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是年的正月,英宗寻思天下无事朝政清明,正好与民同乐,于是下旨命京城内外悉办灯彩花炮庆贺新年,借此以彰皇帝之大德。廷臣知道此事是英宗兴之所至,谅也不能谏阻,唯有礼部尚书兼中书省参议事张养浩忍耐不住,便拿“国家的大事”及“畏难苟安”之句上疏谏阻,右丞相拜住接着此书道:“张希孟此疏固然很是,恐皇上此刻正兴高采烈难以批准罢!”养浩道:“匡君以正,丞相得从中助谏方可。”拜住道:“尽我呈上去看皇上形色再进忠言罢!”当日把养浩之疏奏呈英宗。谁知英宗此时正在预备以后如何的办法方能使心中快慰,接读奏疏,真如拜住所料,怫然道:“目今国事已靖,张希孟何得如此地多虑呢?”拜住忙奏道:“张希孟所见亦是,愿陛下三思之。”英宗道:“所说未尝不是,但朕意已决,就这样庆祝一次,也没有什么大错呢!不过使卿等烦一下罢了!”拜住知英宗之意不可挽回,只得将此意答复养浩,养浩退出叹道:“内患未尽,祸不远矣。”

此事自实行后,朝廷内外自然有一番忙乱暂且不表,这时又有两件事发生为起祸之根源,特补述于此。一件系英宗迷信佛教,与帝师在各地建祠,被监察御史观音保、锁咬儿哈的迷失及成娃、李谦亨等上书直谏,惹动英宗不耐烦起来,此时适铁木迭儿之子锁南在侧,平常妒忌观音保等,便乘势进谗言于英宗,英宗遂以为他们侮慢君上,交刑部议罪;议决大辟,便将观音保、锁咬儿哈的迷失二人推出斩首。可惜观音保忠直之士,无辜受戮,临刑仰天叹道:“排忠信谗,恐祸在旦夕矣!”百姓无不下泪。其余成娃、李谦亨二人发放琼州充军。只是铁木迭儿见其子得幸,便日思倾倒拜住,偏偏这英宗脾气古怪,你说别人都可以,若要谗害拜住,却一丝也不相信,否则还要说侮辱大臣,所以铁木迭儿父子没有法办。时司徒刘夔夔私买民田四千余亩,假言买作僧寺,矫诏出库钞六百五十万贯,偿付田值。铁木迭儿父子与宣政使八剌吉思及御史大夫铁失共得赃巨万。铁失便是铁木迭儿的义子,与锁南朋比为奸,此事经拜住部下几位侦探察悉,一本奏知,上谕只将八剌吉思、刘夔夔等坐罪,铁失等均赦了。但铁木迭儿至此虽未明正典刑,却已吓得可怜了。自思拜住偏与他作对,心中一气,便经不住一命呜呼。各大臣倒恨他死得太轻,无不切齿愤恨。当时英宗倒也不去深究,唯有太皇太后一人忧郁成病,闻铁木迭儿一死,自思当年的相知一个个都死完了,不由得老眼昏花,病倒床榻,不久亦同铁木迭儿一路去了。

英宗尊礼成服,各事将竣,便是庆贺佳节之期到了,虽属太皇太后新故,而英宗本来对于太后就发生了恶感的,未必那些宫中秽迹,难道英宗不恨透了吗?所以庆贺的时节,也是很高兴的。当时皇宫里扎得些火树银花,红绿彩帐,真个蓬莱月宫、无与伦比。皇帝、后妃娱乐其中,诚足以赏心悦目。京城内外,亦经上下臣民,准备来的花丛锦簇,奇珍异玩。上自各官衙门,下至平民牖户,均陈列着各种灯彩,六街三市灯火熏熏,行人拥挤不断。这时候拜住衙中,也参差地陈设些异样物品,看来真是元代历来未有之盛举,拜住丞相至此亦非常愉快。

是日朝罢,召集门下将士在衙中环坐痛饮,独纪伯昭等四人顿起家乡之念,呈禀丞相,言各人要回乡探亲的一席话,拜住丞相便问他们道:“君等离乡几时了?”伯昭道:“职数岁便从师傅入山,至今尚未回去。这三个兄弟亦离家二十余年了。”

伯昭这些话,虽不能说动拜住的割舍心,但拜住却思现今奸臣已灭,铁木迭儿亦死,想来亦无甚事,把他们几位就放回一行,以完骨肉之谊,想罢言道:“既是四位兄弟要去,我也不便须留了,一俟探亲转来,再为国家出力罢。”四人领诺,在京城闲游了二三日,便辞别丞相,四人分途而去。这一去便错过京都之乱,直至后来明太祖出世,才见着这四位老英雄的面呢。

这且不必细表。

再说这次大会,真是热闹非常,远近居民亦皆接踵而至,有献奇花异草的,有献山珍海味的,还有各地做小经济的,都趁着热到京城里来做买卖。甚至江湖上一班游荡的人们,也各以一技之长在那人丛中摆起圈子,变的变戏法,耍的耍枪棒,看的人真是人山人海,一班乡下农民,男男女女,一路一路地来回游玩。此时这锁南、铁失等,因为英宗厚待他们,虽铁木迭儿死了,他们的官职任旧一样,所以尚得作威作福。当这庆祝时候,他们的衙门口也预备了些异样灯彩,什么春花走月,什么泥马渡江,弄得玲珑活泼,煞是好看。这一些城内外的妇女,无有一个不来看看稀奇。大家都携带着儿女媳妇,三三五五地挤个不休。

单说京城有一老妇,幼年寡居,膝下只有一女,现已及笄。

这老妇身边也积得有好几文钱。她姓范,别人都叫范四妈。她这个女儿乳名叫做翠姐,面庞儿却长得十分俊俏,邻里中无不羡慕她的人才。还有一班少爷公子,都争相托媒说合,无奈四妈只有这一女儿,很不愿就把她嫁人,所以直到了十九岁了,还是娘儿俩过活。这时京城热闹得眼红耳热,翠姐也想出去看看,唯四妈以她年已长大,又兼平常爱惹是非,所以不要她出一步儿。到第五天的时候,街上吵着皇宫里扎的彩牌花灯要出来玩耍,一个个欢天喜地地跳跃,恰好四妈隔壁的王家嫂嫂也听着热闹,有些忍耐不住,便过四妈这里来,一定要约四妈出去玩一回。四妈决计不肯,她说:“我走了,我的女儿一人在家不便。若要她一路去,又怕惹出别的事来。”王嫂嫂道:“这有什么要紧,你翠姐这么大一个人,难道还怕人吃了去不成?”翠姐也接口道:“女儿也是一个人,就出去走,有什么要紧?”无奈四妈还是有些不肯,王嫂嫂要想出去玩的念头已经有三天了,哪里还肯打消?只得说道:“要是白天怕人看见你那小宝贝,那么就晚上去看看花灯罢!”四妈经她左劝右劝,又见翠姐还是个孩子脾气,一定也要去玩玩,只得答应了。这时到了晚上,王家嫂嫂摇摇摆摆地过来约她们母女,四妈和翠姐也各人换了淡素的衣服,同王嫂嫂出去。这翠姐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热闹的地方,忙得两只眼看也看不完,东张西望,拉住王家嫂嫂问这个,问那个,也不管旁人拥挤,只顾向热闹里走去,还是四妈紧紧地跟在后面替她挡开众人,不时穿过数条街道,越走越热闹了,把个不出街的大姑娘,真喜得像入了天堂一样。就是四妈不喜欢看的,也顾不得要观看一回,暂时不表。

且说铁失的衙门正当着热闹的场所,门前弄了不少的玩意儿,惹得众人争先恐后地瞭望。他却同着些党羽在内吃酒赌博,并将平时买来的妻妾丫鬟,前抱后拥地快乐。就是衙前弄的玩意儿,也并不是要他们众人来看热闹,他却别有用意,尽你们众人来时,倘有良家妇女长得美艳的,他便叫门前站班的数十个恶奴管你愿意不愿意,硬抢到里面来待他奸淫一回,然后放你出去,若是满意的,留三五天不等。你若不从,便打得你一个半死。所以几天之内,上当的人也不在少数,有些知道的,便把自家的妻女管束着不要出去。无如四妈母女平常又不大听见过的,又见着那样的热闹,也就把大事忘记了。她们三个糊里糊涂地走到此地来,端的被铁失的恶奴看见了,忙报与铁失。

铁失跑到窗口,望见翠姐生得浓妆淡雅,比所有妻妾又有些不同,不觉色心荡漾。忙命恶奴前去“照办”。这里四妈三人正看得高兴,忽然来了几个穿号衣的道:“我们这儿的规矩,凡是初来的妇女,都请到里面去吃茶,免得同男子挤来挤去的。”王嫂嫂听了便当是真的。还是四妈老练,忙说道:“我们就要走了,请不必罢!”恶奴忽然变色道:“你走哪里去?快快的跟我进去,免得老爷动手。”四妈见不是头,忙向外面挤,手拉着翠姐只顾抱怨。这些恶奴哪里还肯放走她?当时上来了十几个,七手八足地把她们三人挟起来就向里走,慌得翠姐大哭起来,四妈、王嫂嫂亦大声喊叫“救命”。试想看灯的人们还敢哼一声么?恶奴把她三人挟到里面,弄三间屋子关了起来。又一些恶奴拿着刀枪恐吓,着一声也不许叫。四妈没奈何,只低低地央求。恶奴道:“你这老婆子不识相,等一时你便要做我们老爷的丈母娘了,别人寻还寻不着这样的女婿,你还哭什么?”这边的翠姐被他们一吓,早如木鸡儿一般,坐在地下动也不敢动一下。

不一时,见一个很威武的带醉走了进来,那些恶奴自己跑了出去。这人笑嘻嘻地过来,把翠姐一把抱住,坐在怀里,把个翠姐慌得手足失措。这人便涎眉涎眼地伸手到翠姐的下部去探,吓得她魂飞魄散。试想乡下的姑娘,从来未经过陌生男子的接触,一时哭也哭不出来,只泪汪汪地喊着妈妈。这人更不消说,便将翠姐衣服脱去,强奸了一回,直至夜半,方才让她安静。翠姐已惊得如死人一般,由铁失怎样便了。四妈哭到天亮,才见有个恶奴过来说道:“你快出去罢!你的女儿我们老爷已收留下了。以后再来罢!”四妈哀求他们放出翠姐,无奈这些恶奴横不依理,把她推出侧门。这边王家嫂嫂因她年纪不大,昨晚有个为长的恶奴也强迫她睡下了,到天明也是一样的地被他们拉出侧门,同四妈相遇,王嫂嫂羞得面红耳赤,无一句言语。这里四妈见没有了她的女儿,一面哭一面抱怨王嫂嫂不应该叫她们母女出来,又说又哭,闹得一个不休。王嫂嫂只得老着脸把她劝了回家,再想法子去要女儿去。四妈无法,只好回家。

过了几天到铁失衙门里要人,被恶奴恐吓了一回,弄得她走投无路。有好事的就叫她写起状子,到拜住丞相那里告去。

四妈在无法之际,也就大着胆子写了强奸民女的状词,投递到拜住衙中。这时候宫廷内外,上上下下,正在欢度新年,又兼英宗十分高兴,所以各大臣都各人在衙中庆贺,拜住丞相忽然接到范四妈的状子,不禁拍案道:“这般奴才,前次圣上未曾加罪,已经是大恩了。今竟不知改过,反闹出这样的大事来,还能赦他么?”当下便预备入朝启奏,行至朝门,太监道:“圣上有旨,朔望要郊外祭坛,这几日在内宫饮宴,大臣不必便入。”拜住只得回衙,十分气愤铁失。一俟圣上临朝便当奏明严办,一面命人叫范四妈在家静候消息。谁知此事被铁失的爪牙探得,忙报与铁失知道,铁失深惧拜住忠直,怕他一朝奏明圣上,吃罪不小,急忙约会党羽商议抵抗之策。有的说快把翠姐放出去,叫她妈不要追告了。有的说这可不行,想此事拜住这个东西既已知道,难道肯放松我等么?不如将翠姐弄杀,叫他没有凭据,圣上也难办罪呢!铁失道:“这些话都不妥当,你们想,这位皇帝老子专听拜住的话,还有饶恕我的么?我想起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大做一下,还可寻一生路。”便命家将速请锁南等一班同党前来商议。当下铁失起了这个恶念,遂益发不怕事了,外面抢来的妇女,不管你从与不从,强迫着瞎弄一回,惹得看花灯的妇人女子。逃得来如丧家之犬,冤声载道,泪洒满城。这些事情都被拜住丞相探得,只是圣上预备祭天,在宫中沐浴静养,宫里除妃嫔媵嫱、歌童舞女外,一概廷臣,均候祭过社稷再行入朝。故此拜住静侍府中,心中万分痛恨。

且说铁失、锁南等秘密商议,又集合索诺木、按地不花、也先铁木儿计议停当,约于圣驾祀郊之日动手,遂密遣爪牙在暗中帮助,不提。这日已是祀社稷之日,皇上照例要在郊外十里行礼,廷臣将祭坛早已布置妥当,及期,拜住等请銮驾出朝,一路金瓜月斧拥护前去。临行之时不过玉漏将残,天色初亮,圣驾行至郊外,缓缓前进。刚到天明之际,忽然卫队兵士惊乱起来,说前面林子里有强盗发现,英宗倒吃了一惊,侍卫慌忙高声喝道:“圣驾在此,何处的野人还不退下?”拜住此时倒有几分怀疑起来,因见随的人员除却少数的卫侍外,全是一班文官,设若乱臣乘机作乱奈何?当下准备起来,骑马向英宗当面前来护驾。英宗方才要问情由,忽然前面一阵大乱,无数奇形强盗,个个提刀直入,卫士上前抵御,哪里挡得住他们,内中一花面强盗挺刀直砍,拜住措手不及,大叫“快来救驾”,一声未了,被恶盗砍为两段。英宗发慌起来,欲待逃避,这些恶棍横杀直冲,不能突出重围,这花面强盗一步抢上来指着英宗骂道:“你这昏君,此时还认得我铁失么?”好个铁失,公然亲自下手,照英宗头颈一刀砍来。英宗初闻铁失二字,方知奸臣作乱,欲要发言,早被铁失一刀吓昏过去。这万恶的铁失,遂上前一刀,眼见不能活了。外面的锁南等又带领数百恶党,把文武官员一齐威迫着不准动,铁失便传命众人说昏君无道已诛,拜住殃民误国应正国法,其余从宽不问。当下各奸党一面回朝据住宫殿,一面派按地不花、也先铁木儿前往迎接晋王即皇帝位。要知晋王为何人,请看下回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