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钟敲过了,还不见霍桑回来。我不知道他的行踪,没法把电报通知他、因为我估量这回电对于凶案的进行势必有关系,现在延搁在这里,不会坐失时机吗?

初冬白天比较短。六点钟不到,已是日落西山的时候。七点光景,霍桑才气喘喘地回来。他卸下他的那件黑灰呢外衣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在发光。

他说:“包朗,我今天疲乏极了!快些叫你妈预备晚饭,晚饭后我们一问到光明电影院去散一下子。”

他安然地倒在一张安乐椅上,伸直了腿,抹抹汗,开始抽烟。他这样安闲地要去瞧电影?难道凶手已经查明了?

我问道:“霍桑,案子怎么样?是不是已经破获了?”

霍桑摇摇头。“还没有。”

“那末你怎么这样子高兴?”

“唔,大部分可算已经成功,我们也对得住朋友了。”

“那末你得通知一声王桂生,使他可以安心。他方才打电话——”

“我已经见过他。他现在正忙着捕凶手。”

“捕凶手?这么快?”我惊喜得有些不相信。

他点点头。“是。”

“这样说,案子已经破获了。”

“是,不过在凶手捉到以前,还不能说完全结束。”

“那末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唔,你姑且猜一猜。”他连续地吐出一串烟。

我想一想,说:“我怎么能凭空猜想?我连案子的动机还看不透。”

“事实已经很明显,你应该看透了。”

卖关子?还是考试我?我相信是“兼而有之”的。

我说:“是谋财案吗?”

“唔,是的一嗯,不是。”

“怎么?”

“财是有关系的,可是不是谋杀的主因,故而算不得谋对案。”

“那末是奸杀?”

“也不是。你自己已经查明白,这女人的贞操,各方面都证明没有问题。那孙义山明明是单恋。”

“奇怪,难道说会是仇杀?”

“也不是。你越说越远了!”

忍耐力已被逼到边缘,我再受不住。但是霍桑仍犹豫地吸着纸烟。他的关子竟卖到底!

我高声说;“霍桑,我准备缴白卷了!你把答案揭晓了罢!”

霍桑放下了纸烟,笑道:“什么?你动肝火?你难道真不知道这案子的真凶是徐志高,谋杀的原因是出于误会的吗?”

我突然仰直了身子。“什么?误会的?是徐志高?”

霍桑忙接嘴道:“是的,凶手是死者的丈夫。事情的确很诡秘。现在凶手还没有归案,我的假定的理想,自信虽不致多大错误,不过提前发表,究竟不合步骤。可是我如果再不说,你一定会冤枉我故意卖关于。包朗,你说是不是?”他格格地笑一笑。

我的气平一些。事实的结局太出意外,我实在再不能闷在鼓里面。

我说。“霍桑,你说得不错。现在只能请你破一破例,提前解释一下。至少你的侦查的过程总可以告诉我。”

霍桑点点头,又向我笑了一笑。“好,我说,我说。他丢了烟尾,让身子靠得更舒服些。”这一件案子本来没有什么奥秘,可是因为那一只鞋子的缘故,竟把人的眼光迷乱了,几乎走错路径。幸而这第一个疑阵,劈头便被我攻破,才不曾陷入迷津。因为就情势而论,行凶的人既然是死者的熟识,凶手的进入一定是死者自己开的;室中又没有声响和争斗的迹象,那就可知决不是争风妒杀。既然如此,那凶手就没有匆忙恐慌的理由,也就不败无意中遗落一只鞋子。若说故意留鞋,那人既已行凶,却反而自留证迹,使人容易侦捕,世间当不会有这样的蠢汉。因此之故,当时我假定这鞋子的来历有两种:一,或是因为偶然的意外原因遗留的,譬如鞋子上有酒质,酒汉的行动就不能衡以常理。二,或因凶手想借此掩饰卸罪,让人家信做好案。那就可以知道这鞋子决不是凶手自己的东西。换句话说,鞋主人不是凶手;要找凶手,不能不另寻线路。”

我不觉点头道:“这样看,那鞋子只是案中的障碍,其实却完全没有关系。许墨佣先前把这鞋子认定是妒杀的铁证,真可算名副其实的‘没用’了。”

霍桑摇头道:“不,这也不是。我现在虽还不能断定,但我相信这鞋子一方面虽似无关,另一方面也许就是全案的关键。许墨佣的见解虽是隔靴搔痒,却也是间接地‘谈言微中’。”

“噎,什么意思?”我又弥蒙了。

霍桑说:“这一点姑且搁一搁。现在我告诉你我侦查真凶的过程。这案中的最大的疑点,就在死者的遣开屋中请人,又把苹香的房门反锁了一因为钥匙在死者的镜台抽屉里,显见是死者自己锁的预备和什么人秘密会见。所以这约会的人一定是案中的要角。这个人是谁?是死者的情夫吗?但顾阿狗和小使女都说,死者不大出门,对于恶少们的胡调也不理睬。我又看见妆台上的化妆品不多,伊也不像是个风骚的女人。这一点当时困过我的脑筋,但是我假定这密会的来由,大概和那一封烧毁的信有关系,所以要追究这约会的人,那信就是一个线索。据顾阿狗说,他接信的时候,曾请死者盖章,可知是一封挂号或快递的信。所以我离了徐家,先到草鞋湾去调查了一会,就在邮局中去探问,那信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寄信的人是谁。

“有收据的信,邮局里有存根可查。我探问的结果,才知道前天果真有一封快信寄给陆该芳,那是死者的丈夫徐志高从杭州武林银行里寄发的。我起先还莫名其妙。试想丈夫回家,何必要秘密?死者为什么调遣佣仆和姑母?又把小使女锁起来?难道那妇人真是个不贞女人,有什么谋杀丈夫的心思,才这样秘密安排吗?但瞧现实的情势,却不像如此。包朗,这又是一个难题,你能够解释吗?”

霍桑停一停,重新点一支白金龙。他靠着椅背,闭了眼睛,慢慢地吐吸。他分明在等我解答。又是一个测验。不过我觉得这课题并不像先前一个那么困难。

我说:“也许那丈夫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一次回家不能不出于秘密,故而死者一接信后,便忙着安排,预备伊的丈夫秘密回来。”

霍桑突然张开眼睛来。“包朗,你猜着了!当时我也有这样的假定,不过我还进一步,根据了徐志高在三星期前寄回来的一封信,看透了你所说的重要事情的性质。你总也知道近来有许多人,都因着交易所的失败而走失或自杀。徐志高是银行经理,很可能和投机事业有关系。他的信中说,在股票上最近赚进了五万。但现在的股票卖买等于赌博。有力者在幕后操纵,政府又放弃了监督和制裁,飞涨狂跌的现象是常有的。所以今天你可以赚十万,明天反亏一百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徐志高或者是卖空失败了,没法弥补,只得走上潜逃的一条路。那末他要回家来一次,自然不能不出于秘密了。因这一念,我便立刻打一个电报给杭州张宝全,叫他探访徐志高的踪迹。”

我不禁插口说:“不错。我忘了。张宝全的回电,我还没有给你瞧过呢。”我指一指书桌。“在第一只抽屉里。”

霍桑开了抽屉,拿出电纸来看一看。“唔,当时我虽没瞧过这电报,但电报中的说话,我早已料想到。因为我一听你说起失去了五六万元的首饰,箱子却仍旧锁着,便料定我的理想不会虚。我重新往徐家去和徐志常谈了几句,就把徐志高的照片拿出来,送到如真照相馆里去赶紧添印,以便杭州的回电一到,就可把照片分给各区的探伙们,准备按图索数。据我料想,他昨晚上行凶以后,大概还来不及离去上海。我看见报纸上登着,今晚上有一只开往日本的轮船。他拿了妻子的首饰做盘费,说不定会出国远走了。”

我问道:“那末你想还有方法拦阻吗?”

霍桑道:“也许还来得及。我从照相馆出来后,再到徐家去。我听得徐志常刚接到回电,说他的哥哥不在杭州。我的理想证实了,再到照相馆去拿了印好的照片,交给王桂生。此刻他们正忙着侦缉呢。”

我停了一停,又问道:“那末徐志高究竟为什么要杀死他的妻子?这个疑问你还没有解答啊。”

霍桑沉吟地说:“我说过了,据我料想,多半是出于误会的。要是徐志高能够归案,这疑问你迟早总可以明白的。”

我又说:“怎么样的误会,我还不明白。你索性把你的设想说一说。”

霍桑便立起身来,答道:“就为着那一只鞋子……唉,苏妈,夜饭预备好了吗?好,包朗,快吃夜饭,九点一刻的一班的电影还来得及。别的话停刻儿再细谈罢。”

我们从光明电影院回寓的时候,王桂生等在我们的办公室中,我果然得到更完满的报告。

这案子的原委是这样的:

王桂生已在火车站上将徐志高捉住。志高自知秘谋败露了,便一口承认。据说他因着干投机失败,私下挪用了行款,亏累得很大,一时没法子弥补,便打算溜之乎也。他预先写信给他的妻子政芳,约定秘密会一次,再往北平去设法。谁知他到家后没有半个钟头,忽听见外面呼啸的怪声响。他不禁胆寒起来,走到阳台上去一看,果然看见车子上有一个少年男子,一见他,赶紧叫车夫避开去。同时他又在阳台上发现一只可疑的男鞋。他问他的妻子。伊回答不知道。他在惊慌之中,理智不清楚,以为他的妻子有了外遇,此刻知道他秘密回家,也许已跟情夫暗通消息,使他陷进圈套。他慌了,为着顾全他自己的安全,就悄悄地拿出他身上的一把大型便用刀,出不意将政芳杀死。他搬好了尸首,开箱子取了首饰,又将他的一封约会快信捡出来烧掉了,才脱身逃走。

幕障揭露了,我好像从厚雾中钻出来,看见了明朗的晴空。那一只若有若无关系的鞋子,终于做了这案子的主要关键。我觉得这恶少的无赖行为是不能轻恕的。全案的情节丝丝都入了扣,可是霍桑忽又抱憾似地补一句。

他说:“我铸成了一个错。那封快信是前天到的,死者为妥密计,理应马上烧毁它,那末那纸灰就不会留存到今天。我假定死者自己烧毁这封信,委实太粗心。”

王桂生说:“霍先生,你的料想都中了,谁也反不上作。这一点小错误在实际上毫无出进,你用不着抱憾。”

我叹息地说:“真想不到!这凶案的主因竟会这样无意识!现在看,死者是一个有贞操的女子,可惜被那钱臭昏迷了心的丈夫错杀了!霍桑,这一件罪案,你想应得怎样办?”

霍桑也叹口气。“是,很可惜!这妇人委实死得太可怜、若要论罪,我想除了这陷溺在投机恶潮中的不情不义的丈夫以外,那无赖少年孙义山也应得重重地惩戒一下。这法律问题,桂生死总会注意到罢。”

王桂生立起来,点点头。“是的,霍先生,你放心,提公诉的时候,我们决不会便宜他。夜深了,天也冷起来了,早些安歇罢。这件事劳两位的神,过一天般厅长一定要来道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