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升听了李旷的话,连连摇手道:“这南京城里,怎么由得少爷这么干!即算这时候能安然干好了出城,事后也免不了要破案,这样险得很!”

李旷道:“这主意既不行,还有一个主意。我此刻和众兄弟同住在石将军庙,我看那庙里有一间楼房,那楼房是怎样的情形,我虽不曾上去看过;然在外面远望那些门窗,灰尘堆送得很厚,窗格也多破了,可以想见已长久没有人住了。我回去把那楼房略略的打扫一下,明日带人来这里,将张金玉抢去,放在那楼上关着;婉姑子也接到那楼上去。看婉姑子教我怎生使张金玉受苦受罪,我无不照办。他受张金玉的磨折,也受够了,不能不当面替他报复,消消他的怨气。”

张升道:“张金玉是个胆小无能的女子,你就要处死他,见面一刀便可了账,怎用得着这么费事?”

李旷摇头笑道:“我何尝不知道可以一刀了账,只是我和婉姑子都受了他那么多的恶气,一刀了账,实在太便宜了他;慢慢的处治他最好。他说料定我是个没出息的孩子,我出息是没有;不过我得细细的问他,怎么知道我没有出息?我决定了是这么办,明早就来。你不要害怕。”

张升看李旷显出很决绝的样子,不敢再说。他人虽老实;然知道这事关系重大,不敢对人漏出一点儿风声。刘达三和几个精干的当差,都不在家,这样突如其来的意外之事,没人在张金玉跟前告密,当然不会察觉。

次日天光一亮,李旷就带着众兄弟到了刘家。有张升做内应,又是以有心的计算无心的,以有力量的计算无力量的,自然一点儿不费事,将刘家所有的男女除婉贞张升而外,都从睡梦中捆绑起来了。李旷等身边都带了尺多长的解腕尖刀,有几个被捆绑得惊醒转来,就想张口叫唤的;见这许多凶神恶煞一般的汉子,各人手执雪亮的尖刀,知道一叫唤就得被刺一刀,谁还敢开口呢?

李旷亲自动手捆张金玉,张金玉才一睁眼,李旷就指点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还认得我这个没出息的孩子么?”

张金玉一看是李旷,只吓得心胆俱裂,身体止不住筛糠也似的哀声说道:“我怎么不认识?你是李姑少爷!我不曾得罪过姑少爷,姑少爷为甚么这么对我?姑少爷要甚么东西,请说出来;只要是家里有的,都可以送给姑少爷。求姑少爷把我放了,我鞋尖脚小,也跑不到那里去。”

李旷嗄了一声笑道:“我只要你一件东西;就是你身上的;不过不要你送,我自己会来取。我今日特来接你去一处地方,轿子已备好在外面了。本来可以不必是这么捆了去的,无奈我带来的轿夫,都是初次抬轿,恐怕抬起来不合脚,把你掀跌下来,街上来往的人多,失了你当夫人的体统,所以只得委屈你一时半刻。不但如此,我还有一粒橄榄奉敬,请你含在口里。”

张金玉听说要他身上一件东西,说时又带着笑脸,大约会错了李旷的意,正使出娇怯怯的模样,想再说话。李旷已拿尖刀割了一角门帘,揉做一团,待向张金玉口里塞,张金玉这才急得要叫唤。谁知樱桃小口一张,李旷奉敬的橄榄早已乘虚而入,登时叫也不能出声,吐也不能出口。李旷派两个把兄弟看守了,就收了尖刀,独自到刘婉贞睡房里来。

李旷在石将军庙带二十四个把兄弟出发的时候,已派定了进刘家大门后的职务。本人只带两个人对付张金玉,刘婉贞房里,是早已吩咐了不许众兄弟闯进去的。刘婉贞独自关在房里睡觉,李旷等虽在旁边房间里捆人,然没有高大声响;丫头、老妈子又都一个个从被窝里拖出来捆好了,没有漏网的送信给他;因此直到李旷去敲他的房门,他才惊醒,那里想得到忽有这种意外的事!

李旷怕他受惊,只用一个指头在门上缓缓的敲着。婉贞醒来,料知不是丫头,必是老妈子,连问也没问一句是谁,下床便将门钮开了,依旧回身往床上走。李旷分明听得开了门钮,本要随手推门进去;只是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胆怯手软起来,一时竟鼓不起这推门进去的勇气。

且慢!杀人放火的勾当,李旷能行所无事的干下去,何以这时候去见自己未婚妻的面,倒胆怯得连门都不敢推呢?其实这不得谓之胆怯,是由害羞的念头发生出来的现象。这种害羞的念头,在那时候青年未婚夫妇,无论在甚么场所初次会面,都免不得要发生出来,实在赶不上现在的青年男女,从出娘胎就不知道害羞的念头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在下不得不将李旷这种情形,说明一下。

闲言剪断,且说李旷当时忽然害羞得不敢推门,只得立在门外踌躇,不知怎生办法?倒是刘婉贞在房里觉得奇怪,不见有人推门进房,只得回头对着房门问道:“是谁敲得我起来开了门,又不进来呢?”

李旷听得是婉贞的声音问话,心里更是一冲,十二分想趁此推门进去;但是心里还有些踌躇见面的时候,应该怎生开谈的话?

李旷在门外踌躇复踌躇,刘婉贞在房内却忍也忍不住了,疑心是张金玉跟前的丫头无状。带着几分恼怒之意,转身走到房门口,一手将门拉开,口里才生气问是那个?个字还没说出,眼里已认得是李旷当门立着。这一下只吓得刘婉贞连忙将那未说出口的个字,截止不说了;登以时满脸羞得通红,只恨没有地缝可以钻身进去;低下头来,掉转身向床跟前就走。

李旷见刘婉贞害羞的神情,比自己还厉害,一时胆气倒壮了些。趁刘婉贞掉转身向床跟前走的时候,举步跨进房门,仍照小时候的称呼,叫着婉妹。说道:“你已不认识我了么?我此刻是特地来迎接你的。张金玉那个狠毒妇人,是我的仇人,也是婉妹的仇人;我已把他捆绑起来了,打算带他同去。听凭婉妹的意思,看要怎生处治他?我这几年停留的地方,虽是离南京很远;然婉妹在这里被那狠毒妇人凌虐的情形,我一概尽知。这仇恨我不替婉妹报复,也没人能报复。婉妹有随身应带去的东西,请趁早检点,立刻就得出城,我在此地不便久停。”

刘婉贞陡然听了这些话,只吓得芳心乱跳,靠帐门低头站着,又害羞,又害怕,又不得主张;心里一时没有可回答的话,就是有话口里也觉回答不出。

青年男女在这种时候,只第一句话最难说出口;李旷既经说出了那一大套的话,以下便不用踌躇了。见刘婉贞只管点头不做声,即接着说道:“婉妹不要害怕,更不要疑心我这种做法不妥当,婉妹须知道我这回到南京来,为的就是婉妹一个人,于今婉妹是这么不答我说话,究竟婉妹的意思怎样呢?我不是胆小不敢多在这里停留,只这南京地方,不比寻常偏僻所在,万一有点儿风声走漏出去了,恐怕连累了婉妹,因此我事前不敢通知。”

刘婉贞到了这时,知道再不能害羞害怕了,只得开口答道:“父亲正出差去了,我怎么能就是这么同走呢?”

李旷不乐道:“还提甚么父亲?我说话婉妹可不要生气!我和他早已恩断义绝了。他待我的情形,没人敢拿着向婉妹说,婉妹所以不知道。他三番五次要谋害我的性命;若不是他委托谋害我的人有天良,我早已死在他手里了。先父在日,是那么帮助他,临终要付托他几句话;他为了怕张金玉,连坐也不敢多坐一刻。他无情,我便无义。我若不是恐怕伤婉妹的心,也不在这时候到这里来了。我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来,就是惟恐见面眼红,一时按不住火性,做出使婉妹难堪的事来。”

李旷虽是这般说,刘婉贞听了,仍现出迟疑不决的样子;但是口里并不说甚么。

李旷疑心刘婉贞不愿意同他走,不由得正色说道:“这事用不着迟疑,我是为你我的婚姻,是由先父母作主定下来的;你父亲虽嫌我贫穷,翻悔原议,幸亏你深明从一而终的大义,不肯变心。我派人探听得确实,才甘冒危险,亲到南京来;一则遵先父母之命,一则完成你的志向。你如果有丝毫不愿意跟我同走的心思,就请你明白说出来,我并不怨你;只怨我自己胡涂油蒙了心,太不自量,误听了旁人的话,错认你了。若你真心愿意嫁我,就应该知道,你父亲是不愿意将你嫁我的人;有你父亲在家,除了我把你父亲杀死,便是你我想见一面也做不到;更何况带你同走呢?”

刘婉贞问道:“打算带我到那里去呢?”

李旷刚待回答,刘婉贞随即很低微的叹了一声道:“带我去甚么地方?我本用不着过问;不过我得问问远近,看我今生今世还能见得着我父亲么?”

李旷道:“能见面不能见面,不在路的远近。”

李旷说到这里,见刘婉贞已掩面哭泣起来,心里也觉得:他父女之情出自天性;他受了刘达三养育之恩,今忽然要是这么生离死别,怪不得他心中悲惨!我幸亏临行时受了祖师的训导,把那要处死刘达三的念头打断了。若冒昧照我自己当初的计算,乘刘达三不备,突杀他一个措手不及的,姑无论刘达三的本领了得,护卫的人又多又强,不见得能如愿把他杀死;即算暗箭难防,容易将他杀死了,再想与婉贞完婚,已是万分办不到的事了。他今日不忘他父亲,就可以知道他将来绝不忘我。像张金玉那种毒妇,刘达三待他那么厚的恩情,刚才见我带笑和他说话,他居然想拿出淫荡的样子来诱惑我。他自己是禽兽不如的东西,也拿禽兽来待我,岂不可恨。

想到这里,他即对婉贞说道:“此刻不是哭的时候,你赶紧把要紧带去的东西检点检点。我先打发他们把张金玉送去;做一道儿同走,惹人碍眼。”

李旷说完这话,即退到张金玉房里。见张金玉还捆倒在地下,脸上已改变了颜色,两眼流泪。两个看守的正在对张金玉评头品足;李旷便教两个看守的将张金玉抬起来,同到外面轿厅上。这轿厅上有两乘轿子,李旷指挥众兄弟,将张金玉绑在轿子里,就从众兄弟中选了两个能抬桥的,抬着先回石将军庙;并分派了几个兄弟同行防护。

李旷看着众兄弟押送张金玉走后,才回身到刘婉贞房中。刘婉贞毕竟是想嫁李旷,此时已将他自己贵重些儿的衣物首饰之类的东西,拾夺打成包裹了。李旷在刘达三房间里搜出许多值钱的金珠饰物,分做几担,叫留下的众兄弟挑了,一个个从溜走出城。南京城里的人虽多,只是这种出人意外的事,又是天光才亮的时候,大家都还睡着没起床;那时没有警察,更夫一到天明,便回更棚里,纳倒头睡觉去了,所以闹一个这么大的乱子,左右邻居都没有察觉。

李旷教刘婉贞也坐了轿子,由张升保护着,从大门直向石将军庙去。只留下李旷在刘家,仍将大门关好,回身到各房间里,把那些捆绑的当差和丫头老妈子,拖做一堆躺着。重新将各人口中的麻核桃塞紧,才指点着自己的鼻巅,对各人说道:“你们好像都不是这里用了几年的老人,大概都不认识我。见我带来这么多人,从被窝里将你们拖出来捆绑在地;我料你们的心里,必疑我是一个强盗头目,趁你们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前来行劫的。错了!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也和你们大人一样,是做大官的。我姓李,从小就配定了,是你们婉姑子的姑少爷。只因我和你们大人都是四川省的人,我四川有几处地方的风俗,无论甚么人娶妻,是要像这么行强抢夺的;还有女家须雇用会武艺的人,与男家的来人对打的,这名叫抢亲;不是这么不吉头头利。我和你大人是亲同乡,我那地方的风俗,只许男家来抢,不许女家对打,所以你们大人趁这出差在外的时候,约我派人来抢。于今你们婉姑子已做新娘去了,你们太太也当上亲去了,只带了张升去伺候。

“我去后不久,你们大人就要回来的,你们可以向他讨喜钱,每人至少也得赏一百两;这是我们四川的风俗,照例有赏的。我还有一句话留在这里,务必对你们大人说;你们太太此去我家当上亲,三年五载不见得能回来,你们大人用不着派人来接。我此刻亲已抢去了,原不妨将你们的绑松了再去;只因我们家乡的风俗习惯,绑了男家的人,不能由女家的人解放;绑了女家的人,也不能由男家的人解放。从来是如此的,不可错乱;错乱了,两家都不吉利,因此不得不多委屈你们一会。好在你们大人有的是银钱,只要多赏你们几两银子,便再多受些委屈,也是值得的。我得快回家做新郎去,没工夫多陪你们谈话了。”

他随即笑嘻嘻的,对这些人说了一句对不起,就退了出来;把后门也从里面关锁了,打后围墙上跳了出去。街上的店家,多还刚起来开店门做买卖。

李旷回到石将军庙,见二十四个把兄弟,已分做几处把守。恐怕城里万一有人追赶出来,只有张升和张金玉、刘婉贞三人在破楼上;李旷一到,就派了几个兄弟去江边雇船,自己却走上破楼来。只见张金玉的绑已松了,蓬头散发的坐在楼板上哭泣,刘婉贞蹲在旁边劝慰;张升远远的立在上,嘻开着嘴望着张金玉笑。

李旷看了很诧异的问刘婉贞道:“婉妹!你难道吃这恶婆娘的苦头还吃少了吗?怎么于今倒用好言安慰他呢?他明知道你我是从小定下来的亲事;即算因我逃走了,数年没有音信,他是后母,于你原没有甚么恩情,不妨主张另择高门;然而何至要迫你父亲将你送给王小龄的第四个儿子做小呢?

“王小龄的第四个儿子,通南京的人都知道是王小龄与丫头通奸生下来的;那丫头早已赏给当差的做老婆去了。王老四又不长进,终日倚着他父亲是兵备道,在外吃喝嫖赌,凡是寻常恶少的行为,无不应有尽有;就是三媒六证的嫁给他做花烛夫妻,都辱没你到了极点,何况送给他去做小呢?你父亲本来不愿意的,只因这毒妇存心要凌辱你,要害你的性命,日夜逼迫你父亲,颠倒托人去求王老四赏脸,把你收去做小。你想想这毒妇的狠毒情形,看可痛恨不可痛恨!”

刘婉贞回望望张金玉,仍低下头来流泪。李旷接续着说道:“幸亏你父亲和王老四都信阴阳,请许多阴阳先生看了,都说你本月十一日以前,没有可以纳妾的吉利日子,才能留着你这条性命,等待我来。如果专依这毒妇的话,凭你自己说,你这时候还有命么?若这样的罪恶,还可以饶恕,那就世间没有不可以饶恕的罪恶了。”

说话时,他突然从腿弯里拔出一把七、八寸长的明晃晃尖刀来。刀把用红绸缠了,把上有一个圈,大拇指套进圈内,刀尖朝下握着。说时迟,那时快!一伸手便对准张金玉的头顶刺下。亏得有刘婉贞蹲在旁边,吓得连忙双手将张金玉的头抱住;若不是李旷的武艺好,下手有分寸,这一刀不曾刺死张金玉,一定倒把刘婉贞刺死了。

李旷见刘婉贞奋不顾身的庇护张金玉,也吓得连忙将手收住,在楼板上跺脚说道:“婉妹,你真胡涂!怎么倒救护起这毒妇来了呢?这毒妇时时刻刻,处心积虑要谋害你我两人的性命,亏得皇天保佑,使他的毒计不得成功;不然,不早已死在他手里了吗?快放开手罢!我今日不杀死他,他将来仍免不了要挑唆你父亲,想方设计报复我们的。别人与我为难,我不放在心上,你父亲与我同是会里的人,我不能不防范他。”

刘婉贞举手向李旷扬着说道:“你不要以为我是存心救护他。休说他平日仗着得父亲的宠爱,无端的辱骂我、欺侮我,便是他一举一动,处处阴险刁诈,我也不必回护。不过在名义上,他究竟是我的后母;况且父亲待我,还不能算十分不好,他又是父亲所心爱的;杀了他,何以对得起父亲?也教后世人人唾骂我不孝了。”

李旷便趁势对刘婉贞说道:“既是婉妹替他求情,我此刻不杀他也使得。但是我已经将他捉到这里来了,不能随便又送他回去;我不便在此地多停留,暂且带他换一个地方,再作区处。”

说时把尖刀收了,下楼吩咐众兄弟将劫得刘家的财物,先送上船。仍用轿子抬着刘婉贞、张金玉两个,李旷和张升押着同走。

依李旷的意思,本要照来时的样,将张金玉捆绑在轿子里面,用麻核桃紧塞住那樱桃小口,免得在半路上发生呼救或图逃等事的。无奈刘婉贞尽力庇护,一口担保张金玉断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如果竟有这种呼救或图逃的举动,也不过是自寻死路,一时有谁来救?妇人家鞋尖脚小,更如何能逃的掉?

李旷从小就很爱刘婉贞,刘婉贞向他说甚么话,他历来不忍拂逆刘婉贞的意思;于今虽曾隔了几年不会面,然爱护刘婉贞的心,并没有减退。见刘婉贞这么说,他心想:“有我自己在一道儿同走,而从石将军庙去江边,又不走街市人多的地方经过,果然不捆绑也不要紧。半路逃跑的事,不待说是做不到的;就是想高声呼救,有我跟在轿子旁边,不等到他叫出第二声,我只一刀便送他回老家去了,怕他做甚么!”

因此李旷就依从刘婉贞的话,一不捆手,二不塞口,和刘婉贞一般的自行打进轿子。

不过李旷总觉不敢太疏忽,教张升跟在刘婉贞的轿后,他自己就紧靠着张金玉的轿门。临行并对张金玉说道:“你要知道你姑少爷许你是这么舒舒服服的坐在轿里,是你婉姑子待你的恩典,你得安分些,休得妄想有人来救你。在有人的地方走过,你只要鼻孔里哼一声,那时就莫怪我的‘屠子放’来得太快啊!”

哥老会里面的人,说话多有隐语,外边人听了不懂的,谓之切口;也是海底之内的。这种隐语当中,对于物件的名称,差不多有一半是用歇后语。如迷药原称为灵丹妙,后来因灵丹妙药四个字太普通易懂了,虽用歇后,还恐怕被耳聪的人听了去;改就了连妙字都不要,加上一个子字,称为灵丹子。又有专取同音的字,不取义的。如称脚上穿的鞋子为鱼水,是取鱼水和谐的谐字,与鞋字同音;因怕有和字被外人听出,所以简称鱼水。

李旷对张金玉说话,本用不着拿出这类切口来,只因他们这种人平日和会中人说惯了,说顺了口,就不知不觉的说了出来。在李旷是一番警告张金玉的意思,若明说你敢在人多的地方哼一哼,我便一刀送你的性命;张金玉听了,或者害怕不敢尝试。无奈李旷不曾留神,好好的一个又简单、又便当的刀字不说,偏要说甚么屠子放。

张金玉是一个当婊子出身的人,虽嫁刘达三是哥老会中的头目,只是刘达三在南京做官,不敢向人露出本来面目,说话举动,处处留神;就是会里的人,不说明也看不出他的来历。这类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的言语,张金玉自不能从刘达三口里听出来。

所以李旷自以为这话可以警告张金玉,而张金玉因听不懂屠子放是甚么,并不觉得这话可怕。在轿子里坐着,两眼和搜山狗一般的向轿门外面望着;一心打算有多人走过的时候,就拚着一死,也要叫起救命来。无奈从石将军庙到江岸,不经过市镇;乡村道路上,虽也不断人行走,然只是一两个乡下人,就是向他们呼救,他们也没力量能救人,因此只得一再忍住。

约莫行了四、五里,离江岸不过二、三里远近了,忽见迎面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子。张金玉一看,认得是他自己在班子里时候的老鸨。这老鸨在南京很有些势力,有时和人口角相打起来,这能于顷刻之间,啸聚数百个当龟奴、当流氓的人,帮助他打架。张金玉这时候正用得着此种势力,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高声向老鸨喊道:“妈妈快救我啊!妈妈快救我啊!”

李旷见张金玉竟敢高声呼救,那里忍耐得住火性,一面招呼抬桥的将轿子放下,一面拔出刀来。拨开轿帘,一伸手早已将张金玉抓出来,向草地下一掼,喝道:“看有谁能来救你这贱胚?我尽着你叫唤罢!”

张金玉经这一抓一掼,只痛得连呼哎哟,在地下打滚。李旷也不睬理,回过头来,用尖刀指着那老鸨问道:“你是这贱胚的娘么?”

那老鸨于无意中遇了这种情形,虽认得呼救的是从自己班子里嫁出去的张金玉,但已多年不通来往,一时那里摸得着头脑呢?看李旷手执明晃晃的尖刀,横眉怒目的样子,料知不是好惹的善良之辈。这类当老鸨的人,最会的是见风使舵,不肯吃眼前亏;当下便笑容满面的指着张金玉,对李旷答道:“他不过在我那里搭过两年班,他也不是我的女,我也不是他的娘。”

李旷用脚踢着张金玉冷笑道:“看你妈妈有能耐救你么?老子也懒得和你多啰唣,请你到阴间去找你的亲娘罢!”

说着举刀待往下刺。刘婉贞的轿子在前相离不远,已听得张金玉喊救的声音,知道这一叫唤,免不了又要闹出乱子,当即跺脚教放下轿子。才走出桥来,就见李旷要杀张金玉,已来不及赶过来救护,只急得喊道:“你若杀死他,我这条命也不要了,立刻就死在这里。”

李旷听了,待将刀收住,无奈也来不及了。幸亏这一刀刺在张金玉的肩上,只刺进去寸多深,不至伤害性命。抽出刀来,刘婉贞已赶到了,对李旷说道:“凡事不可做的太过分。你已带了我同逃,又把我父亲一生的积蓄带走,还有甚么气忿不曾发泄得尽?无论他为人怎样,我早已对你说过了,我父亲最宠爱他,饮食起居非他不可;何必定要送他的性命,更伤我父亲的心呢?”

旋说旋低头看张金玉。

只见张金玉颈边流血不止,手脚颤动了几下,便软洋洋的躺着不言不动。他以为是已被李旷杀死了,忍不住也指着李旷骂道:“像你这般狠毒的人,我再跟着你去,问天良也太对不起我父亲了;倒不如死了的干净。”

凑巧路旁有一株碗口粗细的树,说完话,对准那树,猛不防一头撞去。李旷赶过去救时,那里来得及。不知张金玉、刘婉贞二人的性命如何?且俟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