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贞心里明白,这必是允异听说京城之中有了这么一个技艺高强的人,就赶紧抢到了手。他有本事!厉害!我所不能办到的,他竟能办到。可怕!然而允贞面上一点声色不露,只问说:“你们是干么去啦?”

这几个异贝勒府中的管事的,有一个有胡 子的,侃侃而谈,说;“我们的爷,派了我们分三路专访各家镖店,这才请来了这位司马雄,为的是给我家小爷去教武艺。”

允贞一听真后悔,为什么这半天不到镖店里去找呀?就偏偏忘了这镖店!其实今天我比他们出来的还许早,却叫他们先得到手了。然而允贞仍然不露失意之相,又问说:“是从哪里请来的?”

有胡 子的管事的,向南边指着说:“那边立隆镖店。这位司马师父就在那儿住。”

允贞点点头,微笑着,又向车上看那个司马雄。只见此人年不过二十余岁,中等身材,长脸,浓眉,大口,穿着还是青短衣裤,他就像是新娘子一般。被许多的人围着看,但是他——司马雄,神色自若,可也一声不语。

允贞向那几个异贝勒府管事的说:“你们走吧!”这几个人——尤其是那有胡 子的,高高兴兴上了车,又走了。看热闹的还有不少在后面跟着。可见,那司马雄平时大概不是什么使人注意的人,如今竟然被异贝勒府中的几位管事的,给设法访着了,而当时就用车给请走了,这总是一件令人不解的新奇的事,也无怪这些人要跟着,也许都是要瞧瞧到底如何。允贞容三辆车和这些人向北走远了。他,这时目不转睛看着由南往北的每一个走路的人,他并嘱咐那小常随下车,站在这儿等着,细看,只要是看见有咱们府里的人,你就记住了,可以别理他,等回府去再告诉。

小常随下了车,他却仍在车上,秦飞不由得又问了:“爷!咱们还上哪儿去呀?”

允贞却吩咐:“快往立隆镖店!”

秦飞可真纳闷了,心说:那儿只有一个司马雄,已经被人请了去啦,咱们还去请谁呀?难道那个镖店里的人个个都是宝贝吗?都被你们几位王爷 看上了,要往家里去拉,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同时,他对于刚才那事依然莫名奇妙。他昨夜因为喝醉了,睡得很香,府里闹贼的事,他是最后才听见的。当时他并没在场,没看见房上的人,也不信司马雄就是那个人,他至今还认为那个人若不是他的师兄弟,也得是他的朋友,不然决不能也会窜房越脊,所以,他仍然糊涂着了,就来到立隆镖店的门前。

立隆镖店是一家小镖店,门外墙上写的字都已脱落,院里也没有一辆车,更没有一匹马,看这样子还许连镖头都一个也没有呢。秦飞领着允贞进去一打听,里边出来一个年有五十多岁的人,短打扮,精神矍烁,态度很是“外场”。一见就知道是个镖行的。允贞问他:“刚才那姓司马名雄的人,是从这里被请走的吗?”这镖头听了,就点点头,说:“是有这么一件事,我可也弄不大明白,我这个生意本来快要收拾啦,几个伙计们都叫我给打发啦。只有一个姓申的老头儿,他在我这里多年,专管打扫院子,他因为孤身一个,无处可去,我就仍旧叫他在这住着。前几天他来了个乡亲,是个年轻小伙。大概是来京谋事,跟他住在一间屋里,我也没管,我还不知那小伙姓什么呢?不料刚才就来了一些人,自称是异贝勒府的。其中有一个人就认识他,硬说他是侠客,贝勒请他去教武艺,连拉带请,十分恭维,那小伙也就真跟他们上车去了。招得门口围了一群人,倒好象是我赵钢鞭的家里出了什么事?我吃了一辈子镖行的饭,南北全都闯过。还真没有看见过这么走运的侠客呢?也许是人倒了霉,眼睛也瞎了,他在我这儿住了好几天。我竟没把他看出来!你们二位来,是又有什么事呀!”这赵钢鞭仿佛对那司马雄是一位侠客的事,也仍然不信,觉着是一件怪事,并对允贞却不住的打量,大概是觉着允贞的仪表不借。

允贞却说:“我要见见那姓申的老头儿?”赵钢鞭说:“对啦!他正在屋里,你向他去问吧,他还也许是侠客呢!”指着一间小土屋,破门板。允贞去推开门一看,只见屋里很黑,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一铺土炕,炕席上蜷卧着一个老头儿,胡 子是苍白的乱如蒿草。一见屋门开了,他就翻身坐起,光着脚,短裤子也破烂不堪。瘦的只剩皱皱的脏皮肤包着骨头,眼睛却瞪得很大,喊着说:“喂!关上门!我正害伤寒病呢!”

允贞谨慎地走进了屋,并将门带上。屋里的臭味实在难闻,并且,应当点上灯,仿佛才能够把这老头的表情看得清楚点。允贞就先说出了实话,说:“我名叫允贞,是位贝勒,可是我最为敬佩各方的侠士。昨夜,司马雄侠士到了我府中,因为我稍有慢怠,竟把他失之于交 臂,我很后悔!现在既得见着了老侠士,也算三生有幸。就请老侠士随我一同到府中谈谈,我还有要事拜托!”他说了半天,这老头儿竟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啊!薄!”的打岔。那赵钢鞭拉开了门,向允贞说:“你得跟他大声嚷嚷,他才能够听见。他年老了。耳朵发沉。”

允贞于是就大声的说:“老侠士”,老头儿说:“什么?鸡鸭市?”允贞又嚷说:“我请你去!”老头又说:“什么?唱大戏?”连赵钢鞭都不由得笑了。他替允贞喊说:“人家称你为侠士,侠士就是好汉!”不想老头仍然打岔,说:“什么?管饭?”赵钢鞭点点头,又比方比方,走,喝酒,吃饭……老头儿这才明白,遂就大喜,当时光着脚就下炕,找着他的一双破鞋,笑吟吟地说:“刚才你们不是才把我那乡亲请走吗?现在还要请我去喝酒,吃饭,行!我搅你们一回!”又向赵钢鞭问说:“掌柜的你不也去吗?”赵钢鞭摇头说:“我去干嘛?人家请的是你们这些侠士,还许给你们官做呢,趁早全别回来了,我也要收拾收拾生意,回老家去了!”当下允贞搀扶着这老头儿的一支胳臂,就这样儿,他给搀到门外去,并给扶上了车。他吩咐秦飞不必跟他一块儿回去了,先替这老头儿去买一身衣裳,秦飞又连声“遮!遮!”地答应,一转身却又暗自“哎哎”的叹气。

允贞请老头儿坐在车里他自己却跨着车辕,就催着那赶车的快些赶车回府。赶车的本来是个老头,如今一看,贝勒爷给搀到车上的这个人,比他的年纪还老,车若是一颠,真许给颠断了气。因此他一点也不敢快,慢慢地回到了府门前,允贞依然恭敬地搀着老头儿进了府。

这件事情不能说不算怪异,但府中的人一点也不敢私下里谈论,这是因为他府中有森严的规矩。

他命人将老头儿请到一间幽静的屋里,又急速令厨下备饭。其实他自晨至现在,也还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他不但忘倦,而且忘了饿。他将老头儿请了来,仿佛才弥补了那司马雄被允异给请去所给他的遗憾和忧虑,他此时倒很高兴。待了会,他那个小常随,也回来了。

他就问说:“你把我吩咐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小常随说:“回禀爷!我在前门大街没遇见别的人,就遇见咱们这里护院的白三虎了!”

允贞立时神色微变,又问说:“昨夜闹贼的时候,白三虎看见了那个贼没有?”

小常随点头说:“他看见,那时我正在院里,他也在院里,贼站在房上还没逃走。后来贼都跑了,他还嚷嚷,是我把他拦住的。刚才我在前门遇见他,我没说是跟着爷出来的,他要拉着我听戏去,我没去。”

允贞点点头拂拂手。就什么话也没再说。他盥面更衣,并用毕了午膳,其实这时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了,有管事的来回禀,说:“秦飞已经把衣裳买来了,还带丁一件布马褂,说是他孝敬爷的!”允贞便命人把那件马褂收下,命秦飞去帮助那老头去更衣,并去陪着,不许慢待。他虽在休息着,可还不住地思索,蓦然又站起身,出屋直去见那个老头儿。

此时,那间幽静的屋子里,老头儿已经更换了秦飞给买来的一身全新的绸衣,鞋还是福寿履,袜子是白绫的,与屋中四壁的华贵陈设,配起来倒还相称。刚才他是一个穷老头儿,现在竟像是富家翁。只是脸虽洗过了,小辫和胡 子还都很乱。他一个人正在大吃而特吃,桌上摆满了杯盘,参翅鸡鸭,无不具备。他也很能够喝酒,大杯地饮,一点也不像是害了伤寒病的样子。

他见了允贞,依然是不理,允贞倒又向他点头笑笑,并挥手令旁边站着的秦飞走出,他决不相信这老头儿听不见,便又用不大的声音跟他说了半天,几乎将目前诸王争位的情形,以及自己的心事全都合盘托出了,不料老头儿竟是依旧地吃喝,把他的话,仿佛全都没有听见。

他也仍不着急,在旁坐候了多时,见老头儿刚才吃完,就拿那新缎子的衣袖抹了抹嘴,笑着说:“这可真开了一个斋!我早就听说槭里的大官,待人最厚,我可真役遇见过一回,今天才算是遇着,老爷你到底是个什么官呀?我看你的这座宅子真大呀?”允贞无法回答,不由闷闷了一会,就又说:“老侠士你不必再谦虚了!那位司马雄的高超武艺。我已经領教过了,他实在是我生平所遇起的一奇士,第一英雄,但是,他能够住在你那里,可见你老先生,也必定不是平常之辈。一向因为世俗上的肉眼不识豪杰,才致你沦落在那小小镖店之中,作那贱役,更可见老先生你胸襟旷达,韬晦甚深,并且我想你大概还有什么难言之事?”说到这里,便笑了笑,仔细观察着这老头儿的表情,只见他拿着个牙千,剔着他口中的那两三个仅存的牙齿,允贞的这些话,他仍旧仿佛是连一句也没有听见。允贞也不管他,照旧往下去说。又道:“我如今把你请来,我十分觉得荣幸。就屈尊着你,暂时在这里住着吧!想用什么,或是你有什么事情要办。自管吩咐我这里的人,他们决没有一个敢不听你的指使。至于,我自己的事,将来我再跟你细说,你若不肯相助,也不要紧。我只是为诚心跟你结识。因为钦佩你是一位老英雄,决没有第三句话!”这老头居然把他的话,仿佛听了两句,就便笑着说:“我那敢当?老爷你怎么反倒称我老英雄呢?我实是一个老无能。司马雄那是我的同乡,我姓申,我们并不是一家子……”允贞却大笑说:“我却还以为你们是父子呢!”这老头儿的神色顿然一变,可是接着仍是说着那些所答非所问的话,他又说:“我给赵钢鞭的镖店扫了好几年的院子,早先他买卖好的时候,镖车塞满了门,每天那些马粪骡子尿,就够我打扫的,他可也没有给过我什么好处,我连一条整裤子都没有过!自从去年他被董家五豹给打了,他的那个镖店就完了,我也跟着挨了饿。幸亏来了个老乡司马雄,我想叫他跟我一块去卖油炸果好混饭呀!不想他走了运,今天被官给接了去了;我,也来到这么好的地方,这可真算是走了一步老运!允贞微笑说:“老先生你真是玩世不恭,太好说笑话了!好吧!你就休息吧!明天再谈!”当下,允贞又走出去了,回到卧室,就唤叫小常随,把府中的几个管事全叫进来,当面吩咐了许多的事,最要紧的仍是得殷勤地伺候那个姓申的老头儿,他要什么东西就得给他买,他要走也不可以拦阻。同时,又命把秦飞叫来。这几个管事的都诺诺连声,退出去之后,九条腿秦飞才又来到这屋里,允贞就叫他今夜到允异的府里去一道,看看那司马雄在那里是干什么,并且如将允异的一些什么事情查出,那是更好。当下,九条腿秦飞“遮!遮!的连声答应。允贞又吩咐他须要谨慎,提防那司马雄,因为那个人窜房越脊的工夫,更是超群。秦飞是愿意听这话,当时笑着摇头说:“没什么的,窜房越脊的工夫,咱不是当着爷的面前吹,那谁也不行!除去我的师兄弟跟我的几个朋友,可是他们也都佩服我九条腿。”允贞不令他再说话,就令他走。然后自己又在这卧室中来回的踱了踱,他又出屋,去往里院。

里院住的都是女眷,允贞可不常到里院去,尤其近些日,他完全在那卧室中独自一人,筹划他的那些事情,所以府中的女眷,都已多日没有见着他了。

今天,他特别的有心事走到了里院,依然呆呆地站着出神。然后,到了他的妻子的房中,(贝勒之妻,府中称为“福晋”。)他的这位福晋是一位既贤德,且甚聪明的人,可也猜不出他为何这样的忧抑。他略坐了一会,便又去到他的妾(府中称之为“侧福晋”)的房中,侧福晋生得非常美丽,并且精于绘画,现在又正在画着山水,画的是江 南风景。允贞看了一会,便又出屋去了。依旧回到前院,他那卧室里。当夜二更以后他命人又去看看那姓申的老头儿的情形,据说是已经睡了,睡得还很熟。他的心里反倒疑惑起来,暗想:莫非那老头儿真不是什么奇人侠士?我弄错了?自然,就这样的养活他,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显我愚笨了。当下心中颇不痛快,手提着宝剑又出了屋子。只见今夜的月色,依然很清朗,四下虽无声患,可是各处都有人在戒备,连他府中的总管事的程安。都亲带着几名护院的,在各院巡查。并且不准说话,脚步要轻些,以免惊扰了里院的女眷。但是,在隔着两三个院子,却风送来一种笛声,非常的婉转悲凉,这必是外号叫“十个口”的邓 仙在那里又表现他的吹奏的技艺了。允贞站立着听了一会,就觉着不大好,因为这种乐、纤柔的笛声,颇能够迷惑人,使他的雄心仿佛有些发冷。

他赶紧走开了,又进到里院,见各屋中的灯光都已昏暗,只有他的侧福晋屋中,灯光还很亮的,大概不是在绘画便又是在读书了。他不由得有一点儿女情长,然而却更加强了他的贪心和壮志,也没有到侧福晋的屋里去,就又回往他的卧室。这时,院里靠着墙蹲着四个护院的,眼前还放一个蒙着绿布罩子的灯龙,正在一块儿低着声闲谈。允贞一看,防犯得到确实严密,只是恐怕待会儿秦飞回来,倒费事了。

他进到卧室里,忽然吃了一惊,因为他这卧室,连随身的那个小常随,都非唤不得进来。现在几支蜡烛的烛花已结得很长,黯淡的灯光之下,椅子上竟坐着一个青衣的人正在看着一本书。允贞顿住了脚步,其实他只要一退步,就可以出屋。而将护院的全都唤进来捉住这个人,但他并不这样做。他反倒一声也不言语,并将屋门带严了,手携着宝剑往近走去,他笑着说:“你真好身手!院中现有人,你还能够进屋来,可佩!可佩!”这个人也一点不像别的贼,见了主人,立刻就得吓跑,这人却连起身也不起,只抬起头来,向着允贞看看,从容的说:“我已等侯多时了!”

这人一抬头,允贞就更看清楚了他的相貌,正是昨夜来过的司马雄,同时越觉着他长得与那姓“申”的老头儿有点相似,就笑一笑,说:“我猜着你今夜必定来,我并且已派人请你去了。”

司马雄微微地叹道:“昨夜你若是这样的豪爽,你在月下,回身看见我的时候,你若不退步,不抡剑,能够显出镇定而有魄力的样子,我也就不至于走了!我来到京师,本来就为找一个识主,在你们弟兄之中,我觉着你最可成事,所以我才做毛遂自荐,于昨夜来访你,但我一看你的气度还不够,所以我就走了。今天,不料你的兄弟允异,他比你认得出人来,不知他从那里知道了我,他竟派许多人恭请我到他的府里去。”允贞说:“今天我是远去了一步。”司马雄点头说:“我知道!可是我见允异比你们的气度大而且才识高,他的府中已有了不少位的豪杰,有文有武,他都卑躬下士无微不至,使人感激,今天我来到这里,实在同你说,是他要叫我来取你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