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清在蔡家,尽管出着气,蔡氏夫妇都是笑着忍受了。要什么东西,他们没有回答一个不字,也完全接受了。玉清要凭据,蔡为经更不考虑,当晚就写了一张二十亩田的送字,交给王好德拿着。玉清长了十九岁,实在没有这样舒服过。只是一层,不敢回家,王好德夫妇,也劝她不要回家。所以劝她不要回去,倒不是怕东家不放心,为的是家里那个跛脚儿子话不好说,还只有瞒着他呢。

当然,王好德说是留女儿在蔡家赶嫁妆衣,玉发也没有什么不相信的。玉清住在蔡家,既是不出门了,从头至脚,都换了玉蓉的衣鞋。到了九月初一,藏在张氏卧房后的厢房里就不出来了。亲友到门,她是一概不见。但是她换了新娘的嫁衣,半侧了身子朝里坐着,有人隔了窗户向里探望,新娘子活龙活现,人家也没有什么疑心,只是说姑娘害臊而已。半下午的时候,花轿来到,玉清照着老规矩,盖上了头巾,然后才由张氏扶着,走到堂屋里上轿。亲友们虽然觉得新娘子在出嫁的前期,不和贺客见面交谈,有些违背人情,可是蔡玉蓉三姑娘那个脾气,无人不知,这回准是她闹别扭,也不曾想到别的事情上去。

夫家看到新娘子上轿,那决没有错误,也丝毫不去猜想意外。玉清的母亲刘氏得了蔡为经夫妇的许可,另备了一乘小轿将她抬着,抢先赶到冯家去和女儿布置防务。新娘一出门,蔡氏夫妇,总算过了一关,但听下文了。

那位作新娘子的王玉清,先是要出一口气,后来又受着许多利益的引诱,慨然的担任下了这个新娘代表,倒是心里很痛快的。可是到了八月三十晚上,她想着明日就要坐花轿了,这若是嫁过去让人识破了,怎么下台呢?若不识破,是不是可以照预定的计划,第二日可以回来呢?心里上上下下,很是有些害怕。不过一切事是车成马就了,现在说是不去,那可是不行的。这晚上,照乡下规矩,是新娘母亲伴宿。

张氏外表作得活像,老早的就和她在厢房里坐着,再三的安慰她,又许了事后认她为干女儿,又给她戴上高帽子。说她是位能干姑娘,绝对办得不露马脚。玉清又被鼓励着,更说不出退缩的话了。九月初一,是五更鸡叫就起床。洗澡理发换衣服,全是张氏刘氏在旁照料。日出以后,送亲的亲友来了,张氏教玉清将厢房门关上,说是新娘子在八字上忌见生人,不许说话,亲友们可以隔了窗房看看。这在封建迷信的习惯上,也是有的,也没人敢勉强要和新娘子说话。大家隔着窗户,看了新娘的侧面和身材,一点没有错,甚至连玉蓉半年多有毛病的谣言,也证明是不确了。玉清坐在屋子里,虽然知道房门关着,人是进不来的,但是心里总那样想着,万一有人撞开门进来呢?这些人里面,也有熟人。

蔡玉蓉变成了王玉清,那岂不糟糕?她越想越害怕,也越不敢回头向窗子外看。她倒有些变态心理,希望花轿快些来,好坐了走开。熬到下午,花轿来了,张氏进来和她穿上了嫁衣红袍子,盖上了头巾,他倒是心里好笑起来。这是哪里说起,平白的作起阔新娘子来了。自己是位穷人家姑娘,乡下规矩,穿件红衣服,无声无臭的,找两个人抬乘小轿,也就出嫁了。哪里有这分风光?及张氏将她挽扶着,引到堂屋,锣鼓喇叭在前院响起,先对蔡家的祖先拜上了八拜,作辞祖礼。她一面拜着,一面心里好笑,你蔡家祖先不也在上面好笑吗?这蒙头巾可以骗人,也可以骗鬼吗?拜过了祖先,耳朵听到音乐,脚下可看不到路,糊里糊涂,让人家扶上了轿子,随着也就抬走了。她坐在轿子里,由蒙头巾底下向四周张望着,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她料着是四围不通风的,也就掀起蒙头巾一角左右张望着,果然是内外隔绝的,索性就把它取了下来,两手抱在怀里闷闷的想着,说也奇怪,我居然坐上花轿了。

这是多少乡下大姑娘所痴心妄想不到的。不是有钱的娘家,有钱的婆家,哪里有花轿坐?在前几天,作梦不会想到尝尝这个滋味。这滋味现在尝到了,像是坐在闷葫芦里似的,这有什么意思?奇怪得很,许多大姑娘自从懂事以来,就想坐这乘花轿,坐了花轿,又怎么样,还不是像我这样糊里糊涂作瞎让人抬走。

她闷想着,只觉身子被抬着微微的颤动,有时身子前后俯仰,可想到是轿子上坡下坡。除了这个,什么也不知道。不明白到了什么地方,也不能估计走了多少时候,将手抚摸了轿子的四方,都是硬板子,虽然左右有两块玻璃窗户,也都是轿外的红布给它遮盖了。轿板子也有几条缝,有几条太阳光,由轿板缝里射进来,黑暗中移着银色的线,这是唯一可解闷的玩意。轿子前,一队古老的音乐队,呜呜啦,咚咚呛,有一阵没一阵的奏着。有时,听到轿子外一阵喧哗,知道是经过一座村庄了。这样的情形下进行着,玉清始终是在糊涂中。忽然一阵爆竹声,那队音乐,也就吹打得有些拍子了,轿于前后就人声如潮涌。她知道是到了冯家了,心里有些怦怦乱跳。赶忙就把捏在手上的蒙头巾,把头来遮盖上。仿佛中是轿子停住了,但听到说话、笑声、叫喊声、吹打声、闹成一片,也不知道轿外搞些什么。随后轿门开了,就有两个女人走到轿门边来。因为在蒙头巾下,可以看到来人的下半身衣鞋。这里有个人说:“新娘子,随我来吧。

于是就被两个妇人挽下了轿子。自己虽明知一切是假的,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就得假戏真做,由人引着。自己低了头,在蒙头巾下,看到周围全是人的下半身。脚下看到了大红毡子,身边站着一个男子了。四围都是笑声的时候,在红毡子上站定了。旁边有人喊着,“先拜天地,后拜祖先。

玉清就被搀扶的妇人轻轻按着,跪了下去,她又明知道这是在拜堂。虽然觉得这事情是人生只一次的,然而这回并不能算数,也不应和一个无关系的男子同作这回事。然而她不能稍稍抗拒,只有受着人家的引导,拜了又拜。有人喊着,拜父母。上面似乎又来两个人坐着。玉清想着,这才奇怪呢,我对这两个不相识的人下拜。可是那扶着的妇人,还对了耳朵轻轻的说:“公婆在上,恭恭敬敬的拜呀。

她自然也就拜了。最后,那个喊的人,就喊着夫妻交拜了。她被人扶着转了身,面对了同拜的那个男子。欢笑的声音就四周叫喊起来了:“新郎跪下,新郎跪下。新娘不要动呀。

在大家乱叫声中,有人发言了,像是个长辈,他道:“文明点,让他们相对鞠躬吧。

玉清也不知道对方拜没有拜,但被旁引的人,扯着衣襟微弯了几下。有人又喊着:“新郎新娘入洞房。

洞房这两个字,在乡下女孩子听来,真是可以让人心跳一下的事情。但也不容她多所考量,大家像众星拱月似的拥着进了新房,进新房,这也是她理想着的。因为她鼻子里嗅到一种新的油漆气味,又是一些香气,这不就是一种新房里的陈设品发出来的香味吗?她迷糊着被人引在一把椅子上坐了。接着就有人喊叫看新娘子呀,新郎快挑头巾。说着,她在头巾下,看到有人过来了,伸着一柄秤杆到了头巾下。她知道这是要和生人见面了,同时,自己也是急于要看着这是怎么一个环境。眼前一亮,头巾是被挑开了,她随着一低头却又很快的向对面横扫了一眼。她也不解是何缘故,尽管这个挑头巾的新郎,那是和自己无关的,然而总不能不把这个人丢开不管。

她首先所注意的就是这个人,也正和那个人一样,也是急于要看新娘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四目相对。玉清是首先吃了一惊,这位新郎五官端正的一个长方脸,两只英光射人的眼睛。头上的分发,乌缎子似的罩着。身穿一件蓝绸夹袍子,丰姿翩翩的站在面前,看去也不过二十开外的一位青年。她没想着新郎是这么一位英俊少年,她理想着好像蔡玉蓉这种女子,就不会有好丈夫,一直到拜堂,还是这样想着。现在看到这个人,完全是和理想相反,这倒和新郎表示同情,这么一位青年,怎么和蔡玉蓉这样一个女子结婚呢?她在想的时候,不免又撩着眼皮,看了新郎一下。新郎倒是见过玉蓉的相片的,新娘子穿了新衣服,再加上化过了妆,比相片还要年轻些呢。心里一高兴,脸上都带着笑容。在新房里的贺客,大家就鼓掌叫了起来,新娘子好漂亮,新郎官都笑了。于是新郎索性的笑道:“你们笑得更厉害,那就不说了。

有人说:“现在笑得厉害算什么?晚上我们闹新房,绝对闹个通宵,那才是笑了。

又有人说:“何必晚上,现在我们就闹呀。

那新郎见事不妙,笑着就要跑出去。但是这喜剧并没有完,接着是被人拥着新人在床上同坐,喝交杯酒,撒果子让小孩子抢。这屋子里始终拥满了人,不断的喧笑。足闹了二小时,玉清是糊里糊涂听人摆弄。最后新郎逃跑了,笑声停止,玉清的神志才恢复过来。母亲刘氏穿了件新的毛蓝布褂子,已是悄悄的站在身边了。她改了口了,轻轻的道:“三姑娘,我在这里呢。

玉清向她看了一眼,表示着知道了。

这时,她在不抬头的姿态中就向这屋子四周打量着,见墙壁粉刷得雪白,红色的木器,雕花的木架床,床上是花布被罩,红绫子被褥。细夏布的帐子,面前挂着绣花的帐帘,还挂彩色的丝线穗子。条柜上摆了玻璃花罩,大时钟。梳妆柜上摆着紫漆雕花嵌罗钿的梳妆盒,大的瓷瓶,小的白铜罐,看去都是光耀夺目。她心里就想着,这大部分是蔡玉蓉的嫁妆,小部分是冯家代办的。但无论怎么样,玉蓉将来会舒舒服服在这屋子里住着了。她想着的时候,脚踏到了地板,她又觉着这也是舒服的一种。乡下人一万家人里面,也难找到一家有地板的。她在赏鉴这屋子,也就不住的在想着。天色是慢慢的黑了,那方桌子上一对白锡烛台插上的两支龙凤花烛,正是燃烧出三四寸高的火焰,只是在空中摇晃,于是屋子里的人影,也就跟着有点摇晃。她正沉静地想着,洞房花烛夜已经来了。不管是真的是假的,自己是新娘子,而又在洞房里,原来所定的计划,怎样来实行呢。只是屋子牵连不断的,都有人看新娘子,除了见人站起,然后坐下,她照着封建社会的习惯,是不开口的,她也就没有工夫和坐在身边的母亲商议什么。好容易得着了个机会,外面有人叫,各位客人请入席呀,于是在屋子里的贺客都走开了。刘氏一看屋子里没人,抓了玉清的手,低声道:“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玉清道:“我心里慌得很!

刘氏道:“我们不是说拜堂以后,你就装病吗?现在可以装起来了。

玉清道:“我简直弄得六神无主,连装病都忘记了。妈,你看,这人家多么有钱。

刘氏道:“那是自然,新郎也是很好的一个人,咳!可惜,我们是假的。

玉清对这话还没有回答呢,新郎却好是进来了。他已不穿长衣,换了一道浅蓝色的西服。他带了笑容向刘氏一点头道:“这位伯母,你也去入席呀!

玉清看着新郎进来,早是低了头。新郎和她母亲说话的时候,她在椅子上半扭了身子过去。谁知新郎穿了洋装,就和乡下普通新郎不同了。他低声笑道“蔡小姐,你是个受过教育的女子,怎么也是和乡下新娘子一样呢?为了家庭的逼迫,这旧的仪式,可以完全交代了。现在可自由点了,你不必守那些老规矩,吃点喝点,都可以。

玉清听到他以女学生相许,这倒不可马上就露出了马脚,于是扭正身子来,抬头向新郎看了去。可是生平第一次的事,根本就不知道怎样开口。加之母亲又站在面前,更是透着尴尬,她忙中无计,对人忍不住一笑,又立刻低下头去了。刘氏在旁看到姑娘这情形,觉得有些不妥,只把眼风飘了过去,可是玉清并没有理会。玉清将纽扣上掖的手绢取下来,又掖上去,然后牵牵衣襟。那新郎站在面前,又不肯走,三个人都僵着没有说话。

这时,房门外一阵哄笑,男女来了一大群。有人喊着新郎偷着和新娘说话了,罚他呀!罚他呀!新郎笑道:“你们胡闹什么?我是来请这位老太入席的。

他说是这样说了,冲出重围就跑了。有人就笑说:“这也难怪,郎才女貌,你看这是多么好的一对!怎么不找着机会说话呢?

贺客们说笑着去了,屋子里又剩下了刘氏母女二人。她就悄悄的向玉清道:“孩子,你快装病吧。我看,今晚上闹新房,他们一定是很厉害的,你犯得着去作这傻事吗?

玉清道:“闹也好,闹到天亮,那不就不用得我们耽心了吗?

刘氏道:“他们冯家有上人,有年长的亲戚,也不会让大家闹新房闹到天亮吧。

玉清道:“到了那时候再说吧。立刻教我装病,我还是装不来呢。

刘氏看看她女儿,也就没说什么了。大家吃过喜酒以后,男女一群,拥到新房来闹新房。刘氏早抢着吃过了喜酒,紧紧的在女儿身边陪伴着。可是作伴娘的,只能和新娘略事招架,决不能拦着人家不闹。她心里唯一的打算,就是玉清赶快装病,偏是玉清受着任何的吵闹,她决不装病。像闹新房的老套,最难过的两关,在床架上插着一朵花,要新郎抱了新娘去摘下来,又将一块银元,放在新娘子嘴里咬着半边,要新郎用嘴衔着在外的半边拖了出来,新郎新娘也都做了。刘氏在旁边看,心里十分的不好受。养了一位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可以和一个陌生的白面书生做这些事吗?然而贺客说了,不这样做他们不散,新郎新娘就为了这个条件所屈服。刘氏看到表演了最后一幕,暗中不住扯着玉清的衣襟。而她侧了身子坐在床角边一把椅子上,只是低头不语。

这时,有一位老太太来了,大家喊着姑奶奶。照乡下规矩,乃是送房的。这人出马,贺客就非散不可。姑奶奶站在屋子中间,向大家笑说:“好了,大家可以休息了。闹新房有三天呢,明天再闹吧。新娘子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休息了。

年长的听说,自然走开,年轻的被姑奶奶连推带扯,也扯走了。然后她向刘氏道:“没什么事了。老太太,你也到外面去喝碗茶。

刘氏听说,连答应是。她站在玉清身边,又暗暗的扯了她的衣襟几下。然而她不装病,她也不理。反之,她竟是把腰身一扭,姑奶奶笑道:“老太太,你出去吧,交给我了。

刘氏没法可赖在新房里,只好出去。新郎见屋里没人,不好意思,假装也要走。姑奶奶一把将他抓住,笑道:“过了子时了,新郎不能再出洞房,我给你带上门。

说着,她退身出去,将房门带上。在外面叫道:“把门闩插上,窗子关好,仔细人家偷新房。

新郎倒是听话,就这样做了。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了,玉清抬头一看,桌上那对龙凤花烛,已烧去了三分之二,条桌上那时钟,当当响了两下。新郎坐在椅子上,抚摸着西服的领带。她见到新郎是那么英俊年少,心里一动,要笑出来,赶快又把头低了。新郎起身走过来,低声问道:“你该累了吧?

她撩着眼皮看了一眼,没说话。新郎道:“你可以先休息了,我得看看房外还有人没有。

玉清这才抬头看了他,摇了两摇头。新郎道:“没有人了。

玉清噗嗤笑了,又摇了两摇头。新郎见她穿件粉红色的夹袍,脸上又带了三分红晕,笑着露出了两排白牙齿,红烛光下,照得越发的妩媚,便笑道:“不要害臊了。你是个受教育的女子,何必还作出这小家子像。

她还是一笑。不过她不低头了,望着新郎有点儿出神。新郎道:“蔡小姐,你对这婚事的感想怎么样,还满意吗?

玉清先是呆着不说话,但又像要说话的样子,犹豫了好一回,叹了口气道:“谈什么满意不满意,不过就是今天一晚上的事罢了。

新郎听说,倒吃了一惊,望了她道:“这话怎么讲?

玉清道:“唉!我实在不能不说了,随便你怎样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