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曾汉卿受了饭店里一般人的嘲骂以后,回到家里忽然大彻大悟,不禁自打巴掌,哈哈大笑,对他的老婆和寡媳说道:“怪不得地方上人都骂我,原来都是我自取的!银钱谷米,我生不曾带来,我死不能带去,聚积这么多,有甚么用处?眼睁睁望着许多人,为得不着银钱谷米,或父子兄弟离散,或饥寒交迫而死;而我将无数的银钱谷米,置之无用之地,不肯拿出去救人,怎能怪人家骂我?我若再不悔悟,将来岂但受人家的骂,只怕全家有死无葬身之地的这一天呢。”
曾汉卿既已大彻大悟了,实时动身,到长沙去求见湖南巡抚。那时巡抚的地位何等尊严!一个土老百姓,没有先容的人,好容易求见巡抚!衙门的门房看了曾汉卿那种土头土脑的模样,连眼角也不肯瞧他一下。曾汉卿一无手本,二无名片,只凭口说要见抚台,门房当然将他当疯癫看待。曾汉卿料知是要需索门包,便在口袋内抓了一大把瓜子金,放在门房内桌上,道:“我曾汉卿是桃源一县收租最多的人,特来这里报捐的,并非请托求差事。”
门房何曾见过这样大出手?从来银子说话都很灵验,何况一大把金子说话呢!有了这一大把金子,求见自是不成问题了。
曾汉卿见了巡抚,自请捐十万石谷助赈。事后巡抚保奏清廷,清廷因曾汉卿的功绩很大,要给官他做。他说:“我快要死了,我孙儿的年龄太小,用不着官爵。”
巡抚见曾汉卿如此清高,只得亲笔题了十四个大字,招集湖南有名的石匠,费了许多周折,刻在仙人岩石壁之上,就算是酬庸之典了。
曾汉卿自受了这隆重的荣典,益发乐善好施了。地方上骂他的人,都掉转头来,歌功诵德不置。曾彭寿因偕同表兄成章甫练武的缘故,体质也一天强似一天了,曾汉卿足足活到八十岁才死。后来有一部份粤匪,从桃源经过,原打算进白塔涧乡村掳抢的,就因看见仙人岩下的石刻,粤匪头目说道:“此地既有了这个有大功德在地方的人,必能得一般百姓拥护之力;我们进去,估料得不着甚么好处,没得倒被百姓齐心合力的赶了出来。”
遂领着那一部份粤匪,秋毫无犯的过去了,白塔涧因此得以保全。然这是后话,一言表过不提。
且说石刻上面的仙人岩,终年是空空洞洞的,里面从来不曾发见过何等异状。因为那岩的地位,本是人迹所不能到的;一般人的心里,也都以为里面不发生何等异状,是当然的事。想不到一日有人坐船在石壁下经过,偶然抬头,竟发见从岩里伸出一只脚来;脚上穿着朱红缎鞋,比寻常男子的脚略大些儿。这人一发见了这只脚,自然很觉得奇怪,连忙叫同船的人,以及附近的人都来观看。
这种奇异消息,传播得比电还快,霎时就来了千数的人,个个抬起头,踮起脚看。只是除这只脚而外,不见一点儿别的东西。这脚伸在岩外,也不动弹,也不伸缩。看的人越来越多,就有说:“这岩名叫仙人岩,这脚必是仙人的脚;我们还不快拿香烛来磕头求福!”
一人说了出来,千百人便都附和说:“这一定是仙人的脚,我们都应该点香烛跪拜。”
不到一刻工夫,船上岸上便香烟缭绕,烛影荡摇;叩头默祷的,黑压压挤满了数亩地大小。风声所播,专从数十里以外来看这奇事的,也就不少。
这日直纷扰到红日西沉,仙人岩里没有灯光,那脚是不是还在岩外?对岸拜祷的人相隔太远,看不分明,才渐渐的散了。次早天光还没有亮,来的便已比昨日更多。大家都抬头望着仙人岩里;只等日光一升出地平线,就能争先快睹了。数千只眼睛正在各人试验各人视察力强弱的时候,日光渐渐的要冒出地平线来;岩的地位高,受光较早,一般人都能辨得出岩的形式了;但是看见那岩口光光的。一个个交头接耳;你问我看见了仙人的脚没有?我问你看见了仙人的鞋没有?问来问去,竟没有一个人看见。
大家见仙人脚忽然没有了,自不免很失望;只是都因为天光不曾大亮,恐怕是各人的眼力不济,没看出来,无人肯就此回去。朝曦初上,如火如荼,千万缕红光,一齐射在仙人岩上;彷佛岩口也有千万道霞光反射出来,照映得一般人的眼睛,都昏花不敢逼视。各人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岩口如火如荼的千万缕红光之中,巍然端坐着一个须发如银的老叟;两手据在膝盖上,闭目垂肩;左脚盘在右股下;右脚着红缎鞋,伸出岩外,与昨日所见的仙人脚一般。
当下众人既同时发见了这个老叟,不约而同的齐声说:“仙人岩的仙人显圣了。”
其中有些自谓有知识的便说:“仙人身上穿的是五光十色的无缝天衣,所以有霞光万道,照映得凡人的肉眼发花。”
更有些自夸目力过人的说,看见仙人坐五色祥云之中,随着日光冉冉而至,直到岩口坐下,伸出一只仙脚来;所以在仙人未到以前,大家看岩口空无一物。又有些年事已高的,要借此显出自己的见识比一般后生宽广,就说这仙人并不是随着日光来的,原来是住在这岩里面,五百年显圣一次,所以这岩历来叫做仙人岩;若平时没有这仙人在内,怎的远近都称为仙人岩呢?
数千人中议论虽各有不同,然没有一个敢持反对论调的。在昨日听得宣传发见仙人脚的人,固有一大半深信不疑,从家中带了敬神应用的香烛果品,前来拜祷的;也有些是心存疑虑,且来瞧瞧的。及见仙人居然全体显形出来,就是那些心存疑虑的,也立时更换了一片虔诚信仰之心,来不及似的磕头礼拜。在大众拥挤在一块抬头向岩里望着的时候,谁实信仰?谁实疑虑?外面没有表示,看不出来;一到这时分就能一望分明了。
凡是各人面前香烛果品全齐的,当然是存心信仰的人;面前没有敬神的物事,而跪拜甚虔诚的,便可知道是临时发生信仰心的了。只是数千人当中,却有一个独异乎众的人。那人手中提的香烛果品,比一般人的都整齐丰盛;但始终提在手中,不在当地陈列,一任数千人在他左右前后跪拜、口中喃喃默祷。他只矗然立在人丛之中,昂头望着岩里的仙人,面上露出惊诧的神气,不是寻常敬神的人所应有的态度。那人既有这种独异乎众的表示,一般在他左右背后的人看了,也都很惊诧他这种离奇的态度。
看那人的年纪,不过三十四、五岁。生得眼正而清,眉长而秀,身高体壮,背阔腰圆。虽杂在数千人当中,而一种正大光明的气概,盎然呈露于外,如鹤立鸡群。靠近那人左右的人,有许多认识那人的,就挨近身问道:“曾大老爷也是拜仙人求保佑的么?怎么还不把香烛点起来呢?”
那人微微的笑着点头道:“家母背上生了个背疽,听说这里仙人显圣,所以特地前来求治。”
左右问的人笑道:“像曾大老爷这般豪富、这般福泽的人,已差不多是一个活神仙了;活神仙求活神仙,一定会替老太太将背疽治好的。但为甚么不把香烛点起来、叩头默祝一番呢?”
听这问话人的口气,看官们大约已都知道这个独异乎众的曾大老爷,便是曾百万曾汉卿的孙子曾彭寿了。原来曾彭寿的母亲,是个妙龄守节的节妇。家财虽是富足,然在妙龄的时候,就把丈夫死了,心中那里能免得了忧伤抑郁呢?几十年郁结于中,无由宣泄的怨气,到老发为背疽,自是当然的事。
曾老太太自从生了这个背疽,便痛得日夜不安,连下来几个月,一日厉害一日。凡是闻名的外科医生,不论远近,曾彭寿无不亲身迎接来家,殷勤求治。无奈一般纯盗虚声的外科医生能力有限,都不过用些拔毒生肌的例药,如何能治得好这根深柢固的背疽呢?
曾彭寿天性笃厚,事母很能尽孝;见用尽了方法,治不好这背疽,只急得每夜躲在无人之处哭泣。
这日忽然听得仙人岩里,伸出一只仙人脚,已有许多人在那里拜祷的话;曾彭寿心想:那仙人岩下面是我祖父的功德碑,那岩里面从来是空洞无物的;于今忽然有一只穿红缎鞋的脚伸出来。我记得我祖父临去世的时候,神志清朗,地方上人都说是已成了神;去年成姑爷家扶鸾,听说他老人家还降了乩呢!
又想:他老人家装殓的时候,我在旁看见脚上正穿一双红缎寿鞋;于今从岩里伸出来的,也是红缎鞋;或者就是我祖父成神之后,特地在他老人家自己的功德碑上显一回圣,也未可知。若果是他老人家显圣,我去求保佑我母亲的背疽快好,必有灵效。
曾彭寿主意已定,即禀知了他老太太,备办了敬神的物品,亲手提着,半夜就动身到仙人岩来。及至朝曦既上,仙人岩里的老叟,全体显出来,一看才知道不是他自己的祖父。既看明了不是他自己的祖父,那信仰祈祷的诚心,便不因不由的减退了八成;只管仔细定睛的望着那老叟。
他觉得那老叟虽是垂眉闭目,不言不动的坐在那里;然面貌神气之间,自然呈露出一种凶横的意味。再看那两只据在膝盖上的手,粗壮有筋肉暴起,更像是少年时候曾下苦功夫练过武艺的人。身上穿一件五光十色的衣,大家争说是天孙织的无缝天衣,才有霞光万道;而在曾彭寿眼里看来,以为五光十色的绸绫,在日光下照映,是应该有回光的,并非奇特。因此心中顿生疑惑,不肯冒昧拜祷。只是又转念:若不是神仙,这样石壁上的危岩,谁有这大的本领能自由自在的上下?并能使几千人都不知他适从何来呢?这不很可怪吗?有此一转念,所以他面上现出惊诧的神气。
左右认识他的人,问他为甚么还不把香烛点起来,叩头默祷一番?他不便说出他自己心中的疑虑;只说相离太远了,求不着仙丹,默祷也是无用。
曾彭寿这话才说完,紧立在他身旁的一个身体十分强壮的少年,突然用两手向天乱舞,口里狂呼:“不得了,不得了!”
呼了两声,仰面往后便倒,着地就直挺挺的不动;眼鼻歪斜,口中喷出许多白沫来。曾彭寿不禁吃了一惊,忙说:“这是害急痧症。有谁会治痧的?请来救一救。”
这话一说出,就有些自命会挑痧的跑过来视察。
那少年喷了一阵白沫,忽睁开两眼,望着曾彭寿说道:“我在这仙人岩里,修持了一千三千百余年;在二百年前已受上帝勒封为广德真人。千几百年来我因怕世俗的人惊骇,不肯现形给世人看见。近年来,上帝因住居白塔涧一带的富人,居心行事太恶,按律应使都遭瘟劫;特地于昨日派遣瘟疫使者,率领瘟部众神下降,到白塔涧完此劫运。
“上帝派遣瘟疫使者的时候,我正在灵霄殿站班,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想趁这劫运之中,度脱有缘的人;特请药王菩萨商量,药王菩萨已许共同成此功德。此后你们家里,若有人发了瘟疫,或经多少医生治不好的疑难杂症,都可以到白塔涧观音庙求治。有缘的就能治好,无缘的求也枉然。”
少年说至此,截然停口不说了;仍直挺挺的紧闭两眼,口中喷出白沫。
众人听了这一段神话,无不惊奇道怪。有人俯下身体,凑近少年耳边问道:“观音庙是观音大士,是教我们去求观音大士治病吗?”
少年的两眼又睁开了,对着那问话的呸了一口道:“我正在睡得好好的,你在我耳跟前吵些甚么?把我的瞌睡吵醒了。”
一面骂,一由揉着眼皮起来。
又有个心直口快的拉住少年问道:“刚才岩里的仙人附在你身上说话,你难道一点儿不知道吗?”
少年又向这人呸了一口道:“怕你活见鬼呢!我因立久了,两腿发软,不由自主的倒在地上睡了一觉;连梦也没做一个,那来的仙人在我身上说话呢?”
少年正和这人争论,人丛中又忽然发出一种惊呼之声;原来大家都注意听少年说神话的时候,没人肯将视线移到仙人岩上去;等到少年醒后再看时,岩口空空的,早已一无所有了,因此不由得不惊呼起来。仙人既已忽失踪影,数千敬神的人没了目的物,都只得各自归家。
曾彭寿对于岩里仙人,原是有些疑惑的。眼见那少年说过一篇神话之后,他心想:白塔涧一带为富不仁的实在太多!我家将钱谷看得很轻,不和人锱铢计较;在他们一般富家,背地里反骂我有意讨穷人的好,使他们不好为人。那个朱宗琪,更是恨我得厉害;不论公私大小的事,只要勉强可以牵涉到我身上,他无不从中兴风作浪和我过不去。但我是有钱的人,不过因他呕点儿气罢了,处处让他些,给便宜他占,也只有这么大的事。
又想:最可恶的就是,他也有十来万的财产,尚不知足,一心专计算如何盘剥穷苦人的钱。照他平日作恶的情形,也实在应受上帝处罚一番,方可使一般曾受过他盘剥的穷苦人快意。曾彭寿有这种念头,对于岩里的仙人,复把疑虑的心消灭了,自悔所疑虑的孟浪。以为屠子放下屠刀,尚可立地成佛;面貌神气生得凶横,与成佛成仙有何妨碍!
过了数日,白塔涧周境数十里,果然瘟病大发,并传染得极迅速。这家不问有多少口人,只要有一个人发了瘟病,不到一日工夫,全家都得传染。发了的人,千人一律的上吐下泻,水米不能沾牙;寻常止吐止泻的药,任凭你吃多少下去,没一点儿效力。于是都想起那仙人附在少年身上所说的话来,跑到观音庙去求治。
及至跑到观音庙,只见庙门紧紧的关着,里面好像连庙祝都没有了;听凭敲门叫唤,没人睬理。来人都觉得诧异,齐说这观音庙的门素来开的很早,为甚么今日这时分还关着呢?性急的主张劈开门进去;也有赞成的,也有说使不得的。
大家正在门外徘徊无计的时候,忽听得里面有咳嗽的声音,夹着脚步的声音越走越近;门响处,豁然开了。众人看开门的是才更换不久的新庙祝,脸上的神情,大异寻常;翻起两眼望着众人,好像甚是惊讶的样子。
众人向庙祝问道:“今日庙门怎的开得这么迟呢?”
庙祝且不回答,反问众人道:“你们都是来求活神仙治瘟疫病的么?”
众人道:“不错!你怎么知道?活神仙已在庙里吗?”
庙祝哈哈笑道:“这才真是活神仙呢!我若不是这活神仙把我救活,休说这时分没人来开门;只怕除了活神仙亲自来开,永远也没人来开呢!”
众人问这话怎么说;庙祝让这些人进庙,说道:“昨夜这庙里来了窃贼,把神座上的铜锡器皿,和搁在我房里的神帐灯彩,一股脑儿偷去了。不知是用闷香,还是用迷药?将我弄得不省人事,一任那些贼骨头搜索。
“我直迷糊到这时候,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前日在仙人岩看见的仙人来了,对我说道:‘你还在贪睡么?你应该看守的甚么东西、甚么东西都被窃贼偷去了。你快起来出去开庙门!外面求治瘟疫的人,已等得不耐烦,将要劈门而入了。’我在梦中就问仙人:‘这观音庙里从来没有药签,求治病的来了,教我如何发付呢?’
“仙人随手指着丹墀里说道:‘那几大缸清水,就是观音大士的杨枝水。一杯便能治好一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到瘟疫使者上天覆旨的那一日为止。若有瘟疫以外的疑难杂症来求诊治时,你可教他们到观音大士的龛里见我,我亲手替他们诊治;只看有缘无缘。观音大士的龛,经我借来暂用。快去,快去!不可误了众人的性命!’
“我惊醒转来,出了一身大汗;才张眼,就听得你们敲门的声音。我还不大相信,真有这么灵验;及走到丹墀里一看,不由我不怔住了!果有四口大缸,满贮了四缸清水,和我梦中所见的,一般无二。再看铜锡器皿,以及仙人说给我听的东西,也果然都没有了。那四口大缸,不知在何时从何处运来的?庙里失却的东西,也不知在何时偷去的?我正想到观音龛跟前,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仙人坐在里面,只因你们打门太急,不由我不先来开门,所以还不曾去看。”
众人听了庙祝的话,都喜形于色。因众人到观音庙来的时候,都是于无可奈何之中,存一个或然之想;姑且到观音庙来瞧瞧!并没人认那仙人岩下少年的梦话为确实靠得住。及至敲了半晌的门,庙里没人答应,众人心里同时冷了半截,以为此来是白跑,没希望的了。此时忽听得庙祝这般说,竟想不到竟有如此显圣的神仙,安得不喜出望外呢!
当下众人随着庙祝,先到丹墀中看四缸杨枝水。原来四口大缸,一字并排靠后墙根摆着,满满的贮着四缸清水。每口缸的清水中,浮了一根青条绿叶的杨柳枝。
据庙祝说,求水治病的人,取水不可移动杨柳枝。在取水的时候,须以至诚之心,默念家中人病情;默念时两眼注视何处之水,即取何处之水。若有丝毫亵渎不敬的念头,取水归家,不但没有灵验,并且有祸患。众人齐说:“这是自然的道理!仙人赐杨枝水救我们的性命,我们敢不虔诚!”
因此没一人敢以不敬的眼光向水中乱看。
回身到观音裔前面,由庙祝双手撩开神幔。众人举眼看时,只见那仙人岩里发见的仙人,巍然端坐在神龛之内。坐着的神情姿势,和在仙人岩发见的时候一样;也是垂眉合目,两手撑据膝盖;只身上的衣服换了道人装束,不是在仙人岩里的五色无缝天衣了。
众人一见仙人的庄严妙相,不知不觉的两脚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谁也不敢逼视。叩拜后各自取水归家,给患疫症的人服下。果是灵丹妙药!吐的不吐了,泻的不泻了,不过一时半刻,便与未曾患疫的人一般。
疫症传染的区域,日宽一日;来观音庙求杨枝水的人,也日多一日。观音庙的香火从来十分冷淡,自有这活神仙显圣,来庙里求水的人,整日整夜的拥挤不堪。大家都惊怪那四缸清水,只见无数的人连接不断用大壶小碗取出去,却不见一人添水进缸;而缸里的水常能保持原有的状态,一分不增多,半分不减少。
庙祝说得仙人托梦,缸里水一日不干,地方瘟疫一日不止;瘟疫止了,水自然干了。有些疫症治好了,其他杂病非杨枝水所能治的,由病人当面哀求仙人,仙人认为有缘能治的,从袖中取出或丹或膏,或丸或散,分别赐给病人,也有神效。
曾彭寿家是白塔涧一带的巨室。此次的瘟疫,由白塔涧发源,蔓延数十里,曾家人口不少,自都免不了传染。曾彭寿从小练武的时候,就带了一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当差,姓刘名贵,绰号小牛子。因为刘贵生性非常憨直,言语毕动,粗鲁的和牛一般,只死心塌地的服从曾彭寿一个人。他牛性发作的时候,谁也制止他不住;惟有曾彭寿在旁喝一声,他无论如何受了委屈,也不敢申诉一句。
曾彭寿和刘贵,名义上虽是主仆;实际曾彭寿对待刘贵,简直和待自己兄弟一般。曾彭寿娶妻之后,也替刘贵讨了一个老婆。刘贵夫妻两口,即以曾家为家,没有分毫自立门户的意念,和前代的家奴一样。
曾家的人,个个传染了瘟疫,都吐泻的卧床不起;只有刘贵因身体和牛一般强壮,虽也跟着大家上吐下泻,然能支撑得住。听说观音庙的杨枝水,服下确能立时止疫,远近服那水治好了的人,确实不少;便向曾彭寿说明了,携带了敬神的物品,并把一预备盛杨枝水的磁壶,走到观音庙来。
此时敬神求水的人,把一个观音庙挤得满满的。自从观音庙发见了仙人赐水治疫的那日起,敬神求水的人,一日拥挤一日。附近有许多做小生意的人,都赶这热闹的场所,摆设露天摊担,卖种种食物。
这种现象,无论何种神庙,在香火盛的时候,都是有的;而这观音庙因平日的香火过于冷淡,一时有了活神仙,敬神和看热闹的人,特别热闹。这种露天摊担,也就跟着特别加多;从大门直到神殿两旁,和列队一般的,仅留出中间一条通行的道路。因此出进的人,越显得拥挤不堪。
刘贵一手提着敬神物品,一手提着求水的磁壶,跨进庙门;便不由自主,前推后拥,进一步退半步。刘贵虽是性急暴躁的人;然到了这种场所,由不得他分开众人,独自大步跑进去;只得随波逐流也似的,顺应自然的推移。
正在这不能急进、不能遽退的时候,忽觉有人在背上用力推了一掌,开口就大声骂道:“忘八羔子!瞎了眼么?这么乱撞乱碰!”
刘贵冷不防被推得往前一栽,把前面的人也碰得栽了一下。刘贵到这一步,那里还忍耐得住火性?也不管推他、骂他的是谁?为的甚么事?一掉转身来,就手中提的磁壶,待猛力朝背后的人打去。只是磁壶尚未打下,便听得铛鎯鎯一声响,彷佛打翻了一副磁器担;倒把刘贵吓得住了手,不敢认真打下了。
一看身边摆了一副卖锟饨的担子,安放作料碗盏的这一头,已被挤得歪了;碗盏安放不住都滚向地下去了。这卖馄饨的、伙计两个人,就为进出的人拥挤。一个在里面照料买卖,一个立在外面照料摊担;有人挤近摊担,即两手遮护。这也是在热闹场所摆露天摊担的普通现象。刘贵的气力生成比一般人的大;从小就跟随练武的主人,耳濡目染的,也仅得些武艺。纵不存心和人对挤;被多数人挤过来,要想将他拦住,自较寻常人为难。那个照料摊担的见刘贵挤来,阻挡不住,看看要把摊担挤翻;情急起来,即用力推了他一掌,口里还不干不净的骂了他几句。刘贵两眼只顾朝前望着,不觉得靠身边就是馄饨担;在猛然捩转身来的时候,又在担上碰了一下;担子更碰的歪斜了,所以铛鎯鎯滚下许多碗盏来。
刘贵一看这情形也知道是闯了祸,因此没有将手中磁壶打下的勇气。那个照料摊担的伙计,也不伸手去扶那歪斜的摊担,一把就将刘贵扭住;一面揉擦着一面骂道:“那里来的野杂种!你不好好的赔来,休想出庙!”
依刘贵的本性,恨不得三拳两脚将那伙计打翻,也懒得争论甚么道理。无如曾彭寿平日待人接物最有礼让,家里当差的,在外面不问闹了甚么乱子回来,不闹到曾彭寿知道则已;知道就不管闹事的是非曲直,终是贵骂自家当差的不该在外多事。
曾彭寿常说:“我家是桃源一县的巨富,几十年来,又从不敢和人结仇结怨;我家当差的若不倚势去欺人,外人绝没有无端欺负我当差的道理。即或偶有例外,我是个有钱有势的人,便因小事略受点儿委屈,外人也不至笑我懦弱怕事;就是那个真个欺负我当差的人,下次也必不好意思再赶着欺负了。”
刘贵的牛性,就因曾彭寿这种言行,感化了不少。勉强按纳住心头火冒,对那伙计说道:“千千万万的人在这里挤,偏是我挤翻的吗?凭甚么要我赔你!若再扭着不放手,休怪我打了你!”
那伙计也不认识刘贵,那里放在心上,听了刘贵休怪打了他的话,更使劲插了两下骂道:“你这野杂种!也不去打听打听,老子这生意是谁的本钱做的?你不赔来,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二人这一闹,出进的人都停步观看。刘贵被擂得痛起来,实在无可容忍了,连肩带头撞了那伙计一下。那伙计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受不起刘贵这一撞,只撞得两手一松,仰天向后便倒;幸后面有人挡住了,而倒去的余势未尽,又往旁边一滚,恰巧滚在自己摊担上。这副摊担原来只歪了一头的,此时连这头也打翻了。
刘贵本为遇那伙计翻身跳起来,要与刘贵拚命;立在里面照料生意的伙计,连忙喊道:“不要打!只扭住这杂种,不许他逃走。我去把朱大老爷请来,再和这杂种算账。”
一边喊一边分开众人,向神殿方面跑去。这伙计真个将刘贵牢牢扭住,刘贵怒道:“难道怕我逃了吗?扭着我干甚么!”
这伙计也不理会,只紧紧的扭住不放。正在这般难分解的时候,只见神殿以下的人,如波浪一般的向两边分开,有人一路吆喝着走来。不知来的是何等人物?且等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