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那小常随,进宫谒见允贞之时,吕四娘和周小绯已经来到京城有一个月了。周小绯性情急,她恨不得当时就进紫禁城,为她的父亲报仇。其实要论起对允贞的仇恨,还是吕四娘比她深得多。然而,吕四娘确极为审慎。她来到这里就跟没什么事一样。并未显出半点哀愁,更是不急不慌,表现出她这位盖世无双的女侠,确实与别人有异。
她,自小就遵从她父亲的教诲,永远是穿着古装。这在别人看来,当然有点奇特。可是她那时年龄尚幼,又不常出门,也没有什么人看得见她,所以倒还没有惹出什么祸来。后来,她就往仙霞岭随从独臂老尼学艺。艺成之后,她的行踪更是飘浮不定。除了那些在一起纺织的女伴,很少有人能够看得见她。因此,她的装束也没有怎么被人注意。知道她的人,也不过以为她的脾气有点古怪。可是,她的祖父吕晚村老先生,原来就是古怪人。以古怪的人,有一个古怪的孙女。也就不足为怪了。然而,却无人晓得她是心存故国之思,如今又凭添了家门大恨。
允贞是吕家的仇人,她要报仇。而年羹尧又是她家的恩人,她又要报恩。她此番来京,要恩仇并报,所以她得特别的审慎。她想先报完恩而后报仇。
她现在却是改变成普通妇女的装束。她梳着一条大辫子,脚下是青布弓鞋。身穿青粗布短衣和长裤,脂粉不施,十足是一位乡下大姑娘。可是,乡下的姑娘有几个有她这样清丽的姿容呢?她虽年已三十,可是就像刚二十岁那样娇艳。
她到了北京城,先住的是小常随哥哥的家中。后来她设法找到了蝴蝶儿。因为蝴蝶儿是年羹尧唯一的遣妾,一定能够晓得年家现在还有什么人。这一天,她同小常随、周小绯夫妇一同到了蝴蝶儿的表兄家中。然而蝴蝶儿却患了很重的精神病。
屋子里生着火,蝴蝶儿手里还摇着那柄小柄扇子,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只说:“我见着秦飞了,秦飞天天在紫城里上班下班。他应得叫我去见黄四爷,把年二老爷还给我。”说着话又笑。待了一会说心疼,又哭。她实在不象样子了。她的表哥跟表嫂说:“她连饭都不怎么吃。因为她这几年享福享惯了,粗茶淡饭吃不下。幸亏有个岳妈,是早先年府上的老仆妇,有时给她送点钱来,她就买点好吃的,可一吃多了,病就闹得更利害了。”
那位岳妈住在城北清河镇,凭了这点线索,吕四娘同小常随、周小绯夫妇一同去清河镇来见岳妈。原来,岳妈早年在府里已有三十多年。年羹尧的最小儿子叫年寿,就是岳妈奶起来的。在岳妈的家里,只有她的大儿子和大媳妇,另外还住着一个年青的文弱书生,据岳妈对外人说:“这是我的远房侄子。”
但因吕四娘来时,说明了她家和年家的渊源,所以这位老乳娘就垂着眼泪悄声地说:“这位实在并不是我的侄子,他就是小少爷年寿。家里遭了灭门之祸,幸亏他躲在这里,才得了一条性命。”年寿当时也不禁悲伤落泪。吕四娘面上却也出现了一种慨然之色。当下,吕四娘问这里有没有房间,她说愿在这里住些日子再回南边去。岳妈这里有几间土房自己住着,并无邻居,略略地腾了一腾,几个人便也就住下了。周小绯此时急着要去报仇,吕四娘百般劝她,她才没有贸然行事。然而,她的丈夫小常随,忽然有一天外出未归,吕四娘就很疑惑。因为她知道小常随受过允贞的好处,他很有进宫告密的可能。吕四娘口虽未言,却好几日睡不着觉,心中时时地忐忑不安。一旦允贞派兵捉拿,她自己倒也不怕,可年寿怎么办?她十分忧愁。她除将一个“血滴子”(这是那老白梦申千里迢迢找到她,送给她的)永远随身带着,还将一口“青虹”宝剑时时准备在手中。
然而,过了十天之后,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是周小绯的丈夫小常随自此也就没有回来。周小绯又气又急欲报仇,不论怎么劝阻也不行。这一日,吕四娘于深夜带着周小绯进了北京城,深入了皇宫。周小绯到底是功夫差点。她的窜耸之术,实在上不了那么高的宫墙。并且,宫殿上铺着光滑的琉璃瓦,她实在站不住脚。她急得气得,坐在宫殿房顶上就哭泣起来。
依着她,要奋不顾身地从房顶跳下就去找允贞,跟他拼一生死。但吕四娘悄声告诉她:“那没有用!”叫她在这里等着,吕四娘独自踏殿攀垣,如履平地一般。各座宫殿,她几乎全都察遍。只见这深广无边的皇宫里,就好象是一片大海似的,同时看出是处处戒备森严,无法寻到皇帝允贞住在那里,她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回,不得已带着周小绯回到城外。
两个人依旧在清河镇岳家住着,可是现在只剩下她两女子了。周小绯知道她的丈夫现在凶多吉少,竟忧思成病,比以前更瘦了。而这时,吕四娘与年寿感情却日渐密切。
年寿身经家门惨变,他到没有一点公子脾气。可悬,他忘不了读书。他所读的书也不是什么五经四书和制艺。因为,他是不能再应试中举去作官了。他每天只研究一些诗词,他作的诗慷慨激吊,如壮士拔剑起舞。他的词却填得十分旖旎缠绵,如少女对月幽思。这原因既是由他身世遭遇,同时,也因为他本是一个少年多情的人。吕四娘虽是刚烈侠女,但平时却极为安娴、雅静,诗词皆通。两人住在一起,时常谈话,时常互相研究诗词,便渐渐产生了爱情。年寿更不知吕四娘还有一层报恩的意图,所以两人便订下了终身。这事渐渐连岳妈和周小绯也知道了。
吕四娘的心中是极苦的,她见年寿身弱而且一点武艺也不会,绝不能随他去走江湖。但年寿在这里住着,实在连门也不敢出,更不能够娶妻成家。所以,吕四娘为报恩,这才与年寿公子以身相许。春天来了,柴扉旁边的桃杏都灿烂地开了,四娘却忽然怏怏如病,几乎成了一个病美人。她特别喜欢吃酸的东西。原来她已经有喜了。她由此更一天天地喜欢、高兴,因为她报恩的志愿将遂。同时,离她报仇的日子也将愈近。但是,她也有点悲伤和难过,那就是,她预料报仇之后,必将和她的情人 永远分别。
岳妈的大儿子除了耕种之外,家里还有一辆骡子拉的大车,时常运些附近窑里出的砖瓦,到城里去卖,回来便带来些城里的消息,可都是一些小事。宫廷大院内里的事情,他是一点也听不到的。岳妈还有一个小儿子,在城内学买卖,有时候也回家。他时常替母亲给蝴蝶儿送钱。据说蝴蝶儿的疯病似乎好了一些,可是心痛病却越来越重,并且时时咳血,请过大夫诊活,也不见好。这天,秋风凄冷的黄昏,岳妈的小儿子忽然带着蝴蝶儿表哥一同来了。说是蝴蝶儿已死,临死还哭着叫年二老爷。岳妈听了,也不禁流泪,因为在年二老爷一生最兴盛的时期,蝴蝶儿是最得宠 的。像今日死得这么凄凉,不禁令人又忆起当年的豪华、骄奢。所以,岳妈不禁难过。年寿也很是感叹。吕四娘拿出银钱来,又叫岳妈的两个儿子去帮助,便将蝴蝶儿埋葬了。
周小绯时常进城,由小常随哥哥那里,隐隐听得小常随在宫里触墙而死的音耗,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周小绯的丈夫可往那里去了呢?她更加悲痛、急躁,不但得为父报仇,还得为夫雪恨。但吕四娘劝她再等一等。
十月满足,吕四娘便生了一个小孩,还是个男孩。又过了一个月,这时天气又属隆冬,冰雪满地。吕四娘亲手为孩子做了棉衣和棉被,同时,她又看了看她那只“血滴子”运用是否灵便。
她作了将近一年的爱人、贤妻,如今且当了母亲。这许多日,她都在温 柔、婉顺、慈爱中渡过的,与普通家的姑娘媳妇并无两样。然而,当此之时,她的眉端,又流露出侠气,她的心底忆起冤怨。
她的丈夫年寿也觉得她变了样子,仿佛瞬间爱情全冷,并且,这一夜 忽然失去了她的踪迹。
这一夜 ,北风呼呼,天黑如墨。吕四娘不知往那里去了,连周小绯都着急。候至夜深,吕四娘仍然未归。周小绯就在她自己的屋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年寿可还未睡,他得看守孩子,等候妻子。这时他才知道,他这位爱人,这位娇妻 ,原来是位异人。但他还没料她是一位女侠,更不知道她做什么事情去了。
子时以后,小室中,灯碗里的油都快要燃干了。窗外飘飘地下起大雪,年寿在屋里冻得浑身打颤,炕上白胖的儿子哭过了一阵,也没有寻到奶吃,就合上两只小眼睛又睡去了。他的母亲可还没有回来。
蓦然间,屋门开了,进来了吕四娘。她此时身上仍穿着青布短衣,腰间却紧紧系着一条青绸带子,长裤紧扎在腿上,轻快、便利,显得她依旧娉婷、妩媚。发上罩着一块青绸巾,沾了不少的雪花。她的腰间插着一口比雪寒,比雪亮的短剑,纤细的手里提着一个皮口袋,口袋上挂着雪花。年寿问她:“你到哪里去了,孩子都醒了一回,直哭,现在又睡了。”吕四娘却面无笑容,也不着急去看孩子,只说:“数载的大仇,至今才报。我现在给你看看。”她把手中的皮口袋打开一个口,给年寿看了看。年寿不禁大吃一惊,浑身便哆嗦起来。原来,皮袋里却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惊得他实在说不出话来。吕四娘说:“如今我的仇已经报了,恩也报了,我得走了。”说话间,她把皮袋放下,把孩子叫醒,解开她的酥胸,给孩子喂奶。她说:“我得走了,孩子离不开母亲,我得把他带走,你因为不会武艺,身体又不好,不能跟我们走,我们俩人只好暂时分别,将来再见面。你放心,我一定能够把孩子养大成人 。”说着,她那忧郁、秀美的双眸,也不禁流下泪来。她又叫醒了周小绯,大概已把话跟她说明,所以她赶紧收拾行李。待了一会,吕四娘便一手抱着用棉被包裹的孩子,一手提着皮袋——“血滴子”与年寿告别,只哀婉地说了一句:“你以后千万要珍重,别想我跟孩子,咱们再见吧!”说完,与周小绯相偕着走去。也不知她们是怎么走的,及至年寿追出房门,已全无踪影。唯有天空的大雪飘飘不止。
自此一别,又是十年。此时,年寿因患痨病,业已去世,就埋在清河镇岳妈家附近。这已是乾隆年间了,忽有一年的清明节,他的坟前来了一位素妆的妇人,年纪似在四十上下,一手提着竹篮,里面放着纸钱,一手拉着一个将近十岁的孩子,在坟前烧纸,烧完纸钱,便即离去。当天夜里,岳妈家里,不知是谁进去了半封银子。
周小绯后来入仙霞岭为尼。江湖间只听说还有一个路民胆,但也渐渐地老去了。其余,如甘凤池等人,俱无准确下落,也不知他们归宿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