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博罗奉了世祖之命,赴坛祭祀天祥。刚欲行礼奠爵,忽然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天地昏黯,那供在坛上的神主,好似生了翅膀一般,自己会飞将起来,直入云中。博罗见了这般模样,直惊得面目失色,不知所措。左右有明白事理的人,向博罗说道:“这必是文丞相精灵不泯,因为神主上写的是我朝封号,他耿耿忠心,不忘故宋,岂肯受我朝的封爵?因此忠魂显应,特将神主吹去,只要改写神主,重行祭奠,便没事了。”博罗听了,颇觉此言有理,遂命改书神主,写着故宋少保右丞相信国公几个字,重行点起香烛,仓皇祭毕,大风已渐渐地停止,天地亦复开朗。

燕京人民都称天祥忠义,甚至有感激泣下者。天祥,庐陵人,所居对文笔峰,故自号文山。平生作文,未尝属草,下笔千言,流离中感慨悲悼,一发于诗,读之者莫不流涕。有友人张毅甫,名千载,当天祥富贵时,屡次荐他出仕,毅甫不允。

及临安既破,天祥跋涉流离,过吉州时,毅甫忽至,说道:“丞相北行,某愿追随同往。”天祥再三拦阻,不许偕行。毅甫乃暗暗跟随,到了燕京,便在天祥被囚的牢狱之旁,僦屋而居。

每天备了精美的肴馔,送于天祥服用,经历三年,始终如一。

后知天祥不免,又预制锦椟一具。待受刑后,将天祥尸身薰沐收殓,并资助其妻欧阳氏扶柩归葬。回至吉州,择日破土,恰巧天祥母亲曾氏的灵柩,也由其家人从惠州运来,同日入土,见者同声赞叹,都说是忠孝所感召的。后人有挽文天祥诗二首,道:尘海焉能活壑舟,燕台从此筑诗囚。

雪霜万里孤臣老,光岳千年正气收。

诸葛未亡犹是汉,伯夷虽死不从周。

古今成败应难论,天地无穷草木愁。

徒把金戈挽落晖,南冠无奈北风吹。

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安知汉祚移?

云黯鼎湖龙去远,月明华表鹤归迟。

何人更上新亭饮,大不如前洒泪时。

再说宋平之后,元世祖总算统一了中原,正可与后妃们安享荣华,共度那富贵锦绣的岁月。偏偏运气不佳,正宫皇后又复去世。原来世祖的正后弘吉剌氏,乃是德薛禅的孙女,父名按陈。从前成吉思汗的皇后孛儿帖与按陈乃是姊弟。窝阔台汗时,曾赐号按陈为国舅,进封王爵。命统弘吉刺部,且与订约,生女世纳为后,生子世尚公主,所以有元一代的皇后,多出自弘吉刺氏。世祖这位弘吉刺皇后,生性明敏,晓畅事机。一日,四集赛官,奏割京城外的近地,为牧马之所。世祖已经允许,正在进行。事为皇后所闻,将要进谏,先阳责太保刘秉忠道:“你是汉人中的聪明人,倘若进言,皇上必然听从,因何隐默不谏?倘在初定都时,便以地牧马,原没什么不可以。如今军站已分,业经定夺,还可以夺取人民的产业,作牧马场么?”

世祖听了这话,口虽不语,心内却很以皇后之言为然,遂将割地牧马之事,寝而不行。皇后又向太府监支取缯帛表里各一端。

世祖闻之,对皇后说道:“太府所藏,乃军国之需,非私家物,以后不得擅支。”皇后闻谕,深悔其事。从此率领宫人,亲执女工,将旧弓弦练之,缉为绸,做成衣服,比到罗绮,更觉精密坚牢。宣徽院旧有羊臑皮,弃置无用,藏庋在内。皇后见了,便道:“此物弃之可惜!”遂命取将前来,与宫人们缝合,做成地毯,对左右说道:“天下之物,决无废弃之理,昔陶侃造舟,竹头木屑,亦贮之待用,可见古人的节俭了。这羊臑皮,弃置在那里,日子长久,必致朽腐,我今取为地毯,岂不是废物利用么?”左右均皆悦服。后人有诗咏世祖皇后的俭德,道:深宫篡组夜迟眠,贴地羊皮步欲穿。

漫道江南绫绮好,织紬方练旧弓弦。

至元十三年平宋,将帝顯及太后妃嫔,押至上都。世祖以江南平定,设宴大飨,宫廷皆贺,惟皇后默然无语,现不乐之色。世祖见了,即向她问道:“朕平定江南,从此可以不用兵甲,众人都不胜欢喜,你为什么独不快乐?”皇后跪奏道:“从古无千岁不败的国家,无使我子孙到这般地步,方是万幸。”世祖闻奏,默默无语。一日,世祖又将南宋府库中的珍宝,排列庭前,召皇后到来,一同观看。皇后略一看视,立即退去。

世祖命内侍问皇后要什么东西,皇后道:“宋人积珍宝以遗子孙,子孙不守,遂归我朝,我何忍取他一物。”其时全太后至燕京,不服水土,皇后尝为之代陈世祖,请放回江南。世祖不从,皇后再三代恳。世祖道:“你等妇人,没有远识,今日如果允你所奏,遣回江南,倘若浮言一动,倒反没法可以保全,何如留她在此,时加存恤,令其得所呢!”皇后听了,方始无言。从此待遇全太后格外优厚。蒙古人所戴的帽子,本来没有前沿,世祖出猎,因日光射目,颇以为苦,常与皇后言及此事。

皇后便为世祖增添前沿,从此出猎,可以不畏日光。世祖大喜,遂将此帽颁布,令天下以之为式。皇后又因蒙人所着之衣,不便弓马,特出心裁,制成一衣,前有裳无衽,后长倍于前,亦无领袖,掇以两襻,名曰比甲,上马放矢,颇为便利。世祖每年到了四月,迤北草青的时候,必往上都避暑,皇后便趁此以比甲进陈。世祖大悦,特在南海子晾鹰台畔,穿了皇后所制的比甲跨马飞驰,试验这比甲的便利。后人也有诗一首,咏世祖皇后制比甲,道:比甲弯弓唤打围,晾鹰台畔马如飞。

上都青草今黄尽,才自和林避暑归。

世祖对于皇后,深加敬礼。皇后亦婉言进谏,随时匡正,对于政事,弥补不少。不意这位贤德皇后,天不永年,竟于至元十八年二月,一病不起,遽尔崩逝。世祖不胜悲悼,谥为昭睿顺圣皇后。到了至元二十年,又纳继后诺尔布,也是弘吉刺氏。原来这位继后乃是纳沁之孙,仙童的女儿,与世祖的前后论辈份,要算是从侄女。当前后在日,时常入宫,朝谒姑母。

有时便寄宿宫中,陪伴前后,所以见了世祖,也不回避。世祖见她生得一貌如花,性情柔顺,心内甚是喜爱。蒙古的风俗,本来没有长幼的伦次,世祖既然喜爱了诺尔布,少不得常常来至皇后宫中和她厮混。这诺尔布,生得聪明乖觉,见皇帝垂青于她,自然移舟就岸,乐得博取眼前的富贵,因此与世祖眉来眼去,两下里各存了心意。但因世祖的前后,生性十分严正,不敢实行,只在背地里眉目传情,互相心照罢了。世祖既爱上了诺尔布不能到手,眼看着一枝名花,开得漫烂芬芳,恰被一座红栏遮住,不能折取入手,心内如何便肯甘休?免不得要设法取来把玩,方才快意。

恰巧这日在琼岛举行大聚会,合宫后妃嫔御,都来观看,世祖便得了机会,可以与诺尔布了结宿愿。你道什么叫做大聚会?原来元朝的制度,最重宗亲,每年必召集各路的诸王会聚京师,大张筵宴,欢呼畅饮,谓之大聚会。这也是敦睦宗族的意思。这一次的大聚会,适值世祖听了帝师八思巴的话说,立了一杆法轮竿于万岁山。据说这法轮竿高有百尺,乃是佛家的大愿力,竖了此竿之后能使国泰民安,帝寿无疆。因此世祖特特地用了许多工匠,造成这竿。竖立的地方,也斟酌许多时候,相度了许多地方,帝师八思巴都不以为然。最后踏勘到万岁山,八思巴方才许可,说道:“这法轮竿,必须建立在此,方能法轮常转,感动天心,消灾降福,圣寿万年。”这万岁山在大内的西北,金人取名为琼花岛,元兵攻燕,金主迁汴,慢慢地荒落起来。及至元兵攻破了燕京,大肆屠戮,放火焚毁宫殿,琼花岛早已成为灰烬。世祖即位,依从刘秉忠之请,迁都燕京,命人修理宫殿,设立宗庙社稷。这琼花岛也于中统三年,次第修复,世祖遂赐名为万岁山。其山皆叠玲珑石为之,左右皆有登山之径。山中洞府深邃,萦纡曲折,进去的人,倘若不识路径,宛转相迷,无复出路。世祖喜其洞府幽深,在其中铺设几案床帐等物,遇着听政余暇,便独自入内,静养片刻。因此这万岁山的洞府里面,禁止出入,便是皇子妃嫔,没有宣召,也不敢擅行阑入。

世祖竖立了法轮竿,又值召集诸王大聚会的时候,传旨张筵于万岁山,命文武大臣入内陪宴。这日将御苑兽栏里所畜的奇兽,一齐驱至万岁山,如麋、鹿、獐、兔、虎、豹、熊、象等类,一一摆列在万岁山前,最后方将狮笼抬来。看那狮子时,身材短小,与人家所畜的金毛猱狗无异。哪知这样小小的狮儿,方才抬将前来,麋鹿等类,固不用讲了,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如同死了一般;便是虎、豹、熊、象那样的鸷猛,也都俯服畏惧,不敢仰视。诸王大臣瞧着,莫不赞叹,后人有诗咏此事,道:琼岛玲珑万石攒,天风吹动法轮竿。

诸王聚会初开宴,宣放狮儿出兽栏。

各宫的妃嫔和宫女等人,都没有见过狮子,闻得今天这样盛会,都要前来观看。又因未得皇后的令旨,不敢私行出外。

内中有个八八罕妃子,最得世祖的宠幸,她便开言说道:“今天既有这般盛会,我们岂可错过?不去观看别的兽类,如虎、豺、熊、象都是见过的,那狮子刚从缅国进贡前来,不知究竟生得如何狰狞,必须前往一观。”此言未毕,便有撒必忽妃子接口道:“我也正因那狮子是个罕有之物,所以要去观看,以扩眼界。我想正宫皇后,生性十分和平,就是没有令旨,前去观看,也不见得便降罪责。况且合宫的后妃一齐前去,就要加罪,也觉不便了。”第三鄂尔多阔阔伦皇后听了这话,不以为然道:“宫廷中有一定的规矩,我们不禀明正宫皇后,私自前去,即使正宫皇后海涵大量,不行追究,我们自己心中也觉不安。况被主子知道,也要责备的。这事如何使得?”第四鄂尔多速哥答思皇后道:“此言甚是有理!主子现在对于阃政很是谨严,常常说起唐朝的武则天皇后和杨玉环妃子,便十分嗟叹!

说唐朝的祸乱,都是这两人招惹出来的,朝廷对于宫政,万万不可不严,诸位皇后皇妃请想,主子于无事之时,尝有此谕,我们若擅自行动,违背了违禁,主子岂不要加罪么?“

众后妃听了这话,都默默无言,不再开口。独有第二鄂尔多奴罕皇后说道:“这事却又难了,不禀明正宫皇后,又犯了私行之罪,不去瞧那狮子,又觉得甚是可惜!诸位究竟去还是不去呢?”当有第二鄂尔多塔刺海皇后道:“去是很要去的,但是没有正宫令旨,也是没法。”奴罕皇后又道:“诸位果然要去,我却有个主意在此。”众人齐声问道:“未知有什么主意,何不说出来,大家斟酌呢?”奴罕皇后道:“今日这样盛会,皇后虽没有令旨叫我们前去观看,我们何不会同了,到正宫去请皇后御驾,一同前往呢?我想皇后秉性谦和,虽然素爱清静,不愿前去,决不阻挡我们的。必然吩咐我们自行前往,那时我们得了正宫皇后的一句话,岂不就是奉了令旨么?还有什么私自行动,不敢进止的罪责呢?”众人听了这话,一齐拍手称赞道:“此计甚妙!我们一同请正宫去。”当下众后妃一齐乘了坐辇,来到韶阳殿,请见皇后。

皇后正与她的侄女诺尔布在那里闲谈,闻得各后妃到来,即命宣她们进见。众后妃入内,行过了礼,挨着次序坐下。正宫皇后先开口道:“今天众位皇后皇妃,何以会齐了来此?”

此时领头的是第二鄂尔多塔刺海皇后、奴罕皇后,两人见问,一齐恭身说道:“众皇妃闻得主子赐宴诸王,陈列百兽,内有缅国新进贡的狮子,乃是稀有之物,大家未曾见过,所以前来恭请凤驾,往万岁山一游。”正宫皇后听了这话,早已知道她们的来意,微微一笑道:“我于缅国初入贡时,已经见过,可以不用再去观看诸位倘若有兴前往,我的侄女诺尔布,她也没有瞧过狮子,可以命她奉陪诸位,一同前去。”说着,唤过诺尔布,命她参见后妃。众后妃见是正宫的侄女,哪敢怠慢,一齐还礼不迭。都说皇后的凤驾,既不前去,我们当陪着小阴同往游玩。遂即辞别了正宫皇后,由八八罕妃子携了诺尔布的纤手,同上步辇,直向万岁山而来。到了山前,见世祖正率领了诸王大臣,在正殿上欢呼畅饮。众后妃一心要看狮子,便下了步辇,走向两旁,看那栏中的百兽时,不觉大家诧异起来。未知因何诧异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