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新郎冯少云,以前是看过新娘的相片的,也偷看过新娘本人的。在这乡下,有这样一位美妻,而且知识水准也相当够格,那是可以满意的。只是传说着蔡小姐相当放肆,也相当挥霍,不免心里有些疑惑。现在看起来,新娘不但不放肆,而且还很拘谨,可想闻名不如见面,而会花钱的这个说法,也就不可信了。于是到了洞房里,他相信这婚姻将来是美满的。

这时玉清说只有一天的事,他大为不解,问道:“这话怎么个讲法?

玉清道:“你以前见过我吗?

冯少云就在床沿上坐下了,斜了身子向她望着,微笑了道:“除相片不算,我由芜湖回来的时候,总到县立女中附近去转转,看见过你两回。

玉清道:“是瘦一点还是胖一点?是白一点还是黑一点呢?

少云道:“差不多吧?我觉着你还漂亮了些。

玉清道:“你没有看走眼吗?

少云道:“没有,我对你很满意。你为什么说出只有今晚一天的话?你也不像对我有什么不满?

玉清笑道:“对你不满,我哪里找去?你再仔细的对我看看,我是相片上那个人吗?

少云笑道:“怎么不是?这还假得了吗?

玉清叹口气道:“我没有在你家那福气。老实告诉你,我是假的,我不是蔡玉蓉。

说着这话时,她两只眼珠对定了新郎望着。少云对她仔细的看着,问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懂,你不要给我开玩笑了。

玉清道:“今晚上是什么日子,我能和你开玩笑吗?我本来想不告诉你的,但是我看到你很好,我不忍骗你。你看看房外有人没有,让我把话详详细细的告诉你。

少云见她面色是那样郑重,果然依了她的话,打开房门来巡视了一遍。然后关上房门,坐在原处,笑道:“我们安歇了吧,放下帐子,在床上轻轻的谈,不会有人听到。

玉清摇摇头道:“不行,我不是真的新娘子呀。先让我把话告诉你吧,望你不要生气。

于是把蔡玉蓉分娩在即,不能出嫁,又因为自己长得和玉蓉一样,蔡为经连吓带买,把自己抓来冒充的计划,都告诉新郎了。玉清又道:“我本来是要照计装起病来的,但是我和你拜过堂,坐过床,喝过交杯酒,我看你又很好,我就不愿骗你了。现在把话说明了,随便你怎样办。不过我是蔡家的佃户,我又欠他的租,不久前,我哥哥病了,我家烧了房子,我全得东家帮助,我不敢得罪他。准指望明天回门,把你骗过了,我就把我家救了。但是这半天的工夫,我和你有了感情了,我实在不愿让你受人家的骗,自然我也就不能再来骗你。你在这上面,原谅我一点吧。

冯少云听了这话,一拍大腿,正要喊句怪事。可是怕这话喊出来让人家听去了,又把这话忍了下去。低声道:“蔡家这种行为,我实在可恶。他女儿在家里生私孩子,不嫁我也不要紧,为什么要这样的骗我。

玉清道:“一来是不愿丢这个面子,二来你家有钱有势,他不愿丢这门亲戚。偏偏又有我这么相貌相像的人可以冒充,他就落得冒充一下,我现在很后悔不该来。但是我认得你了,也不算白来。你饶恕了我吧,等我明天回家了,你再和蔡家算帐。那个伴娘,就是我妈,大概她十分不放心,你出新房去吧。我没别的话说,我是请你多多的原谅我。

少云道:“我当然原谅你,而且我也感谢你。要不你照着他们的计划装起病来,我还蒙在鼓里呢。

玉清道:“我的话都告诉你了,你随便怎么办都可以。你看还是我装病呢?还是你出去?

少云道:“我出去,这事就闹穿了。对蔡家我一点也不顾惜,可是我新郎不准进洞房,人家问起来,我说你是冒充的,你在我家里怎坐得住?半夜三更把人送到那里去?我家里这些个客,我父母的面子也不好看,这只有暂时忍着的好。

玉清道:“今天晚上忍着,明天让我走吗?

少云笑道:“那末,就是按着你那句话,我们认识,只有今天一晚。

玉清道:“当然只有今天一晚,以后我们哪里还有见面的机会,有机会,见了面也怪难为情的。

少云道:“以后我们永远在一处不好吗?

玉清看了他一眼道:“永远不分开?

少云握了她的手道:“你不懂我这句话的意思?

玉清点了两点头道:“我懂是懂的,可是我不认识字,我也不漂亮,而且是穷人家的姑娘,我恐怕不配吧?

她虽然谦逊着,那让少云握着的手,她可没有去摆开。少云道:“穷人家的姑娘,有什么要紧?你比有钱人家的姑娘干净多了。不漂亮?你不是说你和玉蓉长得相像吗?老实说,我就是因为她还漂亮,才肯结婚的。你像玉蓉你就漂亮。

玉清道:“不认识字怎么办呢?

少云道:“谁是天生就认得的?字慢慢学就会了。

玉清笑道:“对!我一点褒贬都没有呀!

少云道:“我觉得你对我很好,我也当对你很好。我姑妈说了,你累了一天了该休息了。

说着,拉了她向床边上去。玉清扭着身子道:“不,我坐一晚。

少云道:“你听,脚步响,人来了。

于是有那姑老太的声音了。她道:“少云,夜过子时,该安歇了。明天早上,还要拜客呢。

少云回头向窗子外道:“这就歇了。

说着,他赶快的放下雕花床架下的蚊帐,将新娘子推到帐子里去。

那位姑太太在窗子缝里张望,玻璃窗里的花布窗帷,也有遮不完全的地力,由那里可以看到新娘那只花红鞋,在帐子下面露着,新郎也在脱西服了。她手上提了一盏灯笼,自行走开。走到通客房的巷子里遇到刘氏举了个油纸捻走来了,她笑道:“老太,你不用去了,新娘子安歇了。

刘氏道:“新娘子安歇了?

她原是用很惊讶的声音发问的。可是话问到舌头尖上,却把声音缩小了。但是她不肯止步,依然向新房走来。乡下的房子,本是没有玻璃的;因为冯家学时髦,特地在新房里加设了一个玻璃窗。这窗户是新加的,新木框子和旧窗台不能完全吻合,就有了缝。新房里有两只大红烛,又有大的煤油琉璃罩子灯,就有光线,由窗缝里射出来。刘氏吹熄了油捻子,首先就在暗处发现窗台上的几根光线。她由这条光条上向窗子里张望,洞房里已没有了新郎新娘,床上的喜帐,深深的低垂,帐子下摆着一双红鞋,一双紫皮鞋。桌上两支红烛,光焰烧得三四寸高,红光摇撼着满屋子。她想着,这是喜气洋洋吧?她站在窗户外面,出了一会神,心里暗叫着一百声糟了。但是她有什么法子,姑娘不肯装病,作伴娘的,没有那权利干涉新郎进洞房。她站着向窗缝里探望,探望之后,又在窗子外站着出神。然而她正不会孤独,年轻的小伙子,三三两两,不断的前来听房。这窗户外是个小天井,幸有别间屋子里的灯光,由门窗里放射出来,可以照见天井的人影。要不然,她还只管被人撞着呢,她是看到人影子过来,就闪开了。几批听房的人来过了,全无所得而去,因为新人说话的声音,非常的低微,什么话也听不见。刘氏看看听房的,又看看洞房的门紧闭,她不能说什么,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带了一分沉重的心情,自回预备的客房里去安歇,心里想着,原来就觉得东家想的这条计,十分冒险,但没想到自己姑娘根本不照计行事。本来也就难怪,十八九岁的姑娘真的做新娘子,真的入洞房,新郎官又是这样一位白面书生,新房里又是那样好,她有个不动心的吗?今晚上是没法子管这件事了,明天必定要问问姑娘,为什么这样做?这一台戏越唱越难,怎样的收场呢?她这样的想着,倒是一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在枕头上打个盹,迷糊了会子就醒了。

天已大亮,她也不愿再睡,立刻披衣下床,匆匆的漱洗了,先就到新房外去探望一下。照规矩,新娘不天亮就起来的。她看到房门还是紧闭,窗户也没有开,只好踅回来。她暗叫着玉清这孩子糊涂呀,就是真的新娘子也该起来了。不怕人笑话吗?她回到客房里,坐不到五分钟,她又走出来了。她二次到新房外,门已开了,冯家的女工,正送着一盆脸水进去。刘氏走进房时,玉清正对了梳妆台在梳理头发。她看到母亲进来了,疏了神,站起来,低声叫了句妈。刘氏立刻大声笑道:“姑娘,恭喜呀!

这算把玉清提醒,不觉羞得涨红了脸,依然坐下,对了梳妆台理发。刘氏站在桌子边,低声问道:“新姑爷起来了吗?

玉清回转头向垂下的床帐,努了努嘴。那个送水的女工,已经走了,刘氏就了玉清的耳朵,低声道:“你怎么没有照计行事呢?

玉清向她母亲看了一眼,沉了脸子道:“我不能老骗人家。

刘氏对女儿脸上仔细的注意着,姑娘却是不介意,自到洗盆架子边去洗脸。垂了眼皮,沉着脸腮,好像是不高兴母亲这一问。对氏手扶了那窗户前的梳妆台,倒是呆住了。玉清拧了一把手巾走过来对着镜子擦脸,看看窗户,又看看床上,然后低声道:“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有我和床上那个人作主。早上,人家招待你吃果子茶,吃早饭,你就舒舒服服吃上两顿。

说着,她微微一笑。刘氏在她这一笑中,就知道木已成舟那句话是千真万确。但她放下了这边,却放不下那边,低声问道:“今天还回门吗?

玉清道:“那是规矩,怎么不去?

刘氏还要问时,女仆工又来了,随后来的人渐多,新郎也起床了,她只好走开。她心里想着,玉清这孩子好大的胆,就这样弄假成真下去,以后怎样对付蔡家呢?又怎样对付自家的老头子呢?女儿嫁这么一位姑爷,怕不是好,可是这是假的。她想到这一切,觉得比昨天晚上还要精神恍惚,人家招待坐就坐,人家招待吃喝就吃喝。但是看看自己女儿,却是态度自然,新姑爷呢,虽然还是像昨天那样客气,却是更显着一番恭敬。相见之后,总是笑嘻嘻的弯着腰叫声老太。新姑爷这情景,她自然也莫名其妙,见了这位新姑爷,好像就格外亲热似的。人家叫着,也是笑嘻嘻的向人家回礼。她也就想着,他们两个人全不着急,自己又何必着急,且看他们怎么办?于是就沉住了气静等回门。吃过了午饭,新郎新娘还有刘氏,一共三乘轿子,抬到了蔡家。刘氏的轿子在后,她下轿的时候,却看到玉清在堂屋里靠了柱子站着,头垂在肩膀上,愁眉苦脸的,却不作声,看那样子是生病了。刘氏想着,这是什么意思?天大的事都算完了,现在还要装病?可是玉清越装越像,靠了柱子却是不走,既然这样做了,刘氏也只有跟着办。于是跑向前,抢着将她搀扶了。但是蔡家是个绅士人家,排场是不肯忽略的。大门外放着万头的爆竹,祖先堂上,设了香案,蔡为经夫妇,高高在上,左右分张,摆了两把披红椅靠的椅子,扶了椅子站住。这里新夫妇二人,走到第三进堂屋,在红毡子上,先拜过了祖先,然后拜见岳父岳母。玉清始终是摇摇欲倒的样子,由刘氏扶着行礼。拜过了,还不曾站定呢,张氏就抢着向前,将她挽住了,问道:“孩子,你不大舒服吗?

玉清道:“昨天一过去就病倒了。

蔡为经道:“那末,赶快扶到屋子里去休息,先养养神吧。

于是张氏刘氏夹着玉清,把她扶到里面去。来道贺的亲友,这时正拥挤了满堂屋,大家都觉着这事太煞风景。主人蔡为经虽然脸上也是表现了忧愁的样子,但是并不怎样紧张,依然叫家里人在堂屋里摆上三桌茶点,招待新姑爷入座。新姑爷冯少云很镇静的受着招待,不带笑容,也不带什么愁容,只是将一番客气的样子,周旋着各亲友。

大家安坐已毕,蔡为经亲自陪着姑爷坐一桌。问道:“小女在这半年以来,身体老是不大好,恐怕是昨天受了一点热。

少云点点头道:“当然。昨天行过婚礼以后,令嫒就说身体不大好了。这旧式的结婚仪式,实在是不大好。新娘衣服穿得不多,头两天就不吃不喝,加上花轿又是四围不通风的,闷也把人闷坏了。我想好好的休息一两天,屋子里让空气流通,自然也就会好的。

在桌上的亲友,有年老的,点点头说:“这是有的,老风俗叫着新娘晕轿,一半天就好的。

蔡为经听说,也就装着宽心的样子。坐了一会,他也就到内室里去看新娘。这时,玉清睡在张氏床上,放下了帐子,盖着被子,虽然满屋里都是吃喜酒的女眷,可没有谁看到新娘子,也没有什么人和她说话。不过大家是亲眼看到她进房的,那并没有什么疑问。蔡为经走到房里来,见张氏坐在床沿土,压住了帐子,便问道:“孩子怎么样?

张氏道:“病势来得很凶呢。若是今天还要抬走的话,那我很不放心。

蔡为经点了两点头。见刘氏也坐在屋子里,就向她看了看,眼光里好像告诉了她一句话:“照计行事没有错吧?

于是她又回到了堂屋里来。大家问新娘怎么样时,他只是摇摇头,自这时起,他装了着急的样子,不断的向内室里去打听新娘子的病。吃过了招待新姑爷的午酒,太阳就偏西不高了。冯少云站起来向蔡为经道:“岳父,我要告辞了。晚上,舍下还有客。

蔡为经正了颜色道:“少云,你坐下,我和你商量商量。

少云坐下了。蔡为经又向在座的亲友们拱了两拱手道:“兄弟有几句话和各位商量一下。就是小女的病,来得很猛,恐怕不能再坐轿子了。我的意思,暂时把小女留在家里养病,等她病好了,我夫妻同送她到冯府上去,不知道姑爷意思如何?

冯少云微笑了一笑,笑得两道眉峰伸长,好像就知道岳父有这个要求似的,他没作声。蔡为经又向他望了问道:“少云,你的意思如何?

他道:“岳父当然疼惜令嫒的,这话在岳父说来是可以的。不过我们家乡,还很少这个前例,舍下的宾客全没有散,小婿今天一人回去,这话可没法交代。尤其是家父家母是守旧的人,发生了这样的事,恐怕不大愿意。

蔡为经道:“少云,你这话是对的,不过事出非常,也可以从权,各位亲友以为如何?

但是这些亲友,全部分是守旧的,觉得新娘子第二天回门就留下来,这话也不好说。都说,向新姑爷商量吧。少云笑道:“这件事,晚生不能作主。若说不能坐轿,既然可以抬来,也就可以抬去。若说在舍下养病,岳父岳母不放心,请岳父派人跟了去照料。蔡府上小姐,既然到了舍下,从昨日起,那就是冯家人了。好呀歹呀,都应当由冯家负责,留在蔡府,这事可不好向下说。

他说着话时,面孔板了起来,声音也越说越高。在座的亲友,也都不好说什么,只有望着他们岳婿。有个年老的长亲就说:“新姑爷虽说可以坐了轿子来,也可以坐了轿子去。但不知道现在蔡小姐的病势怎样,我想最好让蔡小姐也拿三分主意。

少云道:“那也好,我们同去问问蔡小姐。

于是邀了两位长亲,岳婿们随着,同到张氏屋子里来。张氏指了指垂下来的帐子道:“她躺在里面呢。

少云就站在屋子中间,大声道:“蔡小姐,你令尊要留你在家里养病,让我一人回去,这件事,我难于承认,回去我对父母交代不了。你生是冯家人,死是冯家鬼,你能不走吗?

说着,望了在屋子里的女眷道:“各位亲友,我这话不过分吗?昨天拜堂,今天新娘就留在娘家,这话说得过去吗?若说养病,难道我冯家请不起医生,蔡府怕我家不能好好的医治,在座亲友哪位同去监视,我都欢迎。

说着,又高声道:“蔡小姐,你想明白一点,不去可是不行,我家满堂宾客,我一人回家,我没脸见人。

玉清睡在帐子里可是不作声,掀着帐子露着半面坐了起来。少云指了玉清向两位长亲道:“请看,这个样子,也不至于不能坐轿子呀。

亲友们面面相觑,可不便说留住新娘子的话。张氏怕亲友看出了玉清的本相,早是把帐子又掩上了,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什么话,连声只叫怎么办?亲友们都觉冯少云的话理由充足,都劝蔡为经夫妻,还是让姑娘走。冯少云对帐子里道:“蔡小姐,你起床吧,我扶着你上轿。

说着,奔到床边,伸了一只手到帐子里去,由帐门里拖出一只红绸夹衫的衣袖来。这时,玉清突然由床上帐门里钻出,很快的穿起踏板上的鞋子就向外走,口里连叫着走吧走吧;于是她被少云牵着出房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