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贞将手里的半截铁链也扔在地下,含着笑走过去,就坐在一把椅子上,白髯老人就坐在他的对面,那本书仍摊放在一旁,允贞一看,原来是一个抄本,题名为“维止录”,上写“石门吕留良手著,后学曹仁虎恭抄。”允贞不知里面写的是什么,只问说:“老先生,你就是吕老先生吗?”这白髯老人摇摇头说:“不是!吕老先生现已去世了,我姓曹。”允贞再看着那本书皮,就又拱手说:“哦!原是仁虎老夫子,眼拙眼拙!”曹仁虎惊讶的说:“你认识我么?”允贞信口说:“虽不认识,我可是久仰大名,知道老夫子不止是当代的儒宗……”曹仁虎叹息着说:“惭愧!惭愧!鼎革以后,我为时事所迫,不幸在现在的朝廷里,又作了几年官,幸喜我退身还早!”允贞借着话答言,就点头说:“本来是!老夫子你原是一位清高的人,你是前明的遗老,何况又是一位侠客,做官当然不合你的脾气,还是作个山林隐逸,风尘奇侠,才对!”曹仁虎被他恭维得又是喜欢,却又是感慨,谁晓得这个不速之客,这素昧平生之人,刚才还打得很厉害,现在竟是个“知音”。于是他高兴了,叫那少妇给倒茶,那少妇已经将插在墙上的短剑取下,依旧挂在身边,她微胖的美丽的脸还带着点怒气,可是听了白髯老人曹仁虎的话,不敢不过来,一半还生着气,一半可是恭敬的,给允贞斟了一盅茶。曹仁虎就指着说:“这是我的女儿她的名又叫曹锦茹,已经嫁出去了,但因为夫妇不甚和睦,所以这次我才带她出来,也是为叫她到外面散一散心。她会一点武艺,也不过是自幼我随手教给她,作个游戏的,并不是专为打江湖,也并不是为欺凌人!”允贞点头说:“我知道!曹老夫子你父女的侠名,久已海内咸知。”曹仁虎又惊讶的问说:“你是听谁说的?”允贞笑了笑却没有回答。曹仁虎又指着那和尚说:“这位勇静师傅,是柳陰寺了因长老的大弟子,你是久走江湖的人,你可知道江湖上有一篇歌,其中有两句话是‘霞岭两棵松,龙蛟拜侠僧,’侠僧即指的是了因长老,乃今世第一奇侠,他的两位弟子,一龙一蛟,龙就是跟从他在南方,蛟即是这位!”允贞一听,不禁十分惊讶,他非常惊讶这勇静和尚乃是一“蛟”,此僧武艺不错,但是还不能够怎么样超于我。可是了因,我没听说过那个人的名字,然而,必是南北闻名的一位无敌的侠客无疑。同时他说的那一篇歌谣,我连听说过也没有,真应当问问。可是也不要透露我是初出茅庐的样子,而惹他们的轻视呀!他还在想,这时曹仁虎却问说:“你是听谁说的,怎知道我的?”允贞微笑,说:“我也非是只听一个人说过,比如司马雄和他的父亲司马申,他们就全都提说过你。”曹仁虎摇头说:“我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两个人!”允贞不由得脸红,说:“这两个人,都是江 南有名的侠士。”曹仁虎摇头说:“哪里!江 南的侠士,最有名的只有八个,江湖流传的那篇歌谣说道:
‘要不贫,问周浔,
要不冤,请问白泰官,
周老多病白失时,
请问金陵凤凰池,
凤凰真英武,
不如曹仁虎,
虎啸一声万兽服,
女中更有女丈夫。’
又云:
‘江 上飞鹤鹭,
群侠尽甘服;
霞岭两棵松,
龙蛟拜侠僧。’
这就是八个侠客,其实连刚说过的龙蛟二僧,已经是十个侠客了,哪里会还有一个姓司马的呀?哈哈!我看你的武艺也不弱,但大概你还没在风尘中见过什么世面!”
曹仁虎意气昂然地说了一遍话,尤其他把那歌谣,说得更为流利,好像就是他编的,他掀着白髯,微微傲笑,勇静和尚在旁边也不住淡笑了一声。曹三姐曹锦茹更是轻视的向允贞看了一眼,仿佛这就把允贞给压下去了,他竟连一个真正的侠客也竟不知,可见是一个初出茅芦的人,他本人的名字那是更不值得打听了,必定是一个无名的小辈。
此时,允贞听毕,已经有些发呆了,本来是正发愁访不着侠客,如今竟听了这一大套侠客的名字,岂不值得喜欢?何况,所谓“蛟”的勇静和尚,不必说了,而那“凤凰真英武,不如曹仁虎,”这位老侠就在面前,他的武艺今天并没有全施展出来,但已见工夫卓绝,还必定有些特殊的真技艺,不可轻视!再说他必定与那八个大侠客,全是好友。所以,我倒实在不可以不知为知假充老江湖,反把这些真侠客尽皆失之于交 臂,这可真是千载不遇的机缘,如果由此一人,而得以结识了群雄,那允贞纵有司马雄,又何足道哉?即使加上府里的那几个……这些话也没有说出,却先起座就向曹仁虎打了一个躬,说:“老夫子你的这一番话真使我顿开茅塞,现在想请你把那些侠客的事迹,来历,都对我说一说,以使我增长一些见闻!”
曹仁虎又饮了半杯茶,便说:“这些人的事迹和来历,我此时也没有功夫详细告诉你,只可略略向你说说,以便指给你几条明路,将来你若遇有机缘,可以一一去拜访他们,不过你如像刚才到我这里来这种样子可不行!”允贞不禁的惭愧,说:“刚才我实在是太为鲁莽了!”曹仁虎摆摆手说:“我不能够怪你,我这个人的气量,还自觉得宽宏,何况我现在也正在失时无路之际。好!你听着,我来告诉你吧!”当下,不但允贞,连勇静和尚跟曹锦茹,也都在倾耳静听。
曹仁虎掀着白髯说道:“要不贫,问周浔——此言侠客周浔,最能济人之贫困。(著者按:周璕之“璕”字,在前人笔记中均写为玉字旁,在普通字典内亦无此字,兹为排印便利起见,故均用三点水之“浔”字代替。)要不冤,请问白泰官,白太官是常州武进人,身轻似燕,武艺超群,他专能够申人之冤,平人间不平之事,他是八侠之中的第七人,但是周浔老侠身弱多病,白泰官又因与人比武失意,俱已飘流不知何往。金陵凤凰池,系指八侠中的末座,甘凤池而言,此人名次虽在最末,武技却是最高,至所谓:凤凰真英武,不如曹仁虎,这是妄言,我在八侠之中虽为第六人,然而自知是滥竽充数……”
允贞说:“老夫子你太为客气了!可是我再请教,八侠之中的第一位是哪一位呢?”
曹仁虎说:“第一人是侠僧了因,第二人即是‘女中会有女丈夫’的那位女侠。”允贞回首望一望曹锦茹,曹仁虎连连摆手说:“不是她,不是她,她如何能挤于侠客之列?我说的那位女丈夫……”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说:“人家是一位名门闺秀,我也不能将人家的名字,随便就告诉你,我只跟你说第三人吧,此人叫张云如,别号野鹤居士,第四人姓路,名民胆,所以说是‘江 上飞鹤鹭(路),群侠尽甘服。’八侠之中,彼此尽皆相识,不过有时也意见不同,再加上:‘霞岭两棵松,龙蛟拜侠僧,’统共是十大奇侠,于今你只见到了两个。”
允贞说:“我自京都来,闻听那里允异贝勒府中,有几位高人,一是司马雄,此人我是见过的,他的武艺实在高超,莫不是哪一位著名侠客的化名吗?”曹仁虎怔了一怔,然后摇头说:“这,我倒不知道。”允贞又说:“我还听说那允异贝勒府中有什么:妙手儿胡 天鹭,锦刀侠郁广德,雁翅陈江 ……”曹仁虎微笑道:“恐怕有这些绰号的,倒未必真是什么有名的侠客!”允贞又说:“此次我自北京南来,昨天行在这附近一处镇市里,遇见了父女二人,父亲拉着胡 琴,女儿卖唱……”曹仁虎突惊问道:“你见到那拉胡 琴——不是胡 琴,是呼呼儿吧?……”允贞点头说:“我也不认得是什么,反正是那一类的弦索东西,那人年约五十余,没有胡 子,体瘦身弱,好像是有病,他的女儿是年才不过十一二岁。但,别人都不说,这父女二人你若说他们,不是侠客我可不信!”此时,曹仁虎竟然怔住了,他的女儿曹锦茹也忍不住地惊讶说:“啊!他们敢则真来了!”勇静和尚也显出来十分惊异之状。
允贞又趁势问道:“曹老夫子!你们可晓得那父女两人是谁吗?”
曹仁虎长叹了一声,又微微笑着问说:“现在不要去管他人,我应当请教你的贵姓高名了?”
允贞不假思索地说:“我姓黄,名叫黄君志,行四,一向在京城经商,稍有产业,但性喜结天下豪杰,近来,尤以贝勒允异的府门之中,延请到了那几个人,便尔骄人,以为天下再无豪杰,因此我就一时的负气,倒要出来寻访寻访!”
曹仁虎又问:“你与那贝勒允异,有什么瓜葛?”允贞说:“全无瓜葛,我是一个商人,如何能与他皇帝之子贝勒相识?不过我很生气,我要访出来几位真正的侠客,前去对付他们!”曹仁虎点头说:“这就好说话!一半日内,我要离开这里,我可以领着你先去拜访一二位侠士,以后,或者他们也愿同你去往京城走走,别的话都暂且不必提,你不是就住在外院吧?”允贞点了点头。曹仁虎又说:“今天我听这位勇静师傅说,外院来了两个人,像是会武艺的,我还以为你不过是江湖镖客之流,并未留意,如果早知道你是如此一个人,早就请你畅谈一番了。我看你的为人还很豪侠爽快,值得一交 ,你的武艺也还不差,只是,还得多有些阅历呀?”允贞点头说:“好”。曹仁虎又说:“你回去歇息去吧!明天咱们再谈!”说毕了话,又长长的叹气。
当下允贞站起身来,向曹仁虎又拱拱手,再向勇静拱了拱手,——勇静也向他略略打了个问讯,允贞说声:“再会!”遂即走出屋去,将门带上,忽又想起《维止录》,不知是什么好书,似乎应当看一看,可是又想:于今自己急需的是侠客奇士,要的是将来的江 山,那些书史,虽是自己早先所爱读的,可是现在哪有功夫去读那些呢?所以,心里也就不把那“维止录”太为介意,而那个已经故去了的吕留良,不过是著过一本书的文人,还许不像曹仁虎,虽为儒为侠,却倒作过些日子的官,大概不是假话。尤其那了因,周浔、张云如、路民胆、白泰官、甘凤池,那更重要得多了,恨不得与他们立时就都来见面,把他全都请到京内,以为自己的羽翼,至于那“女中女丈夫,”即居于第二位,或许武艺自有超人之处,但究竟是一个女子,我不必求助于她。
这时天色更黑了,星光更为稠密,寺中也无更鼓,但也可以觉得出,一定是不早了。允贞不禁打了个呵嘻。
往茶园外走去,脚底下时时要踏着菜叶,他也不管。走到了门前,就看见立着一条黑影,他就问说:“是秦飞吗?”秦飞答言着说:“遮!……哎呀我的爷!您跟那位老侠客,女侠客和尚侠客,可真是说打就打,说好就立刻成为知交 ,说了半天这个侠,那个侠的,到底都是些什么呀?我在窗外听着都快睡着了,那白胡 子老家伙的精神可真大!”允贞这时心里万分高兴,同着秦飞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江 南十大侠,他们的名字,我全已知道了!”秦飞惊诧地问说:“怎么?爷想要去一个一个拜访吗?”允贞说:“自然!我们是为什么出来的呀?”秦飞暗自的又皱眉,又着急,但是,在星光之下,虽也看不见爷的神情,可是听这话味儿就是喜欢极了。这时候,敢跟他说什么话呀?他一定是上了那白胡 子老头的当。
二人回到前院室内。允贞实在显露出高兴的样子,连秦飞看著觉得有点特别,他想着:不用说,要想回到北京去,暂时恐怕不能够了,连访江 南十大侠,至少不得要半年的功夫吗?其实我也不怕走路,不过爷身上带的盘缠到底够不够呀?他可也不敢问。可是也得快点设法,把那小常随找着,但允贞对此事却是一点也不显着着急。
次日,秦飞真想托那个黎保贵,出去找一找小常随,可又怕黎保贵太忙,没有功夫。正在心里盘算着,忽听窗外有人问说:“屋里有人没有?”他一听,却是妇人的声音,就不由得一怔。允贞叫他出去看看,他出屋去了,一看,原来正是昨夜,他跟着人家到了一趟黎家村的那个少妇,他可不知这少妇的名字叫曹锦茹,他就赶紧带笑,又有点腼腆,问:“您有什么事呀?”
少妇打扮的真漂亮,穿着花袄,绿裤子,绣花的小鞋,头梳得那么光亮,脸是那么和气。秦飞觉着自己太糟糕,本来,我虽然打了半辈子的光棍儿,可像又是一个老江湖,不是没有见过妇人,怎么如今见了她,好像就有点不会说话了!咳!大方着点吧!于是他就叫出来“曹三姐”,说:“您请屋里坐吧?”
曹锦茹摇着头,说:“我不到屋里去了,我求你一件事,往北边去有个黎家村……”秦飞点点头说:“我知道,”心里却得意的暗笑,想着你到底不行,昨儿我跟着你去了一趟,还隔看窗子听了你们半天私话儿,后来又跟着你的马后头回来,原来你一点也不晓得,到底是本领差事呀!又听得曹锦茹说:“那有一位黎姑娘,乳名叫‘蝴蝶儿’,就是昨天你的主人的马撞伤了的那个新媳妇,你知道?”秦飞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曹锦茹说:“我求你去一趟,见着她问她,因为我们快要离开此地了,她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她要是回婆家,就叫她去,她要是不回婆家,我们另给她想办法,你快去一趟吧!辛苦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