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物自兮兮类自通,难将要事语水虫。
绝无琴瑟音相左,那有芝兰气不同。
鲍子所知真不朽,锺期之听却何聪。
果然伯乐逢良马,只在寻常一顾中。
却说苏友白遇见赛神仙起了课,说得活活现现,只得依了他。往西兴一路而来。恐怕人知,隐起真名,因与白小姐和新柳诗,就说姓柳,逢人只说是柳秀才。
不数日到了山**上,真个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无穷好境,应接不暇。苏友白心下甚是爱恋,就在形胜之处,寻了一个古寺,叫做禹迹寺住下。日夕游赏,不期白侍郎游禹穴回来,也在这禹迹寺中。
一日饭后,二人都出来游玩景致。忽然撞见,苏友白抬头一见,恰是老者。头上戴着一顶葛巾,身上穿着一件白衣布道袍,生得清秀古怪,不是寻常。苏友白心下暗想赛神仙之言,不胜惊讶,就立定了脚不走。
白公看见苏友白青年俊秀,一表人才,甚是欢喜,又见苏友白立定看他,白公也就立住了脚,二人两目相对,大家就拱一拱手,你看我,我看你,不忍别去。白公因笑说道:“仁兄独散步于此,山水之兴甚豪。”苏友白亦答道:“晚生岂敢称豪,亦步老先生之后尘耳。”白公见路旁长松数株,历落可爱,同是山水中人,何不松下稍坐一谈。
苏友白道:“固所愿也,只恐不敢抑扳。”二人游入松间,寻了两块石头坐下。苏友白道:“请问老先生高姓贵乡,因何到此?”白公道:“学生覆姓皇甫,金陵人氏,因慕山阴禹穴之妙,故漫道至此。不知仁兄贵姓,到此贵干?我听仁兄声音,似是同乡。”苏友白道:“晚生贱姓柳,亦慕此地山水而来,正也是金陵人,在本乡到不曾拜识荆州。不意于此得奉台颜,可谓厚幸。”
白公道:“学生老人无用于世,故借此山水,聊以娱情。柳兄青年秀美,自是金马玉堂人物,何亦徜徉于此?”苏友白道:“晚生闻太史公,游遍天下名山大川,胸襟浩瀚,故文章擅千古之奇,正老先生今日之谓也。晚生未学,虽窃慕之,而愧非其人。”
白公道:“大才自有大志,非老朽之夫所能知也。但游人子有戒,柳兄独不闻乎?”苏友白道:“不幸父母双亡,只身未娶,故得任意飘流,重蒙台诲,不胜凄感于怀。”白公道:“原来如此。”友白道:“请问老先生尊府,住在城中何处,明日归去时,好来趋谒。”白公道:“我学生居乡,离城六七十里,叫做锦石村。”
苏友白道:“原来就是锦石村,村中白太玄工部曾相识否?”白公见问,心下想笑道:“他也来问,莫非此人也是赵千里?”因答道:“白太玄正是舍亲,怎么不认得?柳兄问他,想是与他相好?”苏友白道:“不是相好,晚生因素慕其高风,故偶尔问及。”
白公道:“白舍亲为人最是高傲,柳兄何以慕之?”苏友白道:“俗则不能高,无才安敢傲,高傲正文人之品,晚生慕之,不亦宜乎。但则是此公,也有一件不妙处。”白公道:“那一件?”苏友白道:“无定识,往往为小人播弄。”白公道:“正是,我也是这般说,柳兄既不与交,何以知其详也?”
苏友白道:“白公有一令爱,才美古今莫伦,老先生既系亲戚,自然知道。”白公道:“这个知道。”苏友白道:“有女如此,自应择婿,奈何择来择去,只有膏粱白衣中求人,而才子当前不问也,故晚生说他个无定识。”
白公道:“柳兄曾去见舍亲么?”苏友白道:“晚生去是去的,见是未见。”白公道:“柳兄也不要错怪了,舍亲也只是无缘,未及与柳兄相会耳。若是会见柳兄,岂有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苏友白道:“晚生何足道,但只他选入幕者,未必佳耳。”
白公暗想到:“天下事最古怪,我错选一张轨如,他偏晓得。注意一个苏友白,他就未必得知。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因问道:“金陵学中,有个苏友白,想柳兄也相认么?”
苏友白听了,心下吃了一惊道:“他如何问我?”因答道:“苏友白与晚生同窗,最相好的,老先生何故问他?”白公道:“且请问柳兄,你道苏友白才品何如?”苏友白微笑道:“也不过是晚生一流人耳。”
白公道:“得似柳兄,其人可知,白舍亲亦曾对学生说,他注意东床之选者苏生也,其余皆游蜂浪蝶,自奔忙耳,柳兄如何说他无定识?”苏友白听了,心下又惊又喜,又不甚叹息道:“原来如此,这是晚生失言了。”
二人说毕,又谈论些山水之趣,只坐到夕阳时候,方起身缓缓同步回寺而别。正是:
青眼共看情不厌,素心相对共偏长。
不知高柳群峰外,鸟去云归已夕阳。
却说苏友白回到寓处,心下暗暗想道:“原来白公胸中,亦知有我,我若早去睹面求亲,事已成了。只因去寻吴瑞庵,遂被功名耽延岁月,归来迟了,以致白小姐含恨九泉。这等看来,苏友白虽死,亦不足尽辜矣。但我初来,原无意功名,却是卢梦梨苦苦相劝。”
又想到:“卢梦梨劝我,也是好意,只说是功名到手,百事可为。谁知白小姐就死,连他也无踪影,总是婚姻簿上无名的,故颠颠倒倒如此。前日赛神仙说,我此来定有所遇,今日恰遇此人。”又叫取历书来看,恰恰是丙寅日,心下甚是奇怪:“莫非婚姻在此人身上?”一夜千思百想。
到次日,忙写了一个乡眷晚生帖子来拜白公。白公就留住不放,二人焚香吊古,对酒论文,盘桓了一日方散。次日,白公来拜友白,苏友白留下饮酒。自此以后,或是分题做诗,或是看花品月,二人情投意合,日夕不离。
白公想到:“苏友白虽说才美,我尚未见其人。今与柳生盘桓数日,底里尽窥,才又高,学又博,人物又风流俊秀。我遨游两京各省,阅人多矣,从未见有此十全者,况他又未娶妻,若再误过,岂不是他笑我的无定识了。只是还有一件,若单完了红玉之事,梦梨甥女,却教我那里去再寻这等一个配他,他们岂不说我,分亲疏厚薄了!若是转先与梦梨,再替红玉另寻,这又是矫情了。我看他姊姐两个,才貌相仿,情意相投,莫若将他二人,同嫁与柳生,便大家之事都完了,岂不美哉!我看柳生异日,自是翰苑之才,功名决不在我之下,舍此人不嫁,再无人矣。”
主意定了,白公便对苏友白说道:“学生有一事,本当托一个朋友与仁兄言之,但学生与仁兄,相处在世俗之外,意欲直告,不识可否?”苏友白道:“有何台谕,自当拱听。”白公道:“非别事也,柳见前日说白太玄择婿,只管择来择去,有美当前却又不问,我再三思之,此言甚是有理。今我学生也有个小女,又有个舍甥女,虽不敢说个绝世佳人,却与白太玄的女儿,依稀彷佛,不甚争差。今遇柳兄青年才美,国士无双,恰又未娶,若不愿结丝萝,恐异日**非偶,岂不是笑白太玄的,又将笑我学生乎!不知柳兄亦有意否?”
苏友白听见说出一女一甥是两个,与赛神仙之言,一一不爽,甚是惊奇,忙应道:“晚生一过激之言,老先生不以为狂,反引以自例,而欲以寒素充东床之选,何幸如之,但只是晚生尚有一隐情,不知可容上达?”
白公道:“知己相遇,何妨尽言。”苏友白道:“晚生虽未受室,然寔曾求聘二女,其一人琴俱亡,已抱九原之痛。其一避祸而去,音耗绝无。在死者不能起帐中之魂,然义无复娶之理。在生者,倘去珠复还,恐难比下山之遇。历历情义所关,望老先生有以教之。”
白公道:“死而不娶,固情义所关,然柳兄青年无后之戒,又所当知也,去珠复还,别行权便。当其未还,安可株守?”
苏友白道:“台教甚善,敢不敬尊,只恐晚生凉薄菲才,不足辱老先生门楣之选。”白公道:“寒微之门,得配君子,不胜有幸。”苏友白道:“既蒙垂爱,即当纳采。但旅不遑奈何?”白公道:“一言既许,终身不移,至于往来仪文,归日行之未迟。”
二人议定,各各欢喜。大家又游赏了两三日,白公就先辞道:“我学生离家已久,明日就要回去了,柳兄不知何日返棹?”苏友白道:“晚生在此,也无甚事,老先生行后,也就要动身了,大都违颜半月,即当至贵村叩谒矣。”白公道:“至期当扫门拱候。”说罢次日白公就先别而去。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