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霍桑已经先回去了。这里的检查既可告一段落,我也无用再留,也就辞别了回寓。
我到寓所的时候,霍桑正在办事室内拉他的梵叭令。他这时忽弄起琴来,难道这案子已经得手?还是这案子幻复得无从着手,他又借提琴来解闷吗?我正想从琴音中窥测他的心事,不料我一跨进门,琴声便突然停止。
他放下琴,仰面叫我。“包朗,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吗?”
我应道。“你可是说死者的贞操问题?”
“是。我看这女人不像不规矩。你调查的结果怎么样?”
“我听各方面的口气,死者的确很端正。”我随把老姑母和志常的表示说了一遍。我又补充说:“不过情节仍旧有冲突,除了这一只鞋子以外,刘家的女仆昨夜里还听得呼啸声音。”我又把女仆的话复述一遍。
霍桑思索了一下,忽惊喜道:“唉!我的设想又得到一个佐证了。”
我乘机问道:“什么没想?”
“不是别的,就是这一只不可思议的鞋子。”
“喂,你说得明白些。究竟怎么样?”
“你总已知道,我已经查明白,那鞋子的主人就是我在清中开列的四个人里面的一个。”
“是的。你用什么方法查明的?”
“我到草鞋湾里去调查过,前天办喜事的一家姓周,住在十九号。我到周姓家里去查明的。”
“方法呢?”
“这个很容易。我寻得了一个女佣人,问伊前天的贺客里面有几个住在近段的漂亮少年。伊就指出那四个人。”
“唔。可是我不懂你怎么会到办喜事的人家去探问。”
“这是顾阿狗指引我的。”
“不错,这话我也听见。但是你当时怎么凭空间到办喜事人家,我至今还不明白。”
“这一点你还不明白?不,不是凭空的。我自然有根据。”
“唔,什么根据?”
“就是那鞋子。”
“鞋子上有什么迹象吗?”
霍桑坐直些,点头说:“是。你不见那鞋的右面有些儿黑泥痕迹吗?这像是阴沟里的黑泥。似乎那人举足不稳,曾经踏入路旁的阴沟里去。你总也看见鞋面上有个水渍。我嗅过一嗅,鞋子上带着酒气,是酒债、这又显见这鞋子曾溅染过酒。那就可知那人所以举足不稳,也许就为了酒醉的缘故。可是近处没有酒楼,我才想到也许附近有什么喜庆清酒的人家,因此,便把这个问题问顾阿狗。”
在当时觉得突兀的问句,经过了分析的解释,便觉非常自然。霍桑的观察的精密又多了一个例证。
我又说:“你现在叫王桂生去探问这个人,你想他能辨别吗?”
霍桑道:“这个人还谨细,不像那许墨佣那么地刚愎。如果我没有料错,他一定可以问出那个人来。”
“那末这件案子大概不久可以结束了。”
“是,只要一找到鞋主人,鞋子的来历、总可以结束了。”
“什么?你说只是鞋子的结束,不是凶案的结束?”我有些诧异。
霍桑低一低头,自言自语地说:“事情决不会像许墨佣所料想的那么简单……不,一定不。”他忽摇摇手,“包朗,你姑且别问。我先问一句。我请王桂生去证实顾阿狗的话话和他的昨夜的踪迹,他可曾问明白?”
我答道:“他已经把阿狗的踪迹证实了,并不假。并且据阿狗家里的人说,阿狗昨晚上归家,他家里的人实在没有预料到。”
霍桑点头道:“唔,我也料他不会说谎。”
我又道:“不但如此,就是那老姑母的往虹口去,据说也是出于死者怂恿的。”
“腥?真的?”霍桑顿一顿,不禁拍手道:“对了!对了!这也不出我的料想。”
我更觉诧异。怎么都在他意料之中?他所料的怎么样?他究竟凭着什么根根?
霍桑向我瞧瞧,答道:“包朗,你在怀疑?你想死者接信之后,将信烧毁,显见那信中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密约。所以我早料到伊所以把展中的人一个一个调遣开去,而且将小使文反锁着,目的就要准备和什么人秘密会唔,现在果然都证实了。”
我也笑道:“那末还有一件事,恐怕你也想不到。”
霍桑果一呆,注视着我。问道:“什么事?你难道有新发现?”
我应道:“是。是一个最重要的发现!”
“唔?”
“死者所有的珠钻首饰都已失掉了,价值约有五六万!”
霍桑的眼光闪一闪,又皱着眉峰想一想,脸上溜上一层阴影。
他忙道:“怎么样失去的?起先王桂生怎么不知道?”
我道:“这也怪不得他。那首饰箱里的东西虽然失去了,外面的锁仍旧好好地锁着,钥匙也还在镜台抽屉里,自然不容易知道。”
霍桑的目光在地板上凝注了一下,忽而立起身来。他把两手交握着,在办事室中踱了几步,显出一种很惊奇的神态。
他又自言自语:“唔,是的!这样看,我的设想已有八九分近于事实!……唔,这案子大概不难彻底结束了!”他又急急回到书桌边,取起当日的报纸,略略瞧了一瞧,“包朗,我现在就要出去。你吃过饭后,可留在寓中,倘有什么电报,你给我收下。再见。”
“喂,你到哪里去?”我在他急急穿上他的黑灰呢大衣时间了一句。
他答道:“我正忙呢。我要到徐家去,还要到照相馆去。对不起,别的话再谈。”他一溜烟地赶出去。
他的说话很突兀,行动也奇怪,我一时真抽不出头绪。这件凶案,我虽然已费了半日工夫,然而凶手是谁,动机是什么,仍旧困在鼓中。
停午时我正在餐室中独个儿进膳,忽闻电话机的铃声震动。我放下了饭碗去接,是王桂生打来的。他要和霍桑谈话。声浪中带着兴奋。
我答道:“他出去了。你有话,我可以转达。”
王桂生道:“我要报告霍先生,鞋子的主人已经捕到了。”
“膻,是谁?你怎样访到的?”
“那个人果真是四个人里的一个,叫孙义山,在报关行办事,今年二十一岁,住在民立学校后街,身材不很高,确是个小白脸。我找到他时,看见他的足上穿着一双簇新的湖色对字缎鞋子,便知有几分意思。我随即设法把他诱出来,刺探他的口风。一面我打发人到他的家里去,骗取那只存留的鞋子。果然不出所料,那另一只鞋子也给我们查到了。”
“好极了!这个人有什么口供?”
“他起先还不肯直说,可是胆子还小,吓不起。他一看见了那一只鞋子,就不敢再角赖。他承认前天晚上在周家吃喜酒,喝醉了,走出门口就跌一交。朋友们防他再倾跌,特地给他雇了一部车子,扶他上车。车子经过徐家门前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竟把他右足上的鞋子脱下来,抛上了徐家的阳台。据他自己说,这完全是酒醉的缘故,毫无意识。”
“他可承认和死者有什么关系?”
“他不承认。他只说他羡慕死者的容貌,偶然单方面地‘胡胡调’是有的。一昨晚上做鸟声呼啸的可是他?”
“是的,他也承认是他。他说做画眉叫是从小就会的,高兴时常常做。昨夜十二点光景,他从周家回去,望见徐家的窗上灯光还明亮。他就叫车夫停一停,合着嘴唇啸了两声,又迷糊地脱下鞋子抛上去。忽然有一个男子的人影,开了窗向外探望。他吓得醒了些,赶紧叫车夫跑回去。”
“他不曾上楼去?”
“没有。他不承认。”
“那末谋杀的事,他当然更加不承认了?”
“是。我们已经一再究问过。他抵死不肯认。他说他可以把那个车夫找来做见证。因此,我特地来报告霍先生,访问他应得怎样处置这家伙。”
“好,他回来时,我马上告诉他。”
“包先生,要是这孙义山的话是实在的,凶手问题还落了空。倘使霍夫生能指示一个进行的办法,我是非常感激的。”
这报告使我又喜又疑。喜的是霍桑的预料幸而料中了;疑的是这孙义山既不认行凶,凶手还没有着落。方才我听霍桑的口气,好似说这少年如果捕到,鞋子的来由使有结束;凶案的结束似乎是另外一件事。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了。霍桑显然在侦查凶手的事情上奔波,而且好像他已经有相当把握。但是这案子到底是什么性质?图财案?奸杀案?或者竟是一件仇杀案?
疑障舞住了我的眼睛,我虽急于想刺破它,可是除了坐待霍桑的消息以外,没有别的办法。气候有些冷。我随手取了一本小说杂志,想借此消遣。不料读了几页。禁不住困倦起来。迷蒙间我给施桂叫醒,忽见他的手里拿了一封电报,走进来签字。电报是给三品的,我就代他盖了一个印章,拆开来一看,发电的是我们的老朋友杭州警察厅侦探张宝全。
那电报道:
“来电收到。那人于昨日午后失踪,这里也正派人追寻。因他一走,还关系这里的大局。
张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