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贞的心中十分焚急,但是,他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心中的感情,绝对要强力抑制着,决不在脸上显露出一点。现在,他只是马走稍缓,眼睛时时凝滞着看着远处,而仿佛沉思似的。秦飞就说:“爷!你看这江湖有多么大呀;咱们现在不过是才出家门,离着江 南还远得很呢!走江 南,要是多带点盘缠,可也真有个意思!爷您说是不是?”
允贞却不言语,心中暗笑秦飞只知道江湖,江湖算是个什么,不过是他们那些流浪的人谋食求衣的地方罢了,允贞现在所想的走是“江 山”,眼前这真是无限的江 山,广大的江 山,可爱的江 山,将来不知要落于何人之手,他因此不住地在暗暗叹息。这可被秦飞给偷眼看见了,但秦飞,依然装做没有注意似的,依旧跟着他的马走。
现在是三月中旬,野地上开放着娇柔美丽的三月兰,道旁的小村、柳树也绿了,桃花也擦胭脂抹粉似的笑了。还有在井台旁绞水的乡下大姑娘,穿着红袄儿,绿裤子,也许是新媳妇吧?……九条腿秦飞的两眼专看这些个,有时他还扭着脖子转着头看,着了迷,失了魂似地看。那小常随也有时候看一两眼,这个小家伙,两只眼也不老实,可是只有允贞,对这些,不加一顾,他只是望着远处的莽莽青山和身畔的滚滚烟尘。
秦飞已经大略地猜出他的“爷”此次出门来的用意。一边走,他一边就向允贞搭讪着说:“爷!咱们是往扬子江 去呀?还是往鄱陽湖去呀?”允贞实不知道怎样吩咐,因为自己也是没有一点准主意。秦飞又说:“要找陆上的功夫,得过扬子江 ,窜房越脊,爬山跳涧,打镖射弓,抡刀舞剑,那些好汉全都出在江 南,水里工夫却得到鄱陽湖去找,那里的三尺童子也会掀波鼓浪,跟鱼似的。”允贞看了一看他,可仍然没有说话。秦飞又说:“真正的侠客全都不露名,要想拜访他们,也很难得见他一面,见了面要想跟他深交 更难。爷只看见了一个司马雄,其实天地之间,比司马雄本領高的人可有的是,不过都是架子比他还大,脾气也比他还特别。对他们有礼也是不行,赠金送银他们更看不上眼,只有一个法子,……”允贞就问说:“有什么法子?你说一说?”秦飞一听,真把爷的心事给猜对了。他就更是喜欢,遂说:“这说法子就是自己先得造出名声来,比如说由这儿往扬子江 或是鄱陽湖去,沿路上见着人就打,不怕他是铜头金钢,铁臂罗汉,打他十个八个的,再做几件轰轰烈烈的事,做完了,要称道出来字号。如此,名声立刻就传开了,等到咱们到了那里,不用去找什么豪杰,豪杰自然就得找咱们来,可是非得有真工夫,好武艺预备着才行!”允贞一听,觉着他出的这个主意不错,凭自己剑法确实可以打一打世间的豪强,不过就是一样,那种任意凌人、无赖的举动,却是我这生于帝王之家,且欲立大业的人所不屑为。
他的精神却因秦飞的那几句话,就越发的振作起来。马加快的走,秦飞紧紧策马跟随。两匹马快得就跟箭似的,那小常随的马可落在后面很远,他不敢呼叫他的贝勒爷,却直喊着:“秦师傅!秦师傅!等我一等吧!”秦飞想着,这位爷是怎么啦?说快就走得这样快,可真是大爷的脾气!这时天色将近中午,路上的车跟行人都很多,他们的两匹马这样跑,秦飞还好一点,还躲避躲避旁人。允贞的马简直横冲直撞,这时候有人大声骂起来了,说:“小子!你跑什么啦?妈的!你是奔丧啦吗?”允贞这也可以说是生平第一次受人的侮辱,他当时就大怒,将马勒住了,回头去看,见骂他的人是一共四个全都是穿黑绸子的小袷袄,两个穿着黑布裤子,一个穿蓝绸子的裤子,随着裤子的颜色,在腰间系着一幅带子,有的上面还绣着花,钮扣可全都不扣,露着里面的雪白小褂,和黑色的健壮胸脯,个个年岁都在三十左右,两个是骑着马,两个是坐在骡车上,态度却挺横。允贞向他们怒目而视,他们也一点不服气,那两个骑马的并且赶过来了,大声问道:“你出过门没有?有急事你也不能这么奔丧呀,”其中的一个竟要拉允贞下马,允贞却挥拳向这个人就打,“咚”的一声,连臂带拳都打中了这个人的前胸,这个人当时就摔下了马。那车上的二人更为大怒,一齐跳下车来,挽袖握拳的。这边一个骑马的已经仰卧在地下,摔得爬不起来了,另一个却抡着皮鞭向允贞去抽,允贞却也抡皮鞭去猛抽,都没抽着人。两杆皮鞭子绞在一块了,如同拧了麻花似的,允贞趁势往怀里一带,这人当时就撤了手,允贞再将皮鞭抡起,这人的皮鞭就像蛇似的飞出了很远,而又“叭”的一声,不容这人闪避,一皮鞭子打得这人,当时用袖子掩面,鼻血顺着袖子淌下来了。秦飞赶紧过来,摆着手说:“爷……”他没有显明地叫出来。因为当着江湖人的面,他不愿显出身份太低了,同时也不敢说破允贞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爷。他便向允贞使眼色,轻声说:“这是镖行的!”表示不可以得罪的神色。允贞却不瞥这些,他更发威起来了,那由马上摔下去的人,是已经歪着屁股爬到了一边,直嚷嚷:“这还行,咱们能吃这个亏吗?别放他走啊!那挨了鞭子的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也下了马跑到了一边,更是大骂。那两个由车上下来的,却都从车里抽出了钢刀,拼命跑向前来,允贞也就锵然的一声,亮出来他那口光芒闪闪的七星剑。
路上本有不少往来的人,胆小的是赶紧就走了,胆大的却停车驻足的向这边来看。因为这边都已亮出家伙来了,所以没有一个人敢向前来。只有秦飞把两只手乱摆,他并下了马,向那两个人抱拳,说:“朋友们!冲着我,我们这位掌柜的脾气有点暴。我可是懂理,兄弟姓秦名飞,外号叫九条腿……”
这两人却把刀向他一抡,说:“谁认得你!你快滚开!他们挺刀扑向了允贞。允贞也持剑催马迎着他们来了,秦飞是一面防备着刀剑伤着他,一面还给解劝,又说:“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大家不必如此!我看出你们都是镖行的朋友,说来都是一家人,兄弟当先也吃过这碗饭。我们这位爷是北京有名的皇四爷,也是最好交 朋友的!……”这时,允贞已和那两个人刀剑相拼起来了,秦飞只好躲到一边,同时看见那小常随已经来了,他就赶紧说:“你快走,往南先走!别管这边的事啦。”他又上了马,这时只听刀剑相击之声 ,十分猛烈,那两个人的刀法都不错,齐逼着允贞,允贞却不下马,只探身舒臂的,以单剑同时敌住两人。他的剑长又力猛,并且剑法新奇,到底与一般江湖的玩艺儿不一样,他的剑就如鸟龙探爪,只是刺、扎,那两个人的刀法只不过是些”花招儿“,自然敌不过他,所以只四五个回合,那两个人就直往后退。秦飞却趁势嚷着说:“爷!……”他这回可叫得真是清楚,他又嚷说:“咱们走吧!行啦!……得了好就快点收吧!不想允贞仍然催马去逼那两个人,那两人却往他们那辆车去跑,车里原来还有一个人,却是商人的模样,大概是怕伤着他,所以惊慌慌地提着个蓝布包袱,由车里钻了出来,刚要下车,允贞的马已经冲过来了。这商人“哎哟”一声惊叫,跳下了车,却把手拿着的包袱扔了,包袱系得又不结实。当时散开了,而里面的精致的木匣,和大大小小至少有几百颗珍珠,就都像豆子一般地洒落在地下。这商人更急了,跺着脚说:“咳!这怎么办!”赶紧就弯腰去捡,也顾不得车轧着,马撞着。而远处看热闹的跑过来几个,不是帮助来拾珠子,简直是要抢珠子。秦飞不由得有些眼馋。然而他又怕事,就更加着急地大嚷说:“咱们还不快走吗?”此时允贞看见了洒在车辙里、泥土里的那些珠子,虽然他并不惊奇。
一因为自幼就看见大珠子不计其数,真比看过的黄豆还多。这实在不能叫他看在眼里,但是这究竟是在路上,路上的一辆车里,就带这么些个珠子,却也有点令他纳闷。这时,那两个使刀的,一个是凶眉瞪眼抡刀去驱赶那趁势儿抢珠子的人。另一个——穿着蓝绸裤子的,原来他到车上是又取了一件家伙,向着允贞就打来。允贞当时就拨马躲开了,这人的这件家伙原来是个链子锤,铁链约有三尺长,锤不过香瓜那么大,允贞还真没见过这种家伙。那人一下没有打着,又抡起来打第二下,但第二下也没有打着,第三下又狠狠地打来,并说:“叫你认识认识我飞锤庞五!”允贞却巧妙的一伸手,就将他那锤给抓住了,一用力,那庞五当时就撒手,飞锤得到了允贞的手中。同时又将剑一抡,吓得庞五赶紧跑开了。允贞这才催马向南而去,秦飞紧紧的跟着,蹄荡尘扬,走出约有一里多地,才见那小常随在路旁等着了,于是三匹马又缓缓的行走。
现在秦飞很懊悔,不该劝“爷”见了人就打,现在真打起来了。倒没有打了“钢头金钢”、“铁臂罗汉”,可是一开头就打了四个镖头,这不单不讲理,还得罪江湖朋友,除了我老跟着他吃他,不然将来我秦飞就没法子在江湖上混了。何况强中更有强中手,爷他不错剑法好,力气大,可早晚得碰个大钉子,这还行!这岂不叫我的时得提着心?
这时允贞很得意的,把那夺来的链子锤,在马上玩了半天,并且抡了抡,秦飞赶紧躲开点。怕他一失手,再挨他一锤。只见允贞笑了,几个月来,也没有看他这样笑过,于是秦飞就趁势进言说:“爷!您要是打江湖,闻名气,也得把人分清楚了点!绿林强盗可以打,江湖歹徒也可以打,可是别胡 打呀!像刚才,那车,别看只是一辆,可是我一瞧,就知道是镖车,因为有四个镖头保着,也不插镙旗,我就知道车里一定有贵重的东西,果然是珠宝客人。那些珠子不定得值多少钱?他要是有数儿,全数拾起来,别叫人抢去,也别丢一颗,那还好点。要是受了损失,四个保镖就得赔他。那四个人,咱们只知道其中的一个,名叫飞锤庞五,他的锤也丢了,这个仇结下的不算小,您别看他们的本领都不大,可是他们必定是久走江湖,必定认识难惹的!”允贞淡淡地笑着说:“我愿意多见几个难惹的,我出来就为的是遇见几个豪杰,如果此刻遇见,当时还就回北京”。
秦飞不言语了,心却更发愁,知道不遇见豪杰他是决不回去。然而若是遇见了,也不能够就好好儿的交 朋友吧?千思万虑的跟着又走,肚子也饿了,更怕那四个镖头再追了来。于是他就赶在前边,領着路,快快地走,奔向了一股偏东去的岔道。又走了约四五里,便到了一个镇市里,也就驻了马,说:“爷!咱们找个地方,先吃午饭吧”!
这个镇市也不算小,约有数十户人家和店铺,房子却都东倒西斜,没有什么整齐的,街上的车辙很深,土很松,被风一吹,就扬起来多高的尘土,能够迷了人的眼睛。允贞已经和他骑的这匹马一样,浑身、满头都是湿湿的汗水。但是,他见这里倒有几家小店。门前悬挂着笊篱,表示是住客带卖面。也有小饭铺,门前挂着圆的,下面垂着纸穗的面幌子。可是脏的很,那小屋子,像他这样的魁伟身躯,只有低着头才能够进去,并且还没有近前,苍蝇就嗡嗡叫着往人的脸上撞。
允贞下了马,还不禁犹豫,他那小常随也饿得直打哈欠说:“爷!就在这儿用膳吧”!
秦飞赶紧向他使眼色,认为他说错了话,“爷”字还可以叫,“用膳”这两个字是决不可在外边胡说乱道的,除了皇上跟王爷 ,贝勒,才管“吃饭”叫作“用膳”,现在既到江湖上来,什么“用膳”?叫人听着多扎耳?不如干脆说是“打尖”。
结果由允贞找了一个比较干净的小面铺。这屋的外边,栅下有用砖彻就的台儿,就算是桌椅,允贞坐的地方露天而凉爽,尘土刮来可是更多,他就没法子顾及了。于是,由秦飞将马系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允贞将链子锤,宝剑都放在砖台上,他觉着热的很,叫小常随帮助他脱下大褂,露出里面穿的酱紫色团 龙缎子袷袄袷裤,还觉着热。小常随取出一把大摺扇,替他呼呼地扇着。秦飞叫堂馆沏茶,下面,并给打一盆洗脸水。
水是凉的,用的是破木盆盛着,那块手巾脏得简直不能用,幸亏小常随带着新的罗布,撕了一块,给“爷”搽脸。但那么白净的罗布刚在水里蘸了一过,就脏得成了抹布了。这时忽听身旁“吧吧”、“呜呜呜呜”有人击节,并且奏起音乐来了。秦飞赶紧说:“喂喂喂喂!别在这儿拉,走吧!走吧!没钱给,我们不是阔大爷,我们是走路的。”允贞搽了脸一看,见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痨病鬼,拉着个“呼呼儿”(胡 琴),带着一个衣服槛楼,十一二岁的女孩子,手敲着竹板,唱有:“老薛保上前双膝脆,尊一声三娘听端详……”这大概是梆子腔。
允贞赶紧叫小常随拿银子给他们,小常随就拿出来约有四钱的一小块银子,放在那拉胡 琴的手心里,这拉胡 琴的望着允贞,稍微的欠身道谢了。允贞赶紧拂着手说:“走吧!走吧!”这时饭铺的堂倌给送出茶来,也看着这位客人太阔了。秦飞却又十分不高兴,宣向小常随低声说:“以后再遇见这事,就是有爷的吩咐,你也应当先找我,我带着另钱啦,頂多给他一文半文的,也就打发走啦,还能够掏出银子来?你们真没走过江湖,金银在外面是能够随便显露出来的吗?再说,咱们这是出外啦,不是在家里,金子成山银成库,你能够带出来多少呀?就这么随便的给?”小常随也不言语。允贞坐在那里,看着那把破茶壶,脏茶碗,却仿佛又有些厌恶,小常随赶紧过去给擦茶碗,倒茶,允贞捏着鼻子才喝了一碗恶劣味道的熱茶。面也端来了。秦飞在那边连茶带面汤一齐喝,拿筷子挑起来有手指头粗的面条,用嘴吹一吹就往嘴里送。允贞这几天吃的面食,虽并不比这好,可是仍觉着不大习惯。小常随取出来由北京带来的,府里的厨子特做的酱肉。本来是一大包,吃得已没有多少了。而且因力天暖快要坏了,但允贞仍然拿筷子挟着吃。这时候那唱梆子腔的父女坐在路旁,还没有走,却就有两匹马也一齐来到。当时一片尘起土扬,都落在面碗里,允贞就非常不乐意。更见这两匹马也都在这里停住了,马上有三人,不住的向他来看。
这两个人的打扮,身体强悍,神气凶恶,秦飞一看,就暗说:不好!这是飞锤庞五的朋友,找了来要给他们出气。尤其,有一个黑圆脸的人,腰间也带着链子锤,另一个人的马上是带着一杆扎槍,可没有拿下来。他们不住地打量允贞,大概就觉着是。对了,就是他!”于是一同下马,马也不往石头上系,就一直走来。这时小常随也看出来有点不好,脸都吓白了。秦飞又赶紧作“逃脱之计”,赶紧悄声向他说:“你快一点吃,还是你先走吧!往南去,也不要走得太远,就在道旁边等着我们,省得到时候,我们能走开,你却来不及!”小常随点着头,吓得两只手都哆嗦了,面更吃不下去,这时,那黑圆脸的人,自晨间解下来他的链子锤,就“咚”的一声,猛向那另一个砖台上去砸,大概给砸了个大坑,粗暴地说:“等着他们来了,问明白了,咱们再动手!”就离着允贞不过三步远,允贞却连面色也不稍变,他反倒更从容而且镇定了。挑面吃,仿佛也吃出来了这种粗食的滋味。
另一个来势凶凶的微胖的人,喊叫:“伙计来酒!”伙计赶紧高声答应着,当时就从屋里又走出来(所谓“伙计”,也就是刚才伺候允贞的那个堂倌,大概他还就是这个小饭铺的掌柜的,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忙着,屋里就是一个连看孩子带掌灶的妇人了)。他跟这两个原是熟人,当下,他欠身递笑的说:“胡 七爷!卢二爷!你二位今天怎么骑马来啦?”由此又可见,这二人住的必定离此不远,而今天是因为带着急气来的,所以才骑着马。微胖的胡 七就吩咐着说:“拿一壶酒来!喝凉的。不要热。”伙计又连声答应着,当时就给他们送来了一把砂酒壶和两支都锔着“锔子”的酒盅。胡 七爷给那带着链子锤的卢二斟了一杯,然后他就对着壶嘴喝,并拿拳头捶那砖砌的桌子,瞪着眼睛说:“从这儿过的得先打听!我神槍小二郎可不是好惹的!看不起我的,——欺负了我的朋友就是欺负了我,那你,休想走得过这条路!”允贞依然不语,就跟没听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