂,长瓦数县。在半山嶙峋乱石之中,有一块大约一亩的顽石,横伸出来,远远的望去,俨然一只大狮子,向山下张开大口。

那顽石缝中,还长了几株小树;因顽石是横伸出来的,小树也向两边带着歪斜的势子长着,更彷佛是狮子嘴边的须须。乡下人取地名,多喜象形,于是这块顽石就因天然的形式,得了个狮子口的名目。

这狮子口里,有许多胆气壮的地方人爬进去探看过,退出来都一般的向人说:进口两三丈以内,胸脯贴在地下爬行,上面的岩石都擦得脊背生痛;三丈以外就渐渐的宽舒了,但是仍不能容人坐起来。约进到十来丈,才是一个小小的石屋,然无论身体如何强壮的人,一到这石屋里面,就觉寒冷透骨,片刻也不能忍受;并且从石屋的左侧,发出一种极凛冽的寒风,射到身上,好像是快刀割肉;浑身的血脉,都被那风射得凝结不能流动了。里面漆黑,一无所见,任凭点多大的烛,只一进口就被吹灭;火把也只能在二三丈以内能发光,过三丈便扬不起火焰了。其实火并不曾熄灭,一出口又烘烘的燃了。

平常的石洞里面,都是夏天凉,冬天暖,一年四季都是潮湿非常的;惟有这石洞不然,四季都一般的严寒彻骨。乡下有一种以捉鳖鱼为生的人,虽在冬天腊月,时常敲破冰块,下水捉鳖。其御寒的方法,就是在未下水的时候,用酒冲一点儿信石(即砒礵)喝了,信石发作起来,通身如火烧一般的狂热,所以能在水中不觉寒冷。然而这种方法,在这狮子口里不能发生效力;尽管喝下信石酒进去,仍是冷不可当。

里面既寒冷到了这一步,应该地土潮湿;然不仅没一些儿潮湿之气,并且地土异常干燥。寻常年代久远的石洞里面,大概都有钟乳从石缝中萦萦垂着;独这石洞三方皆光溜溜的。所有进这石洞探险的人,都到石屋为止,再进便只住石壁,并且使人冻得要僵了,不敢不急急的退出来。

广德真人独能探本穷源,知道这石洞有寒风射进,必另有出口通别处,就在那石屋左侧寒风发出的地方。仔细摸索,居然被他寻着了一条出路。这出路因在石屋左侧的上方,离立脚的所在,有一丈多高,所以曾到石屋的人,摸索不着;火把在里面,因阴霾之气太重了,扬不起火焰,不能照见一丈多高的地方。广德真人是个有武艺的人,能和蝇虎一样的缘壁而行,才能探出这一条出路。

缘进这窟窿,弯弯曲曲的,直到仙人岩才见天日。这一个绵贯数十里的长洞,也不知是何年代?由何人穿凿而成的?凿成此数十里的长洞,有何用处?更无从稽考。广德真人这日探出了这仙人岩的后路,不禁大喜过望,当即召集他手下的会党头目,布置市惠愚民的举动。没经过多少时候,仙人岩里便发见仙人了。

广德真人原会些妖术,甚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凡是历来造乱妖人所有的本领,他无有不会。数十里远近,在一日之内的事,他都能捏指推算出来,丝毫不会差错。所以他在白塔洞观皆庙装神施水的时候,有许多求治瘟疫以外病症的,只须跪地默祝一番,他便能施治;间有路远推算不出,及他的能力所治不好的,就只得拿出没有缘的话来搪塞。

乡间小百姓是最易愚弄的,以广德真人的心思能力,又有无数奇才异能的会党头目帮助;是这般设成圈套,使一般最易受人愚弄的小百姓迷信崇仰,自是可以办得到的事。

广德真人在仙人岩装神的时候,就安排了好几个会党头目,杂在人丛之中。那个忽然倒地,满口胡说乱道的汉子,便是会党中的一个;在观音庙门外替刘贵赔银子的,就是张必成;连观音庙的庙祝,都是与会党中人通气的,所以向来庙里求水的人,说出那一番梦话。

那四大缸清水,从表面看去,只见人舀出来,不见人加水进去,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都以为神奇得很,其实完全是捣鬼。前回书上不是曾说过的吗?观音庙后面是一座高山,山上从石缝中有清泉流出,广德真人只把清泉用竹管引到观音庙的后墙底下,大缸靠根安放着,缸底都有个小窟窿,接住竹管,却怕有人仔细看出破绽,特地用杨柳枝浮在水面,水里下了止泻的药末,不似在山时清澈;再由庙祝吩咐取水的人,取水时须虔诚默祷,不可忽玩。已经迷信的愚民,谁敢生疑,细向水中探看呢?

在广德真人的计划,原打算将地方人心收拾得大家都信仰他以后,再设计激成暴动,好乘便夺取桃源县城,做他发难的根据地;并料不到有曾彭寿求医母病的事。朱宗琪家的劫案,却是跟随广德真人在观音庙照顾一切的会党头目,见了刘贵挤倒馄饨担的事,知道朱宗琪是个刻薄成家的恶绅;有意乘朱宗琪带了当差的在观音庙的时候,打发几个会中兄弟去朱家,将财物抢劫一空。这李旷还在辰州,与刘婉贞居家安业。

广德真人逆料朱宗琪家财既被劫夺,又素来和曾彭寿有些嫌隙,其所以被劫后即全家搬到县城里居住,必是打算要求朱县官帮他认真办这劫案。地方上有钱的人,及平日与他不相得的人,必免不了受他的诬告,正好借这事激起一般人民反抗官府;因此暗中打发魏介诚去辰州调李旷等前来,以便乘时发动。

魏介诚从辰州回报广德真人,正逢广德真人在曾家替曾彭寿的母亲疗治背疮,就是前回书中所写曾彭寿出来迎接的飘逸少年。魏介诚独自行走得快,数百里途程,一日可到。李旷率领着二十四个把兄弟,每日须按程行走,因此迟到几日。

看官们看到这里,大概不用在下交代,已都知道那日从白塔顶上飞身下来,手舞流星,杀退众衙差,解救曾彭寿、广德真人的三个壮士,及四路鸣锣聚众的人,都是广德真人手下的会党头目;早已安排好了的。至于使流星的鸣锣的,究是何人?姓甚么?名甚么?因不关本书正文,毋须赘述。于今且紧接前文,叙述李旷等到白塔涧抵抗官兵的事。

当时李旷率领着二十四个把兄弟到曾家来,向曾彭寿略说了一番来历。曾彭寿教当差的招待众兄弟,在外面大厅上坐地,自己和成章甫引李旷入内室商议抗拒官兵的计划。

曾彭寿将与官兵对抗的情形说了一遍,道:“这些官兵,都是一班吃孤老粮的东西,还敌不了我们乌合之众。他们一营人、十几架大炮,堵住村口向村里轰击。我们认真上前动手的,尚不到一百人,其余的都在后面吶喊助威;并且我们动手的人,仅有一半有刀枪棍棒等兵器,一半用的是锄头扁担。我们才冲上前去,他们便一个个手慌脚乱的逃跑;不但大炮没人顾得搬去,就是各人手里使用的兵器,以及头上的包巾、身上的号衣,都遗弃满地。照我们拾得的兵器、号衣计数,带了兵器穿了号衣逃回去的兵士,至多不过四、五十人;大约是站立的地方离村口略远些,一见我们冲出来,就争先逃跑的。

“据我想来,官兵受了这番大创回去,桃源县免不了连夜向长沙请大兵来剿,下次来的必不是这种不中用的东西。我们此刻虽已推举村里正派绅士到长沙,向湖南巡抚陈情去了;只是我们小百姓说的话,究竟能使湖南巡抚相信与否?敌得桃源县所说的话与否?此刻还不能料定。我们既已骑上了老虎,此时就必须趁大兵不曾到来的时候,先事准备防卫的方法。难得有老哥这般侠义的英雄,肯前来相助,想必有绝妙的方略,救我一村男女老幼的性命。愿闻老哥的高论。”

说着,向李旷拱了拱手。

李旷也抱拳答礼说道:“我同会中兄弟,住在这村里的不少;我因得了他们的飞报,才星夜赶到这里来。这村里既打死了捕快,又杀败了官兵;我们虽自信是由桃源县那瘟官逼出来的乱子,并不是敢存心谋反叛逆。惟是事情已弄糟到了这一步,休说绅士说的话,湖南巡抚绝不肯听;就是一村的人,都自缚去巡抚衙门请罪,也逃不了叛逆的罪名。”

成章甫猛不防在桌上拍了一巴掌,说道:“对呀!做官的都是一个窑里出来的货,有甚么好歹?‘官官相护’的一句老话,谁不知道?桃源县是湖南巡抚的属员,上司自然听属员的话,替属员作主;我们推举绅士去长沙省里陈情,不过是尽人事的举动。”

曾彭寿道:“我何尝不知道我们这边绅士的话,不容易使湖南巡抚相信;但是一颗石子打上天,终有落地的时候。这事闹到将来,说不定要闹到京里去;我桃源的人,也有做京官的,未必忍心望着家乡地方的安分良民,无端被恶毒的官府欺凌杀戮。那时若果闹到京里,皇上寻根觅蒂起来,我们曾推举绅士去巡抚部院陈情,无奈巡抚不分皂白,以致激成大乱;那时就不愁巡抚不受处分,而我们的脚跟便立得稳固些了。”

李旷道:“于今事情已糟到了这一步,将来闹到北京,是事势所必不能免的。不过我们既想闹到北京,凭皇上分一个曲直皂白,就得大家齐心努一把力;若不然,这一村的男女老幼,只须一会儿,就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兵剿杀得七零八落,各自逃生不暇,还有甚么资格,配和他们为官作宰的,到皇上跟前辩论是非曲直呢?

“这白塔涧的地势,非与官兵持久抵抗之所;若死守在这村里,便是坐以待毙。为今之计,我们大家不图保全身家则已,尽可各散五方逃跑,暂时并没官兵拦阻。既为要保全身家,并已逼得与官兵开了一仗;就只有再进一步,星夜乘常德的大兵不曾调到,一鼓作气把桃源县城夺下来;同时分兵夺取石门、慈利两县。这三躲守城的兵力都极薄弱,乘其不备,拿取甚易。已得了这三县,大庸、桑植在我掌握中了。

“我们初起,兵力不厚,人心不附,不宜去攻夺坚城,自丧锐气;如在旬日之间,攻下了五县之地,声势自然浩大,归附的自然多了。这五县的地形,都有险要可守,出产富饶,足能持久。常德如可急取,我们得到五县之后,便急攻常德,好打通一条出路;倘急切不能攻下,就紧守五县,仗着地势险峻,可断定官兵一时无奈我何。

“四川、云南、贵州三省的同会中兄弟,与我辈素通声气,我们的退路,也可说头头是道;总之,不至跌倒在官兵手里就是了。到那时如果朝廷圣明,能高瞻远瞩,知道我等受屈衔冤,被狠毒的官府逼到这一步,派人前来招安我们;也只要是非剖白,曲直分明,其余甚么事都可迁就。若真是天高皇帝远,只许官府欺凌百姓,永远不许百姓有伸冤诉苦的时候,那就只好各凭天命,各逞各的手段。王侯将相固然无种,就是历朝历代的开国天子,又何尝不起自匹夫!这只看我们自己努力不努力。”

成章甫听到这里,忽然跳起来大叫道:“痛快,真痛快!我自己知道没有做皇帝的福分,只要做一个开国元勋就得了。好好好!就在今夜杀到桃源县去,我愿打先锋。”

曾彭寿见成章甫这般手舞足蹈的胡闹,不由得大声喝道:“安静点罢!你的鲁莽性子又来了。这岂是儿戏的事!由得你鲁莽性子胡闹的么?”

成章甫被责备得堵着嘴咕噜道:“我本是鲁莽性子,由不得我胡闹;我倒要看你这个不鲁莽的,除了这条生路,又有甚么生路可走?”

曾彭寿也不做声,心想:“这李旷的话,确有些道理。白塔涧周围不过二、三十里大的地方,一旦常德的大兵到来,再能一仗将他们打败了,也不过苟延一时;若不幸被他们打败,我们果是除了坐以待毙,万无生路可走。与官府同到皇帝跟前去辩解黑白,岂是我们当小百姓的人所能望得到的事?真能依照李旷的计策,占据得几县的地方,手下便可以招募训练几十万兵士;那时才够得上说是非曲直的话。

“也罢!事势已弄到了这一步!好在我父母都已终了天年,一个儿子也已托付有人了。我这条性命本已无可幸免,广德真人早知道我有灾祸;此后我能多活一日,多得一日的享受,弄到万分无可如何之际,终不过是一死了事!能做到是非剖白,曲直分明,固是如天之福;即不然,我也用不着失悔。”

曾彭寿想到这里,登时下了大决心,拱手向李旷说道:“老哥的高见确是不差!我决计照办。只是我虽是个习武的人,然半生家居,不仅不曾带过兵临过阵,连远些儿的地方都没有走过。攻城夺地,非等闲之事,第一次出阵,尤须马到成功,才能鼓得起大家的勇气。老哥少年豪杰,声望能为都胜我十倍,我自愿率领这村里的农民,受老哥的驱使。求老哥不要客气,作无谓的推让;我们但求于事有济,毫没有争权争势的心思。”

李旷点点头道:“此时只须大家努力,把桃源县夺到了手再说。我们争权势的心虽不可有,然做平常的事,尚须有一个提纲挈领的人;何况这种行军大事,岂可没一个德望兼资、智勇足备的主帅?到那时自有一位超群绝伦,使远近的老弱妇孺都景仰敬服的人物,出来主持一切,于今倒毋须过虑。我们事不宜迟,赶紧将全村少壮之士,召集到这里来,只挑选五百名足够。兵器不足的,可将官兵遗弃的兵器充补。我带来的二十四个兄弟,都不是无能之辈,每人可率领二十人;余下的二十人,由我们三人率领着。尽今夜赶到桃源县城外,分四路埋伏着等候。我同会中人已多有预伏在城里做内应的,只见城内四处起火的时候,我们就四路进兵;用不着攻城,自有人将城门打开,迎我们进去。我们四路的兵,同时齐向躲衙杀去;我包管不到天明,一座桃源县城已完全夺到我们手里来了。”

曾彭寿踌躇道:“桃源县的守兵虽说薄弱无能,然我们去攻城的,按兵法须比守城的多加一倍。偌大一个城池,我们只去五百人,似乎太少了;并且兵力聚则强,败则弱,我们仅去五百人,又分了二十多队,每队才二十一个人,能有多大的力量呢?这一层好像还得斟酌斟酌。”

李旷摇头笑道:“我们于今那里就够得上说攻城两个字?我刚才说的这种举动,只是乘其不备的暗袭。在城内街市中巷战,与在旷野之处对垒交兵,情形完全不同。在旷野宽阔的地方,人少又加以分散,力量果然薄弱;一遇大队官兵掩杀过来,我们便没有对抗的能力。于今我们是偷进县城,若五百人走一条路冲进去,陷在街市中间,前后左右都是自家人,必没有一个能施展;若遇守城官兵能镇静,只须将两头街道一堵截,我们的人势非自相践踏不可!五百人挤做一块,连转折都不能自如。

“黑夜袭城,利在到处放火喊杀,使守城官兵心慌。如挤在一处,放起火来,自己人就拥塞得无处躲闪;并且放火只烧得一处,不足以壮声威,使守城官兵惊慌失措。我们分做二十多队,一进城门,就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一个县城之内,同时有二、三十处起火喊杀之声,不问他守城官兵如何镇静,如何耐战,在黑夜之间,猝遇这种大变,谁也猜不透进城的有多少人马!便能率兵巷战,我们二十多队人东出西没,救应非常灵捷;那怕官兵个个都胆大包身,见东也杀出一队人来,西也杀出一队人来,他们还能支持得住,不溃退向城外逃去吗?”

成章甫忍不住拍掌,说道:“妙啊!李大哥的才能真了不得!一定就照着李大哥的办去好了。”

曾彭寿也很高兴的称赞道:“真不愧为湖南数十县的双龙头大哥!”

三人计议到这里,忽见一个当差的在房门口报道:“老爷派去桃源县探听消息的回来了。”

李旷不待曾彭寿开口,即向当差的挥手说道:“快叫那人进来,看探得了甚么新消息没有?”

当差的去后,一个二十七、八岁农夫装束的壮丁走了进来。刚待对曾彭寿行礼,一眼看见了李旷,即连忙掉转身来向李旷请了个安,很诚敬的垂手立在一旁,好像等待李旷问话的样子。曾彭寿、成章甫都觉得很奇怪,正想插嘴:“那人怎么认识李大哥?”

李旷已大模大样的神气说道:“你是住在这白塔涧的么?看你倒像个很精干的样子。姓甚么?叫甚么名字?”

那人十分诚恳的说了,接着和小学生背书一般的念诵了一段话。李旷不住的点头。那人念诵完了,李旷便问道:“曾大老爷打发你去县城里探访消息,探得怎么样了?”

那人应了一声是,回身向曾彭寿、成章甫二人行过了礼,说道:“此时县城里并没有甚么动静,只探得朱知县因这番官兵被打得大败亏输,心里非常着急。在他辖境之内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恐怕就是事情平定之后,他自己的前程也保不住,埋怨朱宗琪不该无风作浪的生出这些事来。朱宗琪想被埋怨的没法,只得亲去长沙,替朱知县设法保全地位,请再派大兵来剿的公文,也是朱宗琪代做的。以前谋叛的罪名,只加在曾大老爷一人身上,于今硬指白塔涧全村都是叛逆。”

李旷问道:“朱知县既没亲自到常德去,城中有没有防守的准备呢?”

那人道:“这次官兵虽被我们打坏,然朱知县心里始终不相信白塔涧的人,真个谋叛;就只因有朱宗琪那个坏蛋,从中刁唆怂恿,以致激成这番变动。朱知县虽明白是朱宗琪作祟,但是事已至此,罢手不得,不能不硬着头皮,抹煞良心干去。桃源县满城的人都是这般议论,因此城中并没有防守的准备。”

李旷点头笑道:“辛苦你了,下去休息罢!”

那人退了出去,成章甫笑问李旷道:“这人并没见过李大哥,他进门的时候,李大哥也没向他说甚么话,他怎么一见面,就对李大哥那么恭敬?彷佛属员见上司的样子。这是甚么道理呢?”

李旷笑道:“这没有甚么道理。在我们会里的人,行起坐卧,以及衣服辫发,各按各人在会里的等级,都有特殊的暗记。凡是同会中人,一望便知道,用不着开口说话。我也料知桃源县必没有防备,于今承平已久,官兵只是个配相,就在今夜,桃源县包可唾手而得。”

曾彭寿、成章甫听说桃源县城里早已安排好了内应,异常高兴,当即传集村中壮丁,挑选了五百个略知道些儿武艺的。其中就有十之七八是哥老会里的人,由李旷二十四个把兄弟,每人只率领二十个人,自然不用训练,也容易指挥。那时的官府本来都是麻木不仁的,平日只知道巴结上司,搜刮地方;只要出了一件命盗大案,就无不吓得手足无措。

何况这朱知县更是一个极庸碌的捐班官,又遇了这种谋反叛逆的事故;其所以埋怨朱宗琪,就是因为他已吓慌了。凡是庸碌人遇到事情弄糟了的时候,没有不后悔的,并没有不埋怨人的。他有朱宗琪在跟前,好歹还能替他出主意,朱宗琪被他埋怨得到长沙替他设法保全位置去了;他便一心只知道忧虑,因这乱子将受严重处分,绝不想到曾彭寿会认真倡乱,竟有袭取桃源县的举动。还以为请兵的公文已去了,只须坐等两日,常德的大兵一来,将白塔涧痛剿之后,或者可望将功赎罪,因此毫无防备。

这夜李旷等率领着五百名壮丁,杀进桃源县城,正在三更时分。朱知县在睡梦中听得喊杀的声音,尚不知道匪已攻进了城;还只道是要犯想冲监逃走,打算起来亲自督率捕役,奋勇追拿,免得二罪俱发,自己的地位必更难保。刚跳下床开了房门,待呼唤跟随的人都来不及,已如潮涌一般的拥进一大群擎火把举刀枪的人来。

朱知县一看,在前引路的,认得就是前次那个在大堂上忽然不见了的广德真人,才明白不是要犯冲监。当时惊得想抽身逃走;只是这么多人已杀到了跟前,那里容得他逃走?这些人一见面,就是一阵乱刀砍杀,朱知县登时被砍成了肉酱。曾彭寿、成章甫跟着李旷杀到县衙时,广德真人已将监犯放出,其中强盗窃贼多哥老会中人,实时编入队伍。不到天明,城中会匪已集聚七、八千人。广德真人只留一、二千人守城,余下的分做两路立时出发;一路袭慈利,一路袭石门。两县的人还不曾得到桃源县失陷的消息,会匪卒然入城,凶悍无比;幸在白昼,两县的知县得杂在乱民中逃了出来。

那时驻常德的提台姓刘,年纪已有六十多岁了,是一个由世袭出身的官,一没有军事学识,二没有胆量,老迈颓唐。接到白塔涧乡民谋叛杀伤官兵的报,已惊得寝馈不安;刚派了一标人去桃源县清剿,就接了桃源失陷、知县殉城的恶报,更吓得不知要如何才好;跟着又得了慈利、石门两县也被会匪陷落的消息,料知必来攻取常德,当下就要弃城逃走。

亏得左右的人说,常德为湘西门户,若失落在会匪手里,便更难剿灭了。常德池深城厚,新起之匪,绝没有力量攻打得下,等到实在守不住了的时候,再逃不迟。刘提台又恐怕失了常德,受朝廷重大的处分,只得勉强镇静,一面深深的躲在提督衙门里,一面发号令教官兵小心守城;并把派往桃源剿匪的一标人马,飞檄调了回来,紧守常德。大庸、桑植雪片一般的飞来告急文书,一概置之不理。

湖南人素喜造谣,几日之间,广德真人不费吹灰之力,占据了五县地盘。全省上、中、下三等人,都说得广德真人是天神下降;只要广德真人一到,无论树木砂石,经广德真人一使神通,立时都变成了精强壮健、能征惯战的军马。并能在青天白日之中,随时可以祭起满天云雾,将日光遮蔽,顿成黑暗世界,对面不见人马;而广德真人自己的兵卒,因喝了广德真人的符水,两眼分外清明,能于黑夜之中,穿针度线。

与官兵对垒时候,就祭起雾来,使官兵连自己都看不清楚,听凭会匪挨次砍杀。并且匪兵都有飞墙走壁的本领,两三丈高的城墙,从城头上出进,和跨门限一样。所以数日之间,连陷五县,官兵不知被砍杀了多少,匪兵中没一个死伤。

这种谣言既传遍了湖南,只吓得各州府县的人民,昼夜惊恐。害怕得最厉害的,就是那些吃孤老粮的官兵。开小差逃走的,各府县每日都有;而尤以辰、沅、永靖各属的兵为最。因为哥老会的巢穴在这一带,为匪兵所必取之地,谣言又比别处更传播得厉害些。

若论当日各府县官民军队对于会匪害怕的情形,及广德真人连下五城的声势,应该席卷六十三州县,易如反掌。既能这般容易取得湖南,充其量成大业也非难事,那么满清的国运早就应该移到广德真人手里了;何至延到辛亥年武汉民军崛起,才将清室推翻?而有清一代二百六十多年的历史中,连广德真人的名字都没有呢?

在当时人的议论,虽说因广德真人以邪术倡乱,来得不正当,不能得有知识人的同情,所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然据故老传说,这其间成败实关天意,全非人力所能勉强。要知当时的情形如何厉害?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