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奥都刺合蛮凿池引水之后,又因没有山石树木,不足以资游览,便模仿宋徽宗花石纲的办法,派人四出,搜岩剔薮,索隐穷幽。凡人民家中有一木一石,略可赏玩,即令健卒直入其室,用黄封表识,指为贡品。即经指定,即须小心护视,静俟搬运。稍一不谨,便加以重罚。到了发运的时候,又必撤屋毁墙,辟一康庄大道,恭舁而出。人民偶有违言,鞭挞交下,惨不可言。因此民家若有一草一木,共指为不祥,争先毁去;不幸漏泄风声,为采访使所侦悉,硬说他私毁贡物,勒令交出。

既经毁去,如何还能复完?只得贿赂采访之人,以图免祸。富家巨室,往往破产。穷民则卖儿鬻女,以供所需。可怜那些人民,弄得衣不蔽体,食不充饥。冤苦达于极点,无门可诉,悬梁投河而亡者不可胜计。

奥都刺合蛮又访得汴京有一座太湖石,乃是宋徽宗时,朱勔由太湖中采取而来,徽宗置之万岁山上。后来金兵侵汴,李纲守城,即运此石堵塞城门,是以弃置汴京郊外,无人过问。

他即陈明窝阔台,拟从汴京移取而来。此石高广约有数丈,汴京官吏奉到此谕,只得用大舟装运,水陆牵挽,凿城断桥,毁堤折岸,不知经历几多艰辛,始能运到和林。一路之上,役夫劳毙,民居损害不可殚述。奥都刺合蛮得了此石,叠成奇峰,工程总算告竣,计核时间,已经历七年之久了。欣欣然去告知窝阔台,请驾临幸。

窝阔台立即前往,游览一周。见那宫殿建筑得金碧辉煌,崔巍焕丽。真个是珊瑚为柱,碧玉为梁,纹窗雕栏,穷极工丽。

比到秦之阿房,隋之迷楼,竟是不相上下。及至宫外眺览,又见凿池为海,引泉为湖,鹤庄鹿砦,文禽奇兽,孔雀翡翠,数以千计嘉卉名花,类聚成群;怪石幽岩,巧夺天工。窝阔台瞻眺一周,不胜喜悦,很称赞奥都刺合蛮的才干,赏赐了许多金帛。当由窝阔台题取宫殿名称。正面的一座宫,名为万安宫,正殿名为建格根察罕殿。最前的一座大殿,高入云霄,嵯峨雄杰,取名迎驾殿。其余亭台楼阁,也都由窝阔台赐以嘉名。

但是有宫殿,没有美女,空落落的又觉没有兴味。当下奥都刺合蛮复迎合意旨,请窝阔台挑选美女,教导歌舞,分贮各处,以备临幸。窝阔台大喜,立刻下诏广采美女,贮入金屋。

无如朔漠地方的女子,大都皮肤粗黑,姿态生硬,绝无婀娜轻盈之致。虽然选了不少的宫娥,住在这样画栋雕墙、珠栏玉槛的宫殿里,甚不相称。窝阔台因此很感不快。奥都刺合蛮又出主意道:“主子现在抚有山东、河北诸郡。中原土地大概已入版图,所未得者,不过两淮、四川、闽广各路。闻得中原女子都是天生佳丽,何不派使前去挑选,以充后宫呢?”窝阔台如梦方觉,恍然大悟道:“非汝言,我几忘之矣。”遂命人往山东、河北等路,大刮民女。诸路人民大受其扰,有钱的富户人家,生了女儿,欲求免选,少不得纳贿运动,保全其女。那贫户人家,没有钱的只须略具一二分姿色,便硬生生逼迫了去。

甚至已嫁之妇,许字之女,亦遭波及。可怜两河、山东等地,屡遭兵灾,苦不堪言。还要加上搜刮民女的一番骚扰,直弄得人人皱眉,个个嗟吁,只恨没有地洞可以钻入躲藏。因此骨肉分离,逃亡载道,惨苦之状,目不忍睹。那些采访使,选取足额,一起一起回到和林。

窝阔台命将美女拨入万安宫内,分居各处。顷刻之间,楼阁亭台都住满了螓首蛾眉,无异花天锦地。窝阔台见了,满心大悦,遂命正宫皇后孛刺合真居于昭阳院,二皇后昂灰居于迎晖院,三皇后丐里吉忽帖尼居于凤仪院,四皇后秃纳告纳居于清和院;五皇后业里居于九华院,六皇后乃马真居于凝香院。

其余诸妃嫔,亦各分院安插。窝阔台每日往各处游行,皇后妃嫔争先迎驾,唯恐主子临幸他院,自己失了恩宠。因此各个想出新奇的法儿来,以邀窝阔台一顾为荣。甚至一肴之费,动至数百金。一筵之费,动至数万金。窝阔台除了沉酣酒色以外,又复喜欢畋猎,臂鹰携犬,追飞逐走,认为生平第一快事。惟恐各种野兽去往旁的地方,便命奥都刺合蛮建围筑寨,将天生的野兽尽圈于内,不令逸出。和林城左近三十里,不准人民入内畋猎。蒙古人民皆以游牧射猎为生,现在将野兽尽行筑墙围圈,人民不能擅自猎取,失了资生之具,非但百姓们怨讟繁兴,就是诸王驸马,以及朝臣将帅,不能任意射猎,亦复深感不快。

只是惧怕窝阔台的罪责,不敢多言罢了。

奥都刺合蛮自建筑宫殿之后,事事迎合意旨,窝阔台愈加信任,将所有朝政,尽皆托付于六皇后乃马真氏管理。乃马真氏见窝阔台日夜均在醉乡,其胆愈大,其行愈悖。竟与奥都刺合蛮俨如夫妇,起居相共,行坐不离。内侍宫人,皆是二人的心腹,一任他们肆无忌惮,随意取乐,也无人敢说一声不是。

奥都刺合蛮虽然在宫廷内外满布党羽,不怕什么,但是自己总是人臣,和乃真氏的私情,窝阔台虽被暂时瞒过,唯恐终有戳穿的一日。他知道窝阔台最是迷信,便引了一个喇嘛,叫做托哒的,来到宫阉里面,引导窝阔台崇尚佛法。这喇嘛的名称,便是高僧的意思,其教即是印度的佛教,渐渐地传至吐蕃,便创起一种喇嘛教来。那时喇嘛的势力日渐兴盛,蔓延到了蒙古。

蒙古的人民,大都是没有知识的,对于喇嘛尊敬异常。窝阔台得了这个托哒,十分尊崇,封他为国师。凡是喇嘛教徒,都由国家供养。遇有朝政大事,或是出兵之类,必先问过国师,以守吉凶。奥都刺合蛮与托哒本来十分要好,深恐自己和乃马真六皇后的私情败露出来,便叫托哒去蛊惑窝阔台,使他沉迷不醒。事有凑巧,恰从吐蕃来了一个大喇嘛,自称是西方佛子不凡,因为东土人民孽障过重,都要沦入无间地狱,万劫不能超生。我佛慈悲,因此降生人世,救度凡人。据他说:具有绝大神通,法术高深,能够使人更改性情。倘若施展起来,刚强的可变为温柔,懦弱的立刻可以刚强,真是灵验不过。还有一种秘术,可以一夜之间御十个女子,不觉疲倦。据说这个法儿,乃是古时彭祖所传,到了周朝的庄子,演习此法,遂成仙人。

后来汉朝的淮南王,崇信释道,尽心研究,便白日飞升,鸡犬皆仙。真个有返老还童,长生不死的能力。

这个大喇嘛名字叫做卜底休。托哒把他引进宫来,窝阔台闻得他有如此的法力,心下大喜,便要跟随他学习长生不死之法。卜底休即将御女之术传授于他。窝阔台学习了一会,自己相信很明白了,要试验御女的要术。将宫中的美女,选了一百二十名,每夜十人,轮流着作为试验品。果然觉得精神倍增,通宵达旦地嬲战,也不疲乏。此时御女法已很灵验,直把个卜底休当作活佛看待。卜底休又对窝阔台道:“宫内的女子,都是些凡胎俗骨,要求神仙长生不死之术,非找寻真有仙根的女子,不能收效。”窝阔台道:“如何便是真有仙根的女子?俺是凡人,不能认识,须要活佛指示。”卜底休拍着胸脯说道:“主子放心!待俺放出慧眼,前去访寻,自有仙女,可以充主子的下陈。”

过了一日,卜底休偶然瞧见宫中的回妇法特玛,不觉肃然起敬道:“现有神仙在这里,如何要往旁的地方去寻找呢?不是俺今天瞧见了,几乎当面错过。”遂即一把拉了法特玛,来至窝阔台面前道:“她便是真有仙根的人,久已在着主子宫中,如何还不知道呢?”窝阔台一看,乃是法特玛,心内有些不能相信。原来这法特玛,本是西域的回妇,生得面目黧黑,黄发蓬松,两道扫帚眉,一双招风耳,掀鼻翻唇,皮粗肉厚。身如板门,莲船盈尺,那种形状,突然相遇,直疑她是十八层地狱中逃出来的冤鬼,令人见了,不寒而栗,自然畏惧。她还不知羞耻,搽着满脸的脂粉,戴着满头的花朵。搔首弄姿,顾影自怜,以为容貌绝世,美艳动人。窝阔台随征回疆,成吉思汗略得俘虏,分赐诸王。窝阔台得了法特玛,携将回来,命她充作役使。这法特玛面貌虽然丑陋,性情却很是奸猾。因与奥都刺合蛮同属回人,两下联成首尾,因此乃马真氏也很信任她,慢慢地抬举起来,居然很有势力。

这时窝阔台见卜底休说她真是神仙,心内虽甚诧异,却又不敢不信,便向法特玛问道:“你果然懂得法术么?为什么平常时候并不说起,要待国师辨认出来呢?”法特玛见窝阔台垂青询问,十分得意,更加扭扭捏捏,做出不胜风骚的样子。把破竹杠一般的喉咙,逼得极尖极脆地答道:“主子难道不听得人家说么?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前生本是散花天女,偶因小过,谪堕人间,辅助真命天子,修炼长生不死的秘法。

但真命天子,不能认出我的本来面目,我也不肯自炫本领,须要待他屈己访求,始可吐露真情。因此深自韬晦,化成凡人的面貌,非具有慧眼的人,不能认识。今天被国师说破,使我不能隐瞒。也是主子积世修炼,生有仙缘,又复崇奉佛教,尊敬喇嘛,所以国师说明我的本来,使主子得成仙果,这真是万劫难逢的机会了。“窝阔台听了她一番无根无据之言,信以为真,肃然起敬道”我是俗眼凡胎,不识神仙,屈你居于役使之列,真是罪过,还望仙人念我无知,不记前事,传授我的秘密法术。“法特玛将颈项一扭,掀开了大嘴,嘻嘻笑道:”主子要想成仙,并不烦难。不过仙家的秘术,只能意会,不能口授。主子今天晚上,可预备香案,请国师建起坛来,我便将秘术授传给主子。“窝阔台此时十分相信,忙命左右预备香案,建设坛场。

到了晚上,先由卜底休领了十多个喇嘛,来至宁安殿。法坛之前,供设了佛像。一时之间,灯烛辉煌,香花缤纷,十分庄严。十多个喇嘛一齐喃喃地不知诵些什么,鱼磬交作,饶钹叮当,沿着法坛,乱舞乱跳。窝阔台坐在一旁,被鱼磬饶钹扰得头昏眼花,也不知他闹的什么玩意。却又不见那回妇法特玛前来传授秘法,只得耐定了性,在那里守候。停了一会,忽然笙箫齐奏,那些刺嘛的钟鼓法磬,更加敲得起劲,和着笙箫细乐的声音,缠成一片,聒耳喧天。在这热闹声中,只见一个女人,披了红衣,头戴高帽,扮成怪形怪状,一步一扭来至坛前面。窝阔台不知何人,心内好生疑惑。待她走近前来,方才认出是法特玛。只见法特玛走上坛去,连翻几个觔斗,突然跳将起来,把上下身的衣服,完全脱去,露出一身泥土也似的黑肉,用块青布,围在腰间,略略遮蔽了羞处,随手将头上一尺余长的高帽摘下,取过一块红绫,将头包了,又是一路觔斗,翻至佛像之前。右手仗剑,左手念诀,口里呢呢喃喃,念诵个不住。

念诵了一刻工夫,忽然东跳西舞。舞了一会,遂即退入后坛,铙、钹、笙、箫,也就阻止。息了片刻,众声又起,法特玛又出来翻觔斗跳舞。这样捣了三次鬼,突然大喊一声,坛前的钟、磬、铙、钹、笙、箫等声音,即时寂然。只见炉中一缕香烟,直冲霄汉,那些喇嘛一齐诵起佛号。法特玛向窝阔台道:“神仙要降临了,主子快打扫净室,就可以传道的了。”窝阔台听了,也不知她怎样地传道,只得命人收拾净室,诸事都依照办理。法特玛微微一笑,便走下坛来,携定窝阔台的手,道:“我与主子净室中传道去罢。”窝阔台随了法特玛入了净室,吩咐左右侍从,不准入内,只在门外侍候。

那些宫人内监,听得说是传道,不知是怎样的奥妙法术,心内都十分羡慕。以为一经传道,即可以立刻升天,成了仙人,遨游十洲三岛,安享无穷之福。因此人人都想窥视窃听,或者可以得着一点好处,也未可知。无奈窝阔台听了法特玛的话,说是凡胎俗骨的人不可入内,有碍传道,便命众人在门外静候,不得入内。众人奉命,如何敢违,只得静悄悄地站立门外,鸦鹊无声地候着。有几个伶巧的宫人,便轻轻地暂至窗棂前面,欲向隙中窥探。哪知外明里暗,瞧不见什么东西。便将耳朵附在窗上,静静地偷听。初时并不听得什么声息,停了半刻,方听得床榻颤动,帐钩叮咚之声。接连过了一会,又添了二人唧唧哝哝,似乎心内畅快不过,口中禁不住发出一种哼声来,表示愉快的样子。最后只闻得法特玛妖声怪气的,又似乎笑,又似喘的,喊个不息。窝阔台却如吴牛喘月一般,吼声如雷。二人的声音,一递一唱,直闹到半夜,还未停止。那几个宫人听了这样声音,也不知他们传的什么道,要显出那种声音来。大家都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静静地守候着。到得天色将明的时候,又听得窝阔台在里面,嗤嗤地笑了一阵,说道:“今天真快乐极了!早知道你有这样的工夫,我已和你取乐多时了。”

未知法特玛讲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