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谩言儿女不同居,只是千秋慧不如。
记得英皇共生死,未闻蛮素异亲疏。
子躬不阅情原薄,我见犹怜意岂虚。
何事醋酸鸩肉妒,大都了不识关雎。
却说白公自见卢小姐作诗之后,心下甚是欢喜道:“我到处搜求,要寻一个才子,却不能彀。不期家门之中,又生出这等一个才女来,正好与红玉作伴,只是一个女婿,尚然难选,如今要选两个,越发难了。莫若乘此春光,往武林一游,人文聚处,或者姻缘有在。”亦与卢夫人及红玉梦梨二小姐,将心事一一说了,便吩咐家人,打点舟车行李,就要起程。红玉小姐再三叮嘱道:“家中虽有姑娘看管,爹爹暮年在外,无人侍奉,亦须早归。”白公许诺。不一日,竟带领个家人,往武林去了。不题。
却说白小姐见卢小姐颜色如花,才情似雪,十分爱慕。卢小姐见白小姐诗思不群,仪容绝世,百般敬重。每日不是你寻我问奇,就是我寻你分韵。花前清昼,灯下长宵,如影随形,不能相舍。说来的无不投机,论来的自然中意。
一日,白小姐新妆初罢,穿一件淡淡春衫,叫嫣素拏了一面大镜子,又自拏一面,走到帘下,迎着那射进来的光亮,左右照看。不料卢小姐悄悄走来,看见微笑道:“闺中的事,姐姐奈何都要占尽,今日之景,又一美景也。”
白小姐也笑道:“贤妹既不容愚姐独占,又爱此美题,何不见赠一诗,便平分一半去矣。”卢小姐道:“分得固好,但恐点污不佳,反失美人之韵,又将奈何?”白小姐道:“品题在妹,居然佳士,虽王嫱复生,亦无虑矣。”卢小姐遂笑吟的,忙索纸笔,题诗一首呈上。白小姐一看,只见上写五言律一首:
美人帘下照镜
妆成不自喜,鸾镜下帘随。
景落回身照,光分射目窥。
梨花春对月,杨柳晚临池。
已足销人魂,何须更相陪。
白小姐看了欢喜道:“潇洒风流,六朝佳句。若使贤妹是男子,则愚姐愿侍巾栉终身矣。”卢小姐听了,把眉一蹙,半晌不言道:“小妹既非男子,难道姐姐就弃捐小妹不成,此言殊薄情也。”
白小姐笑道:“吾妹误矣,此乃深爱贤妹才华,愿得终身相聚,而恐不能,故为此不得已之极思也。正情之所锺,何薄之有!”卢小姐道:“终身聚与不聚,在姐与妹愿与不愿耳。你我若愿,谁得禁之而虑不能。”
白小姐道:“虑不能者,虑妹之不愿也。妹若愿之,何必男子。我若不愿,则不愿妹为男子矣。”卢小姐乃回嗔作喜道:“小妹不自愧其浅,反疑姐姐深意,其可笑也。只是还有一说,我两人愿虽不异,然聚必有法。不知姐姐聚之法,又将安出?”
白小姐道:“吾闻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常深慕之,不识妹有意乎?”卢小姐大喜道:“小妹若无此意,也不来了。”白小姐道:“你我才貌虽不比英皇,然古所称闺中淑女之秀,林下风颇亦不愧,但不识今天下,可能一有福才郎,得消受你我?”卢小姐沉吟半晌道:“既许小妹同心,有事便当直言,何为相瞒?”白小姐道:“肝胆既立,更有何事相瞒?”卢小姐道:“既不瞒我,姐姐意中之人,岂非才郎,何必更求之天下?”
白小姐笑道:“妹可诈也,莫说我意中无人,纵我意中有人,妹亦从何而知也?”卢小姐大笑道:“俗话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观才子佳人,一举一动,关人耳目,动成千秋佳话。妹虽疏远,实知之久矣。”白小姐不信道:“妹既知之,何不直言,莫非误闻张轨如新柳诗之事乎?”卢小姐笑道:“此事人尽知之,非妹所独知也。妹所知者,非假冒新柳诗之张,乃真和新柳诗,并作送鸿迎燕之苏郎也。”
白小姐听见说出心事,便痴呆了,做声不得,只以目视嫣素。卢小姐道:“姐妹一心,何嫌何疑,而作此态?”白小姐惊讶了半晌,知说话有因,料瞒不过,方说道:“妹真有心人也,此事只我与嫣素知道,虽梦寐之中,未尝敢言。不识贤妹何以得知,莫非我宅中婢妾有窥测者,而私与言乎?”卢小姐笑道:“姐姐此事,鬼神不测,那有知者!此语实出苏郎之口。”
白小姐道:“苏郎去将一载,我爹爹叫人那里不去寻,并无消息。知他尽日流落何方,就是或在山东,妹乃一个闺中艳质,如何得与他会?”卢小姐道:“姐姐猜疑亦是,但小妹寔是见过苏郎,谈及姐姐之事,决非虚哄姐姐。”白小姐道:“妹妹说得不经不情,叫我如何肯信?”
卢小姐道:“姐姐今日自然不信,到明日与苏郎相会时,细细访问,方知妹言之不诬也。”白小姐道:“苏郎断根浮萍,一去杳然,不以我为念,妹妹知无相会之期,故为此说。”卢小姐道:“姐姐是何言也!苏郎为姐姐婚事,东西奔走,不知有生,奈何姐姐有此薄幸之言,岂不辜负此生一片至诚,昨秋已登北榜,何言断根浮萍?”
白小姐惊喜道:“苏友白第二各,原来就是他,为何写河南籍?”卢小姐道:“闻他叔子苏按院是河南人,如今继他为子,故此就入藉河南。”白小姐道:“他既中了,就该归来寻盟,为何至今绝无音耗?”
卢小姐道:“想是要中了进士才归,姐姐须耐心俟之,谅也只在早晚。”白小姐道:“我看贤妹言之凿凿,似非无据,但只是妹妹,不出闺门女子,如何能与他相见,谅是转问于人,又未必晓得这般细详,妹妹既然爱我,何不始末言之,释我心下之疑?”
卢小姐道:“事已至此,只得与姐姐寔说了,只是姐姐不要笑我。”白小姐道:“闺中儿女之私,有甚于此,妹不嗤我足矣,愚姐安敢笑妹!”
卢小姐道:“既不相笑,只得实告,一年苏郎为姐姐之事,要进京求吴翰林作伐,不期到了山东,路上被劫,行李俱无,在旅次徘徊。恰好妹子隔壁,有一李中书遇见,说知此情,见苏郎是个饱学秀才,就要他吟四景诗,做锦屏送按院,许赠盘缠,故请他到家,留在后园居住。妹子的住楼,与他后园紧接,故妹子得与窥视。见他气像不凡,诗才敏捷,知是风流才子,因自思父亲已亡过了,只有茕茕寡母,兄弟又小,婚姻之事,无人料理,若是株守常训,岂不自误!没奈何只得行权,改做男装,进后园门与他一会。”
白小姐听了惊喜道:“妹子年纪小小,不意到有这个奇想,又有这等悄眼,可谓美人中之侠士也。”卢小姐道:“也不是甚奇想,就是姐姐愿妹为男子,不得已之极思也。”白小姐道:“这也罢了,妹子乍会,我的事如何与他说得起,书生可谓多言。”卢小姐道:“非他多言,妹子以婚姻相托,他再三推辞,不肯应允,妹强迫其故,他万不得已,方吐露前情也。且事在千里之外,又谅妹必不能知。不意说出舅父与姐姐,恰我所知,信有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