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珪辞职之后,朝廷少了一个直臣,泰定帝更加没有顾忌。朝罢无事,除了饮酒渔色以外,还要一意佞佛。每作佛事,必要饭僧数万人,赐钞数千锭。且命各行省建筑佛寺,每建一寺,必要雕玉为梁,刻金作像,所费不其数。皇后巴巴罕只知擅揽政权,泰定帝佞佛正合其意,非但不加谏阻,倒反怂恿着他崇信僧徒,供奉佛像,没有工夫与闻朝廷大事,方好从中弄权。因此,宫院里面从皇后巴巴罕以至一切妃嫔宫女,好似着魔一般,都在帝师跟前受戒。据说受了戒以后,不但四季平安,无灾无害,且可以福寿绵长,永享富贵。

其时的帝师名叫亦思宅卜,每年所得的赏赉,以亿万计。

帝师的兄弟衮噶伊实戬,从西域前来,泰定帝命中书省大臣持酒效劳,待以上宾之礼,恭敬异常。帝师之兄索诺木藏布,领西番三道宣慰司事,晋封白兰王,赐金印,给圆符,使尚公主。

所有门下的徒弟以及各种僧徒,都加封官职,甚至授为司徒司空。因此,僧徒的势力日渐膨胀,出入都乘舆马,前呼后拥,头蹈职事,章同王侯一般。朝廷上面的大臣,非但没有他们的威势,遇着僧徒在道中行走,倒反要退在一旁,让僧徒的随从过去,方敢行走。倘若一个不小心,冲了僧徒的道,不问你是皇亲国戚,官居极品,位列三台,立刻一声吆喝,拥上许多秃驴,生生地从轿中拖出,马上捉下,一顿拳打脚踢,轻则冠裳毁裂,重则头青鼻肿。有些强项的官员不甘受辱,和他们理论,不但不能报复,反而再加一顿饱打。及至闹出事来,上疏参劾,泰定帝又一味地偏袒着僧徒,不是置之不理,便说众官员有意侮辱帝师,反加罪戾。这一来,僧徒们更加肆无忌惮,到处横行,还有那些贪财好色的恶僧,便去霸占人家的田地,奸淫人家的归女。那些百姓们无权无势,受了僧徒的欺压,只得忍气吞声,暗中饮泣。就是身列朝班的官员,倘若所有的财产为僧徒所占,家中的妻女为僧徒所污,也只能自认晦气,连一声也不敢响。所以在那个时候,有一句口号道:“宁犯国法,莫犯僧徒。犯国法尚可活,犯僧徒性命绝。”可见那时僧徒势力之大了。西台御史李昌,见僧徒横行到这般地步,实在忍耐不住,便长叹一声道:“凶僧不法至此,纪纲法律扫地尽矣。我身为台谏,老贪生怕死,不敢直言直谏,宣布他们的罪恶,尚何面目置身朝班呢?”当即抗疏奏道:臣尝经平凉府、静会、定西等州,西番僧佩金字圆符,络绎道途,驰骑累百,传舍至不能容,则假馆民舍;因而迫逐男子,奸污妇女。奉元一路,自正月至七月,往返百八十五次,用马至八百四十余匹,较之诸王、行省之使,十多六七,驿户无所控诉,台察莫得谁何。且国家之制圆符,本为边防警报之虞,僧人何事而辄佩之?乞更正僧人给驿法,且得以纠察良莠,毋使混淆,是所以肃僧规,即所以遵佛戒也!伏乞陛下,准奏施行。这道奏章递了进去,泰定帝仍复置之不问。僧徒们见李御史的参奏不生效力,更加胆大起来,非但不知敛戢,且深恨李昌和佛门作对。众僧徒都愤愤不平,大家商议道:“御史不过芝麻大的前程,竟敢参奏咱们。若不设法加以儆戒,此端一开,将来不论什么官儿都要来弹劾咱们了。皇帝虽然把这道奏章留中不发,但是李昌这东西并没获罪,咱们白白地被他胡咬一口;就此罢手,佛门的威风,帝师的光彩,岂不被他削尽了吗?这件事决不能轻轻放手,须请帝师献一献手段,使李昌不能再列朝班,方可以惩一儆百,免得再有人前来无风作浪,寻咱们的晦气。”众僧徒商议了一会儿,便去面见帝师亦思宅卜,把惩戒李昌以儆效尤的意思说了一遍。

亦思宅卜本因李昌的奏章参得十分厉害,心内好生不快,但他所参的并未指明是谁,又没有侵犯着自己,未便前去过问,所以闷在心中,并未多事。现在一经众僧的挑拨,犹如火上添油,再也忍耐不住,当即穿上袈裟,提了锡杖,乘坐了香藤轿,径往宫中去朝见泰定帝,要求加罪李昌,以全佛门的脸面。泰定帝听了亦思宅卜的申诉,初时倒还明白,说道:“李昌所奏的乃是番僧,并未涉及帝师,朕不信他的言语就是了,何用着恼呢?”亦思宅卜道:“李昌奏的虽是番僧,他的意思明是轻视佛教,况且僧徒佩带金字圆符,出于当初世祖皇帝的恩赐,李昌竟敢来胡言乱语,不但与我教作对,连世祖皇帝也受了他的侮辱了。现在陛下又在佛祖座前受了戒,便是佛门子弟了,和我们僧徒如同一体。李昌参劾番僧也就同参劾陛下一般,倘若置之不问,任他逍遥法外,以后无论何人都可以效尤了。陛下不祟奉佛教,倒也罢了,如果真心崇奉佛教,李昌这等猖狂,万万不能不惩戒的。”泰定帝听这一番话,还在沉吟之际,亦思宅卜又进一步说道:“陛下与皇后刚才受了戒,李昌就来参奏番僧,明明是不赞成皇上和皇后的举动,所以才上这奏章。

由此观来,他不但是轻视僧徒,实在是和陛下对抗,如果不加罪责,将来陛下连一事也不能行了。“泰定帝听到这里,不觉被他激动了怒气,说道:”帝师之言有理!李昌不先不后在朕与皇后受戒的时候前来胡言乱语,必是有意反对。若非帝师言及,朕几乎被他瞒过去了,这事如何容得!“说罢此言,早已怒气勃勃,传出旨意,将李昌削职。永不叙用。亦思宅卜见泰定帝听了自己的言语,竟将李昌削职,目的既达,遂即谢恩退出。

朝廷上面,自从李昌因参劾僧徒获罪,一班大臣更加惧怕僧徒的势力,不敢开口。因此,僧徒们愈加意气扬扬,无恶不作。就是杀死了人,也无人敢向有司控诉,要求偿命。便是前去控拆,那些官府听得是僧徒杀的人,如何还敢讯问,早将控诉的人斥退出来,置之不问。那些僧徒既然没有王法去管束,还有什么事不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么?这一日,亦思宅卜有个徒弟名戛林的,饱吃了一顿牛肉和烧刀,已经很有醉意,敞披了一件僧衣,眯缝着双眼,一歪一斜,跌跌撞撞从街上横冲直撞地走过。道上的行人见个僧徒走来,知道不是好惹的,一齐躲向两旁,让他行走。戛林因行路之人见了自己全都让道,心内十分得意,更加手舞足蹈,做出诸般丑态,以示威风。不料走到一处拐弯的地方,恰恰有一队卫士拥护着一乘大轿从前面走来,放开脚步奔得飞快,一时回避不及,竟撞在戛林身上。

戛林顿即大怒,挥起双拳大声喝道:“不带眼睛的奴才,佛爷在此经过,你们不行让道,还敢乱撞乱碰。若不教训你们一下,还了得么?”那些卫士走得急匆匆的,被一个人撞了道,也正要发作。忽见那个人秃着个光头,乃是个和尚,知道不是好惹的,连忙赔笑道:“咱们走得匆忙,误碰了老爷,千万不要见怪!咱们赔礼就是了。”戛林吃醉了酒,心内十分模糊,又恃着帝师的势力,不肯让人。况且又在大道之上,有许多人在两旁眼睁睁地望着自己被人碰了一下,就此轻易过去,绝不计较,未免觉得丧失了自己的威风。因此,那些卫士向他赔话,他非但不听,倒反愈加暴跳起来,捋了一捋双袖,挥起两个拳头,直上直下地乱打。卫士们见他吃醉了酒,又深知当今皇帝崇尚僧徒,因此不敢回手,只得躲向旁边回避着他。戛林见许多卫士也回避着自己,愈加高兴起来,口中乱骂,双拳乱打,直向那乘大轿奔去就是一拳。

前面的轿夫见个和尚挥拳打来,叫声不好,连忙将身一侧,要想躲避。哪知轿夫身体一侧,那乘轿子也随着势儿往旁一侧,坐在轿中的人没有防备,那身体也就不因不由斜侧过去。这一来,轿子失了重心,早已豁喇劈拍一声,倒在地上。便有一个盛装妇人从轿中直跌出来,好像孙行者驾肋头云一般,打从轿帘里面,头朝下,脚朝上,一个翻身滚将出来,跌在地上,直跌得花冠欹斜,衣服散乱。众卫士这一惊非同小可,早已齐声嚷道:“不好了!不好了!长公主从轿中跌出来了!快些搀扶起来呀!”就这一声喊嚷之中,大家七手八脚抢向前来,搀扶那个妇人。不料,戛林正在起了劲,两手乱打,双脚乱跳,被众卫士一拥前来,在他身上重重地一碰。他本来吃醉了酒,脚下虚浮,被这一碰,便推金山倒玉柱地直跌下去。说也凑巧,这戛林恰恰的跌在那妇人身上。那妇人是谁呢?怎么卫士们都称作长公主呢?

原来这妇人乃是武宗皇帝的小公主,受封秦国长公主。今天因有要事到她兄长怀王那里去,所以连仪仗也没有摆出来,只坐了乘轿子,带了几个卫士,匆匆地前去。哪知行到半路,遇着戛林,闯出场祸事。那长公主出其不意从轿中跌在地上,已是吃惊不小,正在用着气力双手撑地,想爬起来,刚刚抬起半个身子,忽然背上又陡地有件东西压将下来,长公主哪里禁受得住,早又“啊呀”一声,一个狗吃屎伏在地上。直待众卫士和后面跟着的宫女赶将前来,先将戛林拉起,然后由宫人好好的把长公主搀扶着,踮将起来。长公主此时又惊又怒,直气得玉容失色,勃然怒道:“出家人如此蛮横无礼,那还了得!”便一迭连声吩咐道:“不必前往怀王府去,且踅回邸中整理一番,进宫去面奏当今。”众卫士听得吩咐,齐声答应。早由宫女们簇拥着公主重行入轿,轿夫亟亟地抬将起来,踅回公主府邸而去。戛林此时酒已醒了一半,听得众人喊嚷,方知轿中的妇人乃是长公主,又听得长公主发怒,要去面奏当今,也知自己这事做得不对,心内有些发毛。但他还不肯示弱,故意向着公主的轿子冷笑一声道:“你去面奏当今,难道当今就把咱斫了头么?咱们且斗上一斗,看谁的势力大,谁的势力小。”

说着,披敞了僧衣,摇头晃脑扬长而去。

单说那长公主金枝玉叶,身份何等尊贵。现在受了僧徒的羞辱,又在这热闹街道之上,当着许多人众之前,出了这场大丑,心内如何不气?当下娇声喝着卫士回到邸中,将身上的衣服换过,又重新整理了一番,遂即赶向宫中面见泰定帝,把僧徒这番情由哭诉了一回,要求泰定帝如法惩办,以出胸中的恶气。谁知泰定帝生性佞佛,此时又受了戒,把那些僧徒相信得什么似的。正要他们诵经礼忏,保佑自己万寿无疆,永享帝王之福,怎样肯为了长公主这点儿小事加罪僧徒?但又却不过长公主的情面,未便不允所请,只得勉强说道:“朕已知道,明日当下旨惩戒他们。”长公主见泰定帝已允了自己的请求,便谢恩退出。

到了次日,泰定帝下了一道手敕,禁止僧徒扰民。这一纸空文就将长公主受辱的事敷衍过去。那长公主见泰定帝轻描淡写地敷衍自己,心内好不着恼,便往他兄长怀王府中说道:“若论承继大统,当今皇上本是旁支,不应入继,天子之位理宜归于武宗的子孙。当今皇上正位之后,反将我大哥周王置诸漠北。二哥虽袭着怀王的封号,也是无权无势,连一个得意的宗室多及不来的正的派,应该承袭的人,倒反退处一旁,任那不应继统的人享受富贵,怎不叫人心中愤愤不平呢?”怀王听了,长叹一声道:“事已如此,就是心内不平,也没法想了。”长公主道:“你难道不可设法举行大事么?”怀王笑道:“你说得也太轻易了,莫说天位久定,满朝臣子全都听他的命令,咱们无权无勇,要想举事,有谁来帮助咱们呢?”长公主沉吟一会儿,道:“一时之间虽不便轻举妄动,你何不暗中邀结人心,待时而动呢?”怀王道:“非咱不知此意,但是你瞧满朝文武,有谁人真心向着咱们呢?如果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岂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么?”长公主道:“你的主意固然不错,万事都以小心谨慎为上,不可轻率从事。但是要找个帮助你的人,我心目中早已瞧中了一个,若得他竭诚相助,大事何愁不成哩?”怀王忙道:“你瞧中的究是何人呢?”长公主道:“燕帖木儿这个人颇有深心,素来办事极其能干,并且熟谙韬略,善于用兵,若得此人倾心相助,事情便有把握了。”

怀王点头道:“若说燕帖木儿这个人,本是钦察都指挥使床兀儿第三个儿子。当我父皇镇守朔方时,已列宿卫,及父皇即了大位,屡加封爵,甚得宠幸。他往常见了咱,还感念父皇的恩德,每至涕泣,常说要代咱们兄弟出把死力,以报先皇知遇之恩。若去和他商量,果然没有不成功的。”正在说着,忽然有个佣人呈下个名刺,说有客来拜,怀王一瞧名刺,喜得什么似的,忙道:“快请!快请!”未知来者为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