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蝴蝶儿骑马骑得很稳,因为她是胆子大的女人,所以虽没有怎么骑过马,居然也能够不落后。而且从容不迫地与曹锦茹井马而行,一路谈笑,她倒十分的开心,忘了她是为什么事才出来的。她身段儿美,神态美,连说话的声音都特别好听,只是她脑门上贴着一块大膏药,这真丑死了。所以使得秦飞都没把她看上眼,觉得不如曹锦茹。

可是,曹锦茹又是个有夫之妇,并且武艺“不高”,那口永远随身带着的短剑还会飞。因此,他——秦飞,虽然有点胡 思乱想,可也不敢怎样露出形迹来,自找钉子去碰。

由这里往南,因为曹仁虎仍然躲着周浔,秦飞也不愿太在路上招摇,所以他们所走的并不是那通衢

大道,而是僻静的路,这样,所遇见的就不多。可是吃饭住店休想找着一个好地方,好在如今,允贞已经渐渐习 于艰苦。也许是因为在他的眼前,脑里,时时晃动着许多位侠士——许多位可以帮助他得到帝位的侠士——所以他的心急,精神兴奋,已无暇讲究路上的住处和饮食了。曹仁虎也是不管什么好吃的坏吃的,只要吃饱了就行。他只是爱喝茶,每到店房里,他跟他的女儿和蝴蝶儿必是同住一间屋子,必要把随身带着的好茶叶沏上一小壶,把允贞请过来,二人相对饮,谈些闲话。谈的总是诗文经史,曹仁虎倒算是交 上了一个文友了,武艺及江湖之事,他是绝口不提。尤其,他没再当着允贞看过那本《维止录》。

他们,连秦飞算上,在路上都不招人注目,招人注目的还是曹锦茹跟蝴蝶儿,——尤其是蝴蝶儿脑门子上的那贴膏药。

这两个女人,也可以说是一文一武,武的是曹锦茹——曹三姐。她那婀娜的腰间永远带着短剑,连鞘也不套,就让它那么闪闪地发着吓人的光芒。可是她很温 柔,红润的微胖的脸儿常带着笑意,她说话的声儿更是动人,她倒很安娴,像是个文雅的大家妇女。至于那所谓文的蝴蝶儿,其实她不认识字,不会武艺,但她倒唧唧喳喳的很能说。可是允贞不大理她。她是他们路上的一只画眉鸟,走一路叫一路。又像是个母猴子,精神非常之大,在店房里时常呆不住,总要站在院中看热闹,或是倚在门首卖呆儿,跟谁都熟。她长得——以她的身段来说是实在比曹锦茹更美,不过脑门子上贴着一块大膏药,无论怎么样美也是白搭。大概她还不能揭那块膏药,揭了露出在轿子里磕碰的伤,一定更难看了。她为此一定很伤心,所以气性不好,刚到店里不一会儿,就能为洗脸水没打来,或是面汤里有苍蝇,就跟店伙大吵。她也没法子打扮,因为她没有好衣裳,她那个包袱里只有些破布烂布,她更没有一个钱。

还有,连秦飞都看出来了,她对于允贞实在是特别的巴结,这不为别的,一定是为允贞的仪表雄伟,同时也是因为允贞有钱——原来允贞真有钱,曾从身边掏出来一个金元宝,叫秦飞换成了碎银,零碎支付路上的开销。——秦飞想:怪不得他的小常随走失了,他一点也不着急,原来他的腰里有货,——这大概被蝴蝶儿看见了,所以蝴蝶儿就对他更加殷勤了。秦飞又好笑,又生气,暗想:原来蝴蝶儿不是个好姑娘,早知道这样,不救她。她也是白做梦,我们爷的跟中能够有你?——皇上的儿子的眼中能够看得上你?冲你那块膏药,就完了。

入河南省境,过考城,经杞县,行约数日,这一天就到周家口。这个地方又名“周口”,是在颖河与贾鲁河的会口之处,南通汝南、新蔡,北达陈州、新果,是个水旱码头。虽只是个镇,却比府县更为繁华。一条大街,买卖拥挤,河畔停泊着无数货船。于是曹仁虎说:“路民胆在这里开设有一家粮行,他现在也许会在这里。如果能于这里会着他,就不必往光州去了”。他们到这里的时候,才将将过午,天气又很热,尤其是允贞身上还穿着袷衣。他真热得有点受不了,必需在这里减换几件衣裳,他们找的是一家很宽大的店房,又拿出一个金元宝来,叫秦飞出去给他备办衣裳。秦飞刚出这屋,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的蝴蝶儿就问说:“秦大哥!你要上那儿去呀?”秦飞故意把手里的金元宝叫她看了看,说:“我要给我们的爷买两身衣裳去,因为我们这次出来,带着的衣裳倒是不少,可是没想到我们爷的一个小常随,跟我们走岔了路。我还疑惑他是故意跑了的,因此我们的衣裳一件不剩,一齐叫他给拐去了!”蝴蝶儿说:“我也是,你瞧我,从家里倒是带出来几件衣裳,简直走到大地方真不能穿。你等一等,我也拿点钱,出去我也买两身衣裳去。”秦飞心说;你那儿来的钱呀?可是,就见蝴蝶

儿回往屋里去了,大概她是跟曹锦茹借钱去了,待了一仑,果然笑吟吟的又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块碎银子,是把钱借到手里了,跑过来就说:“秦大哥!咱们走吧!一块儿走吧!”这时店里的人都直看她,秦飞倒觉着十分难为情,心说:我跟她一块儿出去,算是怎么回事呢?冲她脑门子上头的那块膏药,就比我还难看,要叫人疑惑她是我的太大,那才太给我丢人呢!可是他不好意思拒绝。究竟蝴蝶儿是个女人,人家也坐过花红轿,——可是要不因为坐花红轿子,脑门子上还不致贴这块膏药呢。——究竟人家没拿我当作外人,冲这一口一声“秦大哥”,我也应当带着她出去走一趟呀!于是他就在前,蝴蝶儿在后,出了这店房的大门,往大街走去。周家口这里的街上真熱闹,人真拥挤,可是差不多没有不看蝴蝶儿的,还有的在笑,有的彼此谈论着,真弄得秦飞不禁脸上发烧。他直躲着蝴蝶儿,蝴蝶儿却偏直追他,挨着他很近的并着肩走路。一边走,还是一边滔滔不绝地大声的谈。

蝴蝶儿谈的话没有别的,她就是问秦飞的主人,——那位“爷”,为什么这样阔,秦飞说:“我家的爷在北京开着好几家大买卖,他还能够不阔吗?”蝴蝶儿却摇头说:“不像!你不用瞒着我,我看你们那位爷绝不是做买卖的,他必是一位大官。”

秦飞一听,倒不由得暗暗得惊讶!因为,看曹仁虎父女,却把允贞真当做了一位商人,这蝴蝶儿虽还没猜出允贞是一位凤子龙孙,可是她竟能识出他不是普通的人,这就可以说是有点眼力了,这女人别看生在乡间小家,可是她认得出来真货。秦飞当时没有答言,蝴蝶儿却问个没完,连允贞有几房太太,她都问过了,秦飞就替允贞吹了一吹,说:“我家的爷,除了原配跟侧福晋之外……”蝴蝶儿就赶紧问说:“什么叫侧福晋呀?”

秦飞知道说漏了嘴,就赶紧改口说:“我说的就是我家爷得二太太呀!他除了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之外,还有五太太没收房呢!”蝴蝶儿笑着说:“喝!你们的爷只一个,太太可真不少,我还是没猜错吧?他绝不是一个平常的买卖人!”秦飞也没替他的爷加以辩白,又往前走,忽然蝴蝶儿又说:“我有一件事,求你回店里,得便跟你那位爷去说一说,行不行?”秦飞就问说:“是什么事呀?”蝴蝶儿说:“是我的一件心事……”

秦飞扭了扭头,见她的脸红了。红脸配上黑膏药,越发的显着难看。秦飞是个干什么的,难道女人的这句话,也还能够听不明白吗,可是他故意的装傻,故意装作没听见,心里却想:这女人好厚的脸,她也不照照镜子自己看看,她简直做梦了,比做梦还没边儿。我们的爷,——这时纵有天仙出来,他也未必睬一睬,能够要她?她倒是想得不错!

蝴蝶儿毕竟还是一位少女,不是不知道羞涩。这种话,她没有完全的说出来。秦飞可更躲着她,她容易才找着了卖衣服的铺子。这里的卖衣服的铺子共有三家,都相挨着开设,里边有新衣,有估衣,还有冠袍带履,连唱戏用的雉鸡翊,这里都卖。可是,秦飞为他的“爷”挑选了半天,连走了三家铺子,也没有找到一件合适的。本来这地方虽说是个大镇市,可是买现成衣裳穿的都是些小生意人,和卖力气的。铺子根本就不预备什么绸缎的衣裳,有,也都是些由当铺里来的“估衣”。允贞在外边穿衣虽不大讲究,可是也不能穿旧衣裳呀!所以弄得秦飞非常为难,蝴蝶儿挑选了半天女衣裳,结果也没有一件中意的。她就说:“还不如到绸缎店里买材料自己做呢!”秦飞觉着这个主意倒也不错,可是又想:现在爷还在店里受着熱,还等着衣裳呢,不买两件也不行。所以他就先挑选了两身白细布的裤褂,买了,然后又同着蝴蝶儿到一家很大的绸缎店里,进去挑选了许多纺绸、官纱、洋绉等等夏季的衣料。那蝴蝶儿也挑来挑去,仿佛什么她都爱,只是发愁她手里的钱有限。她似乎是希望秦飞能够把金子借给她一点,所以她直说:“哎呀!我的钱不够可怎么办呀?这个倒不错,这个我也喜欢,就是。我出来把钱带得太少了!可怎么办呀!秦飞却早就躲闪在一边,心说:你想沾点便宜呀!那可没那么容易。除非你的脑袋上没有那贴膏药,还得再漂亮一点,那时我九条腿也许掏出一点腰包来。

结果是很可怜的,蝴蝶儿只撕了十几尺粉红的绸子,另外买了两幅缎子的鞋面,跟秦飞出了这绸缎店。秦飞还要去找裁缝铺,蝴蝶儿却把他拦住。说:“找裁缝要多么费钱呀,还至少得在这地方住几天,才能够做好。咱们不是今天来到这儿,明天就许走,跟浮萍草一样吗。哪有功夫等着慢慢地做衣裳呀?我想还是交 给我吧,反正我在店里也没有一点儿事,我跟曹三姐说话,也觉着没什么可说的啦,我真煩闷得慌,这点活交 给我,真不算什么,我可以在路上随走随做,不出三天,我管保什么都好了!”秦飞一听,这也不错,本来,女人家想找一点儿活做,想找点零钱花,这还好意思拒绝她吗?这跟她脑门上的那块膏药,又没什么关系了。所以秦飞就答应了,蝴蝶儿很是高兴,她就顺便在街上又买了针线,还买了尺。剪子她大概是有,没有买,于是就回到店房里。秦飞将那两身细布衣裤交 给了允贞,并将允贞的一身衣服给蝴蝶儿送去做样子。

那蝴蝶儿当时就连吃饭也不顾得啦,并且叫曹锦茹向旁边躲一躲,让出炕来,她就忙着给允贞裁衣裳,手脚不停闲。秦飞看见了,曹锦茹却直向她冷笑。

秦飞回到屋里,见允贞已换上了衣服,更像个大掌柜的了。可是,这位大掌柜的样子还是那样严肃,还是心里有事,大概还是想着他那些个侠士、豪杰。

曹仁虎大概也出去了一道。晚饭后,屋里点了上灯,他才又来见允贞。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大轴,大概是字画,先不打开,却胡 须乱动地高兴着说:“咱们来得真巧!我刚才到了街上的粮店里,见了路民胆的一个表兄,是那里的掌柜的。他说‘民胆是几天前走的,往陈州去给朋友贺喜去了,大概两三日内能够回来’。我已告诉了咱们现住的这家店房的字号,叫他回来时,就急速来找咱们。我说现在有自京都来的一位侠士,特地慕名来拜访他。”允贞听了,也现出高兴的样子,曹仁虎又说:“我从他的柜上,拿了一幅画来,这就是民胆的手笔。新近才裱成的,很难得!你来看看他的画,就可以想见他的为人了。”当下,叫秦飞帮着把这幅画展开,允贞一看,就是用”工笔“绘的一只大鹰,真是羽毛如生,神采奕奕。上题几个隶体的字是”英雄得路“,下款署的是”民胆手绘“。允贞不由得非常钦佩。因为这幅画不但可称得起是一幅名画,而且别致,新奇,画得雄壮,尾款也十分的英气勃勃。就连说:“很好!很好!可见他是专喜于绘画花鸟了?”曹仁虎摇头说:“不!他不会画花,我也没见他画过别的禽鸟,他只是专画鹰,专画英雄得路四字。因为他姓路,他自命是一位英雄,只可惜没遇见过识主,落得英雄失路,也许是藉此发泄他的牢騷,表达出他的志愿。还有,我要跟你说出,一定又得使你感到后悔了,你在大名府那镇市上遇到的那卖唱的父女,那似乎有痨病的男子就是周浔,你别看他那个穷困潦倒,其实他是赈贫济困,仗义疏财。生平做过很多次‘千金散尽还复来’之事。他也绘画,画的是墨龙,可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与民胆画的鹰称为双绝。不过他早先就不常画,无论怎样求他,也很难得到他的一幅。近两年来,他遭逢不幸,命运多舛,父女曾流落到秦中,在那里倒学会了拉呼呼儿。我想他也许是喜欢那悲凉的声音,或是以为可以藉着卖唱,浪迹江湖,并且找我。可是他那墨龙的大笔,恐怕要绝传了!”允贞是心里更为惆怅,而且懊悔。曹仁虎卷起了这幅画,就拿着又出屋去了。

他们在这里住着,一连过了三天,允贞和曹仁虎是天天盼着路民胆找了来,可总是不见来到。秦飞在这儿倒很是逍遥,他跟店家,跟门外的一些人整天地聊天。这地方已成了熟地方。只有曹锦茹仿佛焦急些,因为她是不是到门外去玩,在这儿住着,又没有一点事,太寂寞。蝴蝶儿是整天针线不离手地做衣裳,三天功夫,竟然把允贞的一件蓝绸子的大褂,两身纺绸的裤褂全都做得啦。秦飞一看,这活计,真是精细,想不到这女人原是一把好手。可惜,那贴膏药!当下秦飞去交 给允贞,并说是跟咱们一路同行的蝴蝶儿给您做的,允贞只点了点头,把衣裳都放在一边,仿佛就没有大注意。这还不要紧,可是应当给人家手工钱呀?而允贞也没有提,秦飞也不敢催,自己原想先垫上几个钱去给蝴蝶儿零花,可是因为少了是拿不出手的,多了自己可又觉着心疼,而且这种冤饯,我九条腿是不能出的。但又觉着蝴蝶儿有点可怜,他就去特意到屋里,这时候蝴蝶儿又正赶着做自己的衣裳了。秦飞望了望她那贴膏药,却觉着太恶心,赶紧往后退退,笑着,悄声地说:“那个手工钱,可慢慢地再跟我们爷要!”蝴蝶儿却连连地摆着两只纤纤的玉手说:“我不要钱!我怎么好意思要钱呢!可千万别送来!送来我就要恼啦!我本来是一个苦命的人,离家背井的,到了金陵还不知道能找得到我的表哥找不到,路上承你们这样照应,我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做点活儿,要是还给我钱,那可真要逼着我哭了!”说着就真流下了眼泪。秦飞倒不知说什么话好了,曹锦茹却在旁边直笑。

次日,允贞为凉爽,就换上了新做的纺绸裤褂。这经过蝴蝶儿一针一线所做的衣裳,穿在他那魁伟的身体上,是十分的合适而潇洒,他连问也不问是谁做的。蝴蝶儿隔着窗看了,却很是喜欢,仿佛这就足已安慰了她的芳心。

又等了两天,蝴蝶儿不但把她自己的衣裳也已做完,并且连一双绿缎子的小鞋也绣毕,而且绱好了。衣裳穿上了身,鞋也换上,尤其是脑门子上的那块破伤,业已痊愈,揭下了膏药,而且也洗干净了,在脸上擦上了细粉和胭脂,嘴唇也染了红,更把头发重新梳理,比曹三姐还别致的挽了一个发髻更是美丽,一身粉红的纺绸小裤袄、绿小鞋,袅娜地走出屋来。秦飞先看见了,他当时就两眼发直。心说:哎呀!这是蝴蝶儿吗!我怎么不认识啦!那块膏药一揭,立即就变成了这么漂亮的大美人儿?……他真不相信他现在这两只眼睛,又更恨那早先的两只眼睛——其实都是他这两只小眼睛。可是早先,怎么就看不出来?……这时,允贞也适由外边回来,看见了蝴蝶儿,仿佛也不由一怔。蝴蝶儿向他又嫣然一笑,允贞却不再看了,依然态度严正地走往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