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时白莲教的余孽,还有些在湖南各府县妖言惑众,煽动人心。啸聚几百人、几千人,小而打家劫舍,大而攻城夺地的事,时有所闻。官厅防范得非常严密,悬赏要人民密报;只要有人报告,没有不雷厉风行调兵剿办的。

朱宗琪这类鱼肉乡民的绅士,平日自然巴结官府;凑巧那时桃源县的知事也姓朱,朱宗琪便拿钱运动,与朱知事联宗。朱知事是个捐班出身,见钱就开笑口,与朱宗琪联宗之后,上下呵同一气;因此朱宗琪胆量越大,在乡下作威作福,甚么也不知道畏惧。

他自己也想不到居然会有大胆的强盗,敢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前来劫抢他的金银饰物,他知道强盗既不是本地方的人,这案子要办实是不容易的。他这类作恶的人,绝不因自己遭逢意外,就从此恐惧修省,以图补救的;一心只计算如何能弄到一笔横财,好弥补那劫抢的损失。在平时怀恨曾彭寿独为君子,就苦无法可泄胸中之恨;今一旦得了这个隐匿妖人、图谋不轨的大题目,当然喜不自胜。

星夜赶到桃源县,他一见朱知事的面,就拱手堆笑说道:“恭喜老叔祖,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

朱宗琪和朱知事联宗的时候,硬说自己比朱知事小两辈,应称呼叔祖。朱知事忽然听到朱宗琪这么道喜,自是摸不着头脑,忙问有甚么机会可以升官发财?

朱宗琪求知事摈退了左右的人,才将曾彭寿隐匿妖人的话说了。接着说道:“曾彭寿有百万的家财,家中蓄养的武士极多;三年前已从外府外县雇来了数十名铁匠,藏在家中制造兵器。这回在仙人岩发现的妖人,原是曾彭寿的党羽。因怕一旦突然起事,地方上人不肯依附,所以特地是这般的做作,使地方上愚夫愚妇,都认他为真正有神仙;以为神仙尚且帮助他曾彭寿起事,一般愚夫愚妇自然不敢不依附他了。

“就是地方上的瘟疫,也是那妖人有意做成的,好借此施水诊治,卖恩于本地方的人。此刻妖人隐匿曾彭寿家,本来就要起事的;但不知因那一项还不曾准备齐全,不敢实时发动。曾彭寿平日在地方好行小恩小惠,也就是收买人心,图谋不轨。

“侄孙因与曾家居同里板,并无嫌怨,只为这种是叛逆大事,关系匪轻;若任其一旦暴发,不仅侄孙家免不了池鱼之殃,便是在桃源境内,老叔祖也担着极大的干系。那时老叔祖责备侄孙与曾家近在咫尺,何以事前毫不察觉?即蒙老叔祖恩宽,不说连坐;而这疏忽的罪,侄孙便有一百张口,也申辩不了。因此侄孙费了许多心思财帛,方将曾家谋叛的情形,探明确实。探明了,即刻就动身赶到老叔祖这里来禀报。

“趁他不曾发动的时候,去捕拿他还容易;若等待已经发动,就为祸不小了。地方百姓受苦,尚在其次;在老叔祖辖境之内,出了这样重大的反叛案,于老叔祖的前程,实有极大的妨碍。”

朱知事听了朱宗琪郑重其辞的报告了这一段话,心里甚是惊骇,随即问道:“照你这样说来,曾家既蓄养了许多武士,又有妖人在他家中,虽还不曾发动;然要去捕拿他,已不是寻常几个捕快所能办得到的了。在势不能不呈报上司,调兵前去;只是万一你探听的不实在,曾家为桃源首富,不比普通没有力量的小民;若兴师动众的,办不出一点儿谋叛的证据来,事情不是糟了吗?”

朱宗琪正色说道:“侄孙岂敢以无稽之谈,欺骗老叔祖!此事千真万确;因他谋叛的情形,已经表露,侄孙才敢前来禀报。不过此时趁他没有发动,还用不着调集大兵,只派遣十几名精干的捕快,前去拘拿足矣!他敢于拒捕,就是谋叛的确证了。侄孙预料这案在老叔祖手里办下来,可以得极大的好处,所以侄孙见面就向老叔祖道贺。”

朱知事是个专一研究捞钱的官,有甚么窍妙不懂得呢!当下便出了一张拘票,轻轻的加了曾彭寿一个煽惑人心、图谋不轨的罪名。派了十几名捕快,直奔白塔涧曾家来。

且说曾彭寿这日陪着广德真人,替老太太换了背疽上的药。只见广德真人说道:“这背疽已治好八成了,我因为你的至诚所感动,原打算逆天行事,将背疽完全治好,才回山去的;无奈你我的缘分已尽,不能再留,就此告别了。”

曾彭寿一听这话,只急得跪地哀求道:“蒙真人生死肉骨之恩,信士惟有终身供养,略表感戴之意。家母的体气衰弱,虽蒙真人治好了八成;然这两成未竟之功,一落到庸医手里,仍是不能望好,甚至前功尽弃。”

广德真人拉起曾彭寿说道:“你初次到观音庙求我的时候,就对你说过了:我和你没有缘,逆天而行,于两方都必不利。于今祸事已将临头了,不是感恩戴德的时候。我不在这里,你的祸还小;若定要勉强留住我,后患便不堪设想了。”

曾彭寿道:“信士为留住真人受祸,就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是真祸避不了,避得了的不是真祸。无论如何,在家母背疽不曾完全治好以前,不问有甚么大祸,也不能故真人回山去。”

广德真人点头叹道:“事情已弄到了这一步,也只好尽人事以听天命。我脱身事外,使你一家因我受累,我也不忍。”

曾彭寿听了也不知道广德真人说这话的用意,更猜想不到究竟有甚么大祸?正待陪着广德真人退回静室,才走出老太太的房,就听得刘贵、成章甫二人的声音,在外面厅上和人吵闹。曾家的房屋很大,在里面只听得吵闹的声音,看不见和甚么人吵甚么事。刚要开口叫人来问,广德真人已回头微笑说道:“真祸果然避不了。捉拿你我的人,此刻已到了外面。你须吩咐自家人万不可乱来,中奸人的恶计。”

曾彭寿突然听了捉拿你我的人到了外面的话,不免吃了一惊。暗想:我安分守己从来不做非法的事,怎得有人前来捉我?并且真人在这一方广行功德,妇孺都知道是个活神仙,怎么敢有人前来捉拿呢?心里一面是这么思量,一面走向外面厅上去打听。

才走过一条甬道,只见刘贵神色惊慌的迎面奔来,险些儿和曾彭寿撞了个满怀。曾彭寿忙让开一步,喝住问道:“甚么事?这般大惊小怪的模样!”

刘贵气吁吁的说道:“不知是那里来的十几个痞棍,假冒县衙里的捕快,一窝蜂似的,直向这里面冲进来。门房阻挡不住,亏得表老爷出来,才把那混账东西,拦住在大厅上,放我进来禀报。”

曾彭寿道:“胡说!县衙里的捕快,也好冒充的吗?你为何也不问问他们是来干甚么事的?我到厅上去瞧瞧!”

说着待往外走,刘贵抢上前说道:“老爷不可出去!那些东西就不是假冒的,也不怀好意;各人都带了单刀铁尺,锁炼镣铐,其势汹汹。老爷出去,难说不吃眼前亏。不如暂时避开一点,回他们一个不在家;等表老爷问明了情由,再作计较。”

曾彭寿一口将刘贵叱开说道:“不用你多话,我家祖居此地几十年,不曾做过犯法的事,为甚么要躲着不见捕快的面?”

旋说旋拔步向外面走。刘贵被叱得不敢开口,只得紧跟在曾彭寿背后。

十几个捕快正在大厅上和成章甫争论,因为知道成章甫是桃源一县内有名的好武艺,捕快们没多大的本领,不敢用强。并知道办这种案子是好差使,可以多捞几文上腰,所以只拿着恐吓的话向成章甫说,并不动武。及见曾彭寿出来,捕快中有个为首的,便上前对曾彭寿胡乱拱了拱手,说道:“我们无事不敢轻造贵府,今日奉官所差,身不由己,只得来惊扰大驾。”

说时向两边捕快使了个眼色,便有四、五个抢上前来;只一抖铁链,就把曾彭寿头颈套住了。

刘贵、成章甫都过来解夺,已有两个捕快被成章甫提起来攒在地下,大叫哎哟!曾彭寿连忙喝住道:“不可无礼!有话好请到里面说个明白。”

随望着那捕头说道:“兄弟祖居在此,不是没有身家可以逃走的人。如果兄弟做了犯法的事,或是被人诬攀了,应该随同诸位到县里去诉个明白,绝不至私逃拖累诸位。承诸位到寒舍来,很辛苦了,请去里面喝一杯水酒,休息休息,再一同到案不迟。”

捕头含笑答道:“本来不仅请大驾一个,还有个住在府上的仙人,也得请他同去。”

曾彭寿引众捕快到里面客厅坐下问道:“兄弟从来安分居家,素不与闻外事,不知究竟为着甚么事,辛苦诸位特地到寒舍来拘捕?拘票上想已写得明白,可以将拘票给我看看么?”

捕头道:“要看票可以,不过先得把住在你家的仙人请来再说。”

即伸手指点了八个捕快,吩咐去各房搜捕妖人。曾彭寿这才急了说道:“广德真人在寒舍给家慈治病,并未出门一步。凡事有兄弟担当,真人万万捕拿不得。”

被指点的八个捕快,那里肯听呢?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冲向各房搜捕,只急得曾彭寿忍不住跳起来说道:“真人有甚么过犯?你们敢加以无礼!”

话没说了,广德真人已缓步从容的走进客厅来,笑向曾彭寿点头道:“何如呢?我原对你说了,勉强留住我是有祸事临头的,你不相信。于今事已到了这一步,惟有同去到案的了,还有甚么旁的话说呢?你刚才说得好,真祸避不了,避得了的不是真祸,好好一同去罢!”

那八个捕快见广德真人不待捕拿就走了出来,都跟在后面准备动手;广德真人只是不觉得的样子。

曾彭寿见了这意外的情形,又听了广德真人这番话,心里比尖刀戳着还难受,不知不觉的双膝跪在广德真人跟前泣道:“受真人天高地厚的恩,涓埃未报;反拖累真人受这种牵连。信士就粉骨碎身,也不能抵偿这大的罪过!”

说罢伏地痛哭,广德真人倒哈哈大笑道:“这算得甚么事!只怪你命里应该遭这劫数,纵有回天的力量,也无可奈何。”

说话时,成章甫已安排了酒菜上来,款待众捕快,并封了一大包银两,暗地送给捕头。要求捕头方便,回县里禀报广德真人早已离开曾家,不知去向;曾彭寿也出门不曾回来。捕头受了银包,说道:“这事只怕办不到,因为案情过于重大,不能马虎过去。不过我们吃这碗公家饭的人,得人钱财,与人济灾;老爷的刑具可以不上,这妖人便不能容情了。”

成章甫又替广德真人说了一会容情不上刑具的话,捕头只是摇头不答应。成章甫心想广德真人的神通广大,捕快是凡夫俗子,绝不能奈何他。越是对真人无礼,越增加自己的罪过,真人断不肯听凭他们锁拿的,遂不认真要求。

成章甫随同捕头回到客厅时,只见广德真人颈上,也和曾彭寿一般的锁了一条很粗壮的铁链;广德真人谈笑自若,好像并不觉着有铁链锁了的一样。曾彭寿就忧愁满面,眼泪断断续续的往下掉。众捕快都全不客气,狼吞虎啖的抢着酒菜吃喝,一会儿便吃喝完了。

捕头亲自动手,将曾彭寿颈上的铁链取下来,说道:“我知道你是个有身家的人,绝不会逃走,不用这东西也罢了!”

曾彭寿对捕头作揖道:“我锁与不锁倒没要紧,真人颈上的炼条,无论如何得求你除下来。”

捕头冷冷的道:“那可不行,这案的要犯就是这个妖人,我担不起这重大的干系。不但铁链不能除下,并得加上手铐,在路上才不怕他逃跑。”

旋说旋回头向一个捕快使了使眼风。那捕快即凑近广德真人,从袖中取出一副铁手铐来;旁边的捕快,帮着将广德真人两手捉住。

广德真人笑容可掬的说道:“不用费事,套上去就是了。我犯了谋反叛逆的大罪,是免不了要套这东西的。”

随将两手向前伸直,任凭捕快把铁铐套上了。曾彭寿这时正咬着成章甫的耳根,嘱托些紧要的话,捕头不容耽搁,逼着就走。曾彭寿隐隐听得刘氏在里面哭泣的声音,惟恐哭得自己老母知道,惊骇忧伤,于衰病之体不利,要求捕头许可到里面安慰一番。捕头不肯,只得听凭众捕快推拥出门。

走不上一、二百步,迎面就遇着几个手擎香烛的人,立在路旁。那几个人看见广德真人上了刑具,被众捕快推拥着走,都现出很惊怪的神气,也没有一人敢上前追问缘由,只一个个忙将手擎的香烛往地下掷了。曾彭寿见了这情形,料知必是来广德真人跟前求药的,也不在意。

又走了一会,已近白塔涧的白石宝塔了。忽听得远远的有锣声响亮,接着就起了一阵呼号的声音;但距离得远,听不出呼号的甚么。一处锣声响后,跟着就有三、四处的锣声响,也是一般的呼号。心里正自有些觉得奇怪,捕头已在前面立住脚,回身向众捕快说道:“诸位兄弟当心点儿,这声音来得好蹊跷,敢莫是纠众前来劫犯的?且把姓曾的刑具上起来。”

那些捕快听了,各人脸上都露出惊慌的神气,抖出铁链,仍将曾彭寿锁好。各人都亮出单刀铁尺,准备厮杀的模样。捕头见大家都已了,才在前面引着急走。刚走近白塔底下,四面的锣声和呼号的声音,已渐渐的包围会合拢来了。捕头又停了步,向左右前后看了看地势,说道:“我们不能再向前走了,此地有这宝塔竖着,我们立在宝塔下面,免得四面受敌。把差使锁在宝塔上,即算是来劫抢的,也难得手些儿。”

捕头的话才说出,大家七手八脚的,将锁广德真人、曾彭寿二人的铁链穿过宝塔的石门锁住。曾彭寿也料知是地方人曾受过真人恩惠的,得了这消息不服气,纠众前来救真人和自己的,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只是看广德真人的面色,却像十分着急,不似初出门时的谈笑自若了。

正在这慌乱的当儿,塔顶上猛然发出了一声大吼,如晴空放了个霹雳一般。随着那吼声,苍鹰扑兔也似的扑下三条大汉来;每人放出一对流星,与六个大车轮彷佛,呼呼的向众捕快打去。那些捕快的单刀铁尺虽都已亮了出来,然那里有他们施展的余地?一碰着流星索,就被绕得把握不牢,破空飞到数丈以外去了。只打得那些捕快,倒的倒,逃的逃!

四下里呼号之声,又已抄围过来,果是地方人闻风前来搭救广德真人和曾彭寿的。见众捕快抱头鼠窜,不由分说的,抓住便打。身体灵便、脚步迅速的,就逃出了重围;笨滞些儿的,都被打得奄奄一息。地方人见所有的捕快,除几个已打得半死,倒在地下不能动弹的而外,其余都已逃跑得无影无踪了,才齐集在白塔之下,向广德真人叩头。

此时曾彭寿和广德真人锁在白塔上的铁链,都已被那三个使流星的少年拉断了。曾彭寿心里很感激那三个少年,正想请问三人姓名,并致谢一番;无奈这时从四面包围拢来相救的乡民太多,拥挤了一大堆,竟不见有那三个少年在里面。

只见广德真人对着许多叩头的乡民叹道:“虽承你们大家的好意,将我二人从捕快手里救了出来,只是这乱子却益发闹大了。你们要知道,我二人并没有犯罪,到桃源县不过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于今经你们这般一打一救,又死伤了这好几个捕快;在此不但曾家逃不了这灭门之祸,便是你们的身家性命,只怕也因此不能保全。”

乡民中有些明白事理的,听了这话着慌起来,只惊得面面相觑。曾彭寿也顿时觉悟了,向众乡民问道:“刚才有三位年龄很轻、手使流星的人,从白塔上跳下来的,是那三位?我一时不曾认明面貌,请大家指点出来。”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回说不知道。

曾彭寿彷佛看见那三个少年的装束,都是短衣窄袖,包头草履,俨然武士的模样。细看众乡民中,没有一个像那种装束的人,心里就很觉得奇怪。只得再问道:“敲锣邀集诸位来相救的,是那几位呢?”

众乡民见问,也都回头寻觅手里提了铜锣的人;但是各人手中全是锄头、扁担一类的农具,临时拿了当作兵器使用的,没一个提了铜锣的。

即有一个乡民说道:“我们正在田里做功夫,并不知道有捕快来曾家捉拿仙人的事。忽然听得有锣声响亮,我们停了工看时,只见一个穿黑衣黑裤、脚套草鞋的后生,一面敲着锣飞跑,一面口里大声喊道:“哎呀!大祸来了呀!救我们性命的活神仙,在曾百万家里被捕快捉去了呀!受过活神仙恩典的人,快去救活神仙呀!”

“在田里做功夫的人,都跳上来跟着向这里飞跑,越跑跟的人越多。才跑过这山嘴,就看见十来个捕快,向大路上逃走。那敲锣的喝一声打,也不知是些甚么人打手,一会儿就打得倒的倒了,逃的逃了。我们也没留心看那个敲锣的,不知此刻到那里去了?”

这人说毕,接着又两三个人说所见敲锣的情形也是和这人一样。曾彭寿此时如堕五里雾中,摸不着是怎么一回事。广德真人举手挥着大众说道:“你们上了奸人的当了,快些回去各安耕作。这番的祸事,本是因我而起,我应一身在这里承当;你们须听我的话,以后万不可多管闲事。你们要知道那句‘贫莫与富斗,富莫与官争’的俗语。快去,快去!你们都不是当得起风浪的人。”

众乡民中有一个衣服整齐些儿的人,出头问广德真人道:“真人与曾百万家,都不仅没有犯罪,并是救我们这一方疾病困苦的福星;桃源县为甚么要打发这些捕快来捉拿呢?真人具广大神通,远近百数十里的人,无不知道;怎么听凭那些如狼似虎的捕快肆行无礼呢?”

广德真人笑道:“我何尝犯了罪?罪在不该救你们的瘟疫;曾家又何尝犯了罪?罪在不该号称百万。十几个捕快,我原不难禁止他们在我跟前无礼;但官厅的力量,不仅在这十几个捕快;十几个捕快拏我不去,接着便有多上几倍的大兵到来。以我的神通而论,就有千军万马来,也看得和一群蝼蚁差不多;不过我这回身入尘寰,志在救你们一方的瘟疫困苦;若因我的原故,使你们这一方受刀兵惨劫,岂是我原来入世救人之意!谁知大劫难逃,我尽管如此存心,奸人偏有这般好计较。”

说到这里,悠然长叹了一声道:“事情已闹到了这一步,但怕我一人的力量,挽不回这样的大劫。”

那人奋臂嚷道:“真人不是为救我们一方的瘟疫,不至身入尘寰。于今为救我们获罪;而这回的乱子,又是我们闹出来的,我们怎能脱身事外?就是曾家也是这一方的福星,有谁不称赞他是个善人;他如何会做犯法的事?显见得是有人陷害。我们到这里来的人,有一大半是曾家的佃户,其余也都是受过曾家好处的人。曾家平时帮助我们,于今他家出了这样意外的事,我们也应帮助他才是道理。”

曾彭寿正待发言,广德真人已大声说道:“这岂是你们空口说白话可以帮助的事?你们就此各人回家耕种去罢,刚才已打死打伤了这么多捕快在这里,逃回县城的捕快,必然张大其词的禀报。清平世界出了这般重大的事件,不久必有大兵到来。你们都是纯良百姓,无拳无勇,聚集在一块,不但救不了我们两人,一时大兵到来,看了这种情形,反大中了奸人的圈套了。你们快回去罢!”

广德真人说毕,即有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大汉,举着手中檀木扁担,回身对大众说道:“仙人吩咐的话,是不会错的。我们暂时各人回去,且看桃源躲怎生派兵前来拿仙人和曾百万?那时若我们看了太过不去,就犯罪也说不得,仍须来和他们拚一拚。我是一个不知道怕死的,这句也不知道甚么东西叫做王法;弄发了我的性子,那怕皇帝老子亲身来奈何仙人和曾百万,我也是给他一顿乱扁担砍死。”

曾彭寿看这大汉时,认得是自己的佃户张四。张四有同胞兄弟六个,都是入了哥老会的,不过平身的行为尚能安分,不和寻常的会党一样,无恶不作。张家在曾家当佃户,已有几十年,因为没有甚么过犯,所以曾彭寿不退他。张氏六兄弟之中,只张四的性情最急,一般认识他的人,都替他取个绰号,叫做急猴子。六兄弟因在哥老会中,都练过一会儿武艺,也只这急猴子张四的本领高强些,能使得动二十斤重的铁鞭。

曾彭寿也是个会练武的人,平日对于同道的人,自有一点同情之心。这时见张四当大众说出那番话,心里当然欢喜;但是脑筋中有广德真人反又中了奸人圈套的话,先入为主,知道这乱子已经闹大了,越再胡闹下去,越不可收拾,便呼着张四说道:“你虽是一番好意帮助我,只是像这样帮助,不仅我得不着你的益处,你反害了自己,并害了许多邻居好朋友。万不可如此胡行!我问心没有做犯法的事,不怕见官见府;真人更是专救人疾苦的,官府都是凡人,何能奈何他老人家?请你们大家安心回去,我不待大兵到来,决计自去桃源县投到。这次承了你们的盛情,日后再图报答。”

曾彭寿说了,即向广德真人说道:“此时仍须请真人同到寒舍去,还有些须求指示的事。”

广德真人点头应好,二人遂别了大众回家。在半路上遇着成章甫、刘贵;成、刘二人因得了白塔下打架的消息,特来探看的。曾彭寿对成章甫略说了一遍遇救的情形。

已到了家中,谁知曾彭寿的老太太自经广德真人调治后,本已好过八成了;这日忽听得捕快在外面吵闹,媳妇躲在房里哭泣,遂向房中伺候的老妈子追问原由,偏遇着一个不知轻重的老妈子,直说老爷和仙人都被县衙里派来的捕快,用铁链条锁上了;年老多病的孱弱之躯,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忧伤惊骇?当即吓得痰涌上来,背上将近治好的疽口,也登时破裂了。

老妈子急报知刘氏,刘氏痛上加痛,也只得忍住哭泣前来灌救。此时众捕快已拥着曾彭寿、广德真人去了。刘贵本待追上去,将老太太吓坏了的情形,告知曾彭寿的;刘氏逆料就告知也不能自由回来侍奉,徒然伤丈夫的心,不许刘贵去报。好容易才把个痰迷了的老太太,灌救转来了;不过灌救虽是灌救转来了,活神仙与曾彭寿被捕快捉拿去了的事,已经瞒不过这老太太了。

老太太痛儿子的心切,那里禁得住悲伤呢?广德真人费了多少精神才治好了八成的背疽,疽口一破裂,又是前功尽弃了。正在床上痛楚呻吟,曾彭寿回来了;看了老太太这种奄奄待毙的情形,不由不急得五内摧折。他原打算归家安慰老太太一番,即自去桃源县投案听凭处置的;及归家见了老太太这样临危的神气,就是平常的儿子也不忍在父母临危的时候走开;何况曾彭寿纯孝出于天性呢!

他只得出来和广德真人商量道:“于今已闹成这么大的乱子,我若不急去自行投案,顷刻之间,必免不了又有大兵到来,反使地方无干的人受累。只是家母的病,因惊吓更加重了,我怎能忍心害理,撇了家慈自去投案呢?”

说时已泪流满面。广德真人连忙止住道:“这事如何能教你去自行投案?事原因我而起,投案自有我去。你尽管安心在家侍奉老母,我就去县里走一遭。”

曾彭寿听了,心里当然不安;待用言语劝阻,广德真人不俟曾彭寿说出,已接着说道:“你不用代我担心,县里断不能奈何我!我只去将话说明,县里无论有多少人,也不能把我留住。不过我此去,到县里说明了你我的心迹,我自回山修养,从此不与闻人世之事,也不再回到你这里来了。你为人存心正直,将来必得善报;至于眼前的死生得失,是不足关怀的。”

曾彭寿听说县里奈何不了他,心中才安了些儿,随即双膝跪下来说道:“在真人未来寒舍替家母治疽以前,我原发了一个心愿;不问是何等人,只要能将家母的背疽治好,我情愿将现在所有的财产,平分一半,作为酬谢。于今蒙真人慈悲治好了,在几日以前,我就思量真人绝不希罕我这一点儿酬谢;但是我既发了这个愿,不敢自欺欺天。几番打算请示真人,求吩咐将这一半财产做何种有功德之事;只因私心想待家母的病全好,所以迟到此时。”

广德真人大笑着摇手说道:“我已明白,不用再说了。你须知有钱做功德也得有缘,我早说过与你无缘;不但不可再提酬谢的话,并不可再存酬谢的心。你起来,我就此告别了。”

曾彭寿起来说道:“求真人略等一会儿,我去里面取一件东西就来。”

说着,匆匆的进房里去了。没一会,曾彭寿带着刘氏同出来,夫妇双双跪拜下去。曾彭寿双手捧着两片半圆形的古玉说道:“尘世没有珍贵的东西,可以奉献真人。这两片古玉玦,虽也一般的不足珍贵;但先祖传下来,视为传家之宝,我夫妇只好借此聊表一点诚敬之心。无论如何,得求真人垂怜收下。”

广德真人绝不踌躇的,伸手取了一片说道:“我受你一半,这一半你仍留着罢。”

当下看也没看,就揣入怀中,扬长出门去了。曾彭寿夫妇径跪送到大门外,曾家仆妇也都跪送。广德真人从曾家出来,他的脚步极快,不须一时半刻的工夫,便到了桃源县衙门外。

这时被打得逃回去的捕快,也正不前不后的到了;大家一见广德真人,都不禁吃了一吓。然众捕快的心理,因未见广德真人显出何等本领,在曾家上刑具的时候一些儿没有反抗,便不觉得广德真人可怕;仍是一拥上前,想将广德真人拿住。但是各捕快都是赤手空拳,兵器铁链多被打掉了,只能几个人一起将广德真人捉住。广德真人立着动也不动,笑向众捕快道:“你们到这时候才把我捉住,又是迟了啊!我要逃走,还逃到这地方来吗?”

众捕快也不理会,推的推,拉的拉;只是如蜻蜓撼大树一般,那里撼得动分毫呢?衙门外这么一嚷闹,衙门里面的人都知道了,便跑出来了一群人,也帮着推帮着拉。人虽加多,依然是不得动。

广德真人任凭众捕快推拉了一会才说道:“我若是不敢进衙门里去,便不自己送到这里来;不过你们打算我还是在曾百万家里的时候一样,听凭你们摆布,就错了念头了。我因为曾百万是个善人,是个孝子,不忍拖累他,所以由你们要锁上铁链就锁上铁链。此时,我已到了这里,还许你们无礼吗?我也懒得和你们纠缠,看你们有些甚么能耐,尽管使出来!你们若怕我逃跑,我坐下来罢!”

说着,盘膝往地下一坐,坐了下来。怎生模样?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