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徐州开往济南的夜车,由车站上慢慢地蠕动起来。那正是个七月末的时候,夜中还有余热未曾消尽,车站上的灯光,随着时间的过去,光愈缩愈小,并且有些模糊了。原来是深夜的白雾甚重,将无尽的郊原,都如用一床无量大的白布单子,罩了起来。当这条货车兼载客的夜车开行后,车站上的大钟,刚打过十二点。张柏如刚才在车站上,将自己的手表对好,现在于车开行后,又重复在三等车的油灯之下看过,又过去五分了。长有七英尺长的一个客车,却只有挂在中央的个煤油灯,而且灯的四方玻璃罩上,都满了灰土与尘垢,暗影四射过来,返将全车中映得朦朦胧胧,如在雾中一般。除非彼此坐的靠近的人以外,哪里还辨得清是什么面貌。当柏如上车时,曾在车站里,受过运行李的夫役的勒索,与行客的拥挤,况且自己心上,原不很安静,现在在这个奇异与污秽的夜行车里,自己不晓得怎样,一阵眩晕,想要呕吐出来。可是看着在自己身旁有个穿了灰色军衣,赤了双足的高身的兵士,正在那里跷起一只脚来,一手拍着自由的拍子,高唱着:“一更鼓里,睡也睡不安,……三更鼓里,脱衣上牙床”的小调。他唱在高兴的时候,有臭味的唾沫,便一星两星的飞到柏如的面部上来。柏如感到一种反感的不快,刚将手放到洋服的裤袋里,想要取出那条手帕来拭了去。忽然想起这条手帕,在头两天,自己将出来时,妻曾替他好好的洗过,又因夏天外间的气味杂恶,曾洒上些上好的花露水。他想到这里,手又重复退出裤袋之外,很不自在地将头往左面侧了一侧。自己也不知道那一星两星有臭味的唾沫,尚在腮上没有?但心里终有点作恶。不料那位大汉的兵士,将左脚往上一抬,又将他雪白的一条帆布裤拂了一下,他映在灯下看去,已是有一手掌大小的块黑迹。柏如虽好容忍,也不禁发出一句冷冷的话,向那个兵士道:“请你注意些!”不过那个快乐的兵士,不能完全懂得“注意”两个字,只向他瞪了一眼,柏如便重说一句:“你安静些呵!”兵士突然立了起来,并且红了脸色道:
“什么?碍你什么?看你这个小洋鬼子!”说时将腰中皮带,便解了一个扣,幸是还没有很骂。柏如觉得眼中都发烧了,但他终于忍耐住,的确,那大汉的兵士,带有威力的腰带,终于将他待发作的话,吓了回去。
兵士却也知趣,又骂了一句听不清楚的话,狠狠地瞪了他两个白眼,莫是不屑与较般的卑夷地态度,便肆然地重坐下。两只脚却同时跷在凳子上,按着小调的高声,又唱得越发有兴致。
柏如在喉中叹了口气,便转身俯在车窗上外望。同时心里深深地懊悔,不该只图夜中凉爽,来坐这次的夜车,受这场容忍的气愤。他又转想,这正是个打的时代,不幸方才被他打过几掌,更哪里去洗涤这个耻辱。想到这里,自己不由得为方才自己的鲁莽,担了一重过去的忧虑!又想起,兵士,——一个无枪械的兵士,尚且这样骄横,行旅于中国,在这个时期中,真是到处都埋伏下利刃,预备着为不幸的人民。想到惨淡的时候,在同时中一个昨天的印象,突然的记起。那三个少年,由旅馆中被绑到徐州的执法处,以带了红缘帽子,骑了马的兵士,在后面跟着。而夹持他们的六个步兵,肩上明晃晃地枪刺,却正竖立在那三个少年的头上。一个分了头发,带着眼镜的黑色面庞的少年,反剪了双手,一身白衣裤上,还有几点血迹。那一个身躯很小,夹在前面,没有看得清楚。最末后的一个,不过二十岁,最奇怪的,下身只穿了条短裤,并且赤了足,双腰下白嫩的皮肤,映在毒热的烈日之下,教人看了有种心惊的猝感!他面上满凝了一脸的秀美少年的面色,短而上斜的眉,大的眼睛,微红的腮颊,的确是个最美观的少年学生,从他的皮肤,与俊逸的面貌看去,大约还是个富家的子弟。当他被夹持着带了铁链的声音在街上走过之后,看热闹的人的恐怖与惊叹般的目光,多是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昨天早上见的,但在今天早上,已经听到过那个惨死的新闻!……柏如在这俯身向车窗外望的几秒钟的时间,便将昨日的经验,迅速的联记起来。马蹄的影子,枪刺,双腰上雪白的皮肤,友人口角的哆动,执行枪毙,西门外的颤声,同时都在自己的小脑中,一齐涌现。又转念到这位高唱小调的兵士的有凶光的眼睛,好似射出去的火弹一般的厉害,立刻觉得背上,索索地冷颤起来。末后,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偏偏穿了洋服出来?于是更添上了一层的恐怖!
这样无端的恐怖思想,他留有恐怖的神经中,起落了几多次。自己觉得心上,稍微平定一些。偷回过头来看看那位唱小调的兵士,却斜欹着睡了。急想着挪个位子,但四围看过之后,带发辫的乡民,穿蓝服的妇女,与些扇着草帽高谈的小经纪人,都将车位来占满了,更没有可移动的余地。他失望般地又回过头来,向着车窗。
车走得太慢,过了几个站,他也不曾觉得。但看见在夜雾之下的平原,在迷蒙中,看得见一簇簇的些林子,与林中有时发出一起一落的青色火焰来。他想这就是所说的青磷了。夜间的长眠者,在森森的林木之下,自然是无知觉而且安适,不像一个生人在世上,到处都逢着危险。看见林中的磷光之后,他就想起从前所读过英诗人格雷的诗来是:
The hapless nymph with wonder saw;
A whisker first and then a claw,
With many an ordent wish,
She streetched in vain to reach the prize.
他暗中记诵着,重复将第一句The hapless nymph with wonder saw读过,心中不知何以充满了感动与震荡的情绪!继而想起现在这样纷乱而不安的时局,又想起自己当从外国回来时候的志愿与希望,独自呆呆地向黑暗的空间外望着深深地发了无边的感慨!他在平日,原是心性很坚定的人,在这等的环境之下,也触起了不可数记的悲怀!后来反覆地思量了一会,巴不得快到了济南,自己赶快地到家中去,作安乐的休息。从此后也不愿意再在社会上鬼混,拿几个无聊的教员的薪水,好歹在家里静养,不闻世事,也就算了。柏如这时悲观的思想,却渐渐地深入他的脑中去了!
在日光未曾广遍地照在地上之前,满空的夜雾,已是渐渐消去。车道两旁的村舍及树木,都在熹微的晨光中看得见,并且柏如在车中,已远远地看见有些挽了裤脚,带着圆笠,肩着锄驱着牛的农夫,走在田野里。清晨的风,吹得有点微寒的感觉,所有田中的禾稼,与道旁的树叶,都似经过一场小雨之后,非常的鲜润。柏如在这半夜里心中恐惧、悲感与郁闷的气,这时吸着七月清晨之清新的爽气,与看见许多自然而有生机的景物,觉着略清醒了一点!心思也平静了些!因心意的变幻,反觉出一夜无眠的疲乏来。又因在车窗上立了好多时候,两只手臂,都觉得酸痛起来,回头看那个强横的兵士,斜欹着身子,张着口呼呼地睡得正浓,其余的人也都是合了眼睛,各人都发出一种微睡的呼吸声。柏如眼看着日光,已由浅色的天空射下来,自己也不禁颓然的坐下,便将双手叉起,倚在木板上,也似在半睡的状态里。
及至这日的下午三点以后,他方得脱离开那个兵士凶狠的目光,与龌龊的车厢,来到自己的家里。当他一下火车时,便觉到省城中,迥不与前几日的光景一样。车站上一大队的兵警,来搜检那些旅客。城门及马路口上,也是有几个荷枪的人,来重行搜检。尤其是对于他搜检的厉害,而且问的无理而横肆。虽是他是本地人的口音,而且是只有两件小小的行箧。
二
在这天的晚上,他将到南京去的事,完全的报告与他母亲听了之后,他那位不知世事与好说笑的颖洁妹妹,只是嬲了他说什么南京的风景,他只好敷衍了几句。便觉得委实是再不能支持下去,便懒懒地和他妹妹说:
“一夜没有安睡,身上痛苦得了不得,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在路上遇见有一桩可怕的事。今天是,……”
颖洁便装着有气,没有答应他的话,但他却无力再与她说,便回到自己的屋里去。换了衣服,骤然感到身上有点发烧,而且头疼得厉害,喝了几杯柠檬汁子,便躺在床上胡乱睡去,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也没曾起来。
柏如的妻绿存,已经嫁了柏如有八年多了。还是在他未曾留学以前娶过来的,现在呢,也是三十三四岁了。她在这一天,看见柏如由外边回来之后,突然病了起来,而且精神上也似乎有种变态,因为看他到家以后,似乎无处可以安身与快乐的样子。他又迷离的睡了一下午,晚饭也没起来吃,及至家中的事,都处理清楚,将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安置睡下之后,便急切的跑到柏如的床侧,看看他睡得正浓,而且有时口中还喃喃地说些梦语。
这一夜里。柏如却时热时冷,不很宁贴,绿存坐在床侧的电灯下守着他,很为忧虑!上半夜过去之后,柏如方才清醒了,突然睁开眼,看见绿存斜欹在他身旁的枕头上,手里却折起一张报纸来看。柏如几日的疲乏,这时觉得渐为恢复。知道绿存是为了自己半夜没有安睡,便有点不安的反侧,握住了她的手,向她那松垂的头发上看。绿存看他醒来,便问他想水饮吗?身上还痛楚吗?这些话,柏如都摇了摇头,反而将她的右手,更握紧了一些。一面将自己的发烧的脸,靠近她的鬓发旁边。绿存回过头来向着他时看,见他朦胧的眼中,仿佛很湿晕的,便很温柔地问他。柏如就蹙着眉道:
“不知是怎样的事,自从前天,我觉得时时有个恐怖的影子来追逐我,并且在车上,在睡中,甚至于在你的身旁,我总感到身上的颤动仿佛未曾止住。这是自从我听说那三个人,……死的以后的留影吧!我向来是镇静,但是仅仅这一次,我似乎失了常度吧!……”
“你不必胡乱的寻思,这在家中呢!我在你的……身旁,你恐怖什么呢?怎么又是三个人,……死的?”绿存安慰的与他说,并且用温软的嘴唇,接近他耳旁说。
柏如便用烫热的唇,轻轻地吻了她一下。接着便将昨天所见的,被绑押去的三个少年的事,与第二日被杀的新闻,急促的告诉绿存。他一面说,一面握住她的手,便觉出轻轻的抖动来。
绿存也长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
反是柏如这回精神好了许多,很亲密的向她道:“你知道我是个不匆促不急剧的性格的人,但那个事情,以及在火车上所接受到的气愤,不能不将我平常的性格来变动了。人间尽是强力的侮辱者,怪不得……你记得李天根吗?他那个忧郁与失常的状态,真是不能免的呵!……”
绿存扑嗤的笑了。柏如很惊奇的问她,她道:“说起他,——天根来,今春天他不是还在我家中住着吗?有一天,他到母亲房中去谈话,正好墙上有妹妹画的一幅水彩的山雪的画图,他呆看了半晌,也不说好,也不加批评,便重复坐下。我就让他到这个屋子的外间来,看几张你带来的精美的外国画,他也没说什么,哪知过了一会,他竟俯在桌上呜咽的哭了起来。我很疑惑,加急的问他,他也不说什么。不多时便用手帕拭着泪走了。我真不知是怎么曾得罪过他,末后我才知道是我想错了,那时恰好你领了你的学生到外省旅行去了,及至回来,竟忘记了告诉你知道。……”
柏如微点了头道:“那自然你是觉得奇怪的!”
他们又说了一回天根的性格,因为绿存的话,反将柏如在梦中的恐怖,退消了许多。看看手表已是三点了,听得窗外似乎有几点雨声,柏如便闭着眼重复睡去。她也觉得放心了许多,将电灯旋灭,也在他身旁和衣睡了。
在七点多钟的时候,仆人老王,正在院子里扫地。看着在夜中的微雨之后,石砌边的几棵芭蕉,都在碧绿的叶子上,添了一层润光。他弯了身子,正在努力用竹帚扫去地上的泥迹。忽然听得有人喊开门的声音,急促而且大力。他便急急地丢了帚子,去开大门。门刚开放,却闯进几个不认识的人来,都穿了武装,在腰间的皮鞓上,挂了几枝手枪。门外面立定了六七个执了带枪刺的兵士。老王吓得不能有质问的说话的力量,那几个闯进来凶狠的面目的人,抓起他来,叫他去领着到他主人的房间中去。
老王哀求般的仅仅说出:“没……有起,……”三个字,却在背上早已中了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的一指挥刀。他便不敢再说什么,两腿抖颤着,引导着他们到柏如的房外。
绿存正在窗前梳头,听得门外有人叱骂的大声,便一手拢住头发,一手将柏如从浅碧色的纱帐中推起。柏如也从梦中听见有皮鞋带了铜铁的声,心下不知怎的骤然明悟,便穿了衣服,揭开帐子,方要出去。而面上灰白色的老王,早领了那群兵士在房门外立定。一个带了指挥刀的军官进来,一见柏如没有走脱,便用手抓了起来,同时两个兵士,各将手枪向柏如对正。
事情终于这样了,并且各室中,都曾严密的翻检过,打过几个仆妇。他们很生气与义愤的面色,反缚了新病后的柏如的双手,牵了出去。绿存随出门外,却受了一个兵士的枪托,便晕倒在地上。
柏如的全家,都吓得半死!
当在大街上走着,柏如吃这突来的袭击之后,反而将昨天与夜中恐怖的思想,完全退却。只觉得实在过分奇异了!何以前三天在徐州城中所目睹的分明的印象,现在竟然重现而且是落到自己的身上?他穿了短衣,幸是还穿了条西服的纱裤,几乎迷在梦中般的目光,从兵士们缘了红边的帽隙中,看见街道两旁的市肆,都半掩了宽的门。一些人聚在那里看他。仍然走在红底白字的“躲避危险”四个字的高且细的电杆之下,他平时最看惯了这四个字,这时偏又真切的映在目光里。仿佛在个个字的点画之中,都有一线绿色的凶射的光线,向着自己发射。一群群到学校的儿童,看见他们来了,却不趋避,只是呆立着如瞧卖玩具的好看。一个挑了筐子,沿街喊着售卖青菜的老人,也放了担子,立在一旁,却如无事般的,如同见过屠人驱羊到市上去的平常的目光,摸摸他的后背。走过一家很小的咖啡馆,白色的玻璃,尚关得牢牢的。柏如看过在一瞥眼的时候,心想,这或者还是灰白色的人间的印象之一。当日我由外国回来,几个自幼相处的朋友,与当地教育界中的人,在这个咖啡馆,曾公共欢迎我呢!
柏如在这个突然的变局之中,反将一切平时心理的恐怖,推测,取避,思虑的思想,完全没有记忆起来。只是一个大而且沉重的异感,包围与束缚住了他!他并没想到己身的危险,与家中人的惊怖!
三
一封字迹很熟的信,被天根由亲戚家中回来接到,他从仆人手里取过来,没即刻拆开,再端视了一回,才想起是。……哦!柏如的妻,绿存的字。天根便急急撕开,一张污秽而粗劣的纸。头一句:
“天根吾弟:”
当他看了这四个字,他已知这是柏如寄他的信,但他突然的疑惑,为什么用这种粗的纸来写信?而且柏如原是很讲究精致的人呀?这等瞬时的思想在他脑中,如闪电的迅疾,同时又接着往下看:
“此不祥之消息也,但在此暗室中,犹得致此垂死之函与君,亦不可不谓为吾生之幸事!……”
天根觉得手颤了!更不及寻思,再往下读,而字迹却越发草率,而且模糊了。
“自被牵引如导豕就屠架以来,已过三日。缧绁刻刻未去吾身,但天幸鞫者怜吾尚为稍识文字之人,乃假吾以额外之要求,得写此书。而书后尚得先呈校阅,始可寄出。今吾乃知,……天根弟!汝年较稚于吾,亦知此中之滋味耶?死吾岂惧!惟吾白发垂垂之母与两未成年之子女,言念及此,遂使吾心动耳!”
天根看到这里,究竟还不明了是如何的怪事?只觉得眼前“缧绁,”“鞫者,”“死”诸字,都似有些眩光在纸上,——粗黄的纸上浮晃。
“此事吾亦不审其何以发生?而若从天降,以及吾身。迨经过三次审讯之后,吾方明如观火,刻何能言,但告君,他日再莅吾家,绿存当能泣诉此事于君之前。鞫者虽待吾稍宽,然尚有持其后者,则终莫知如何结局?至终则恐,……此亦不足惧!吾但念如此死法,未免冤抑,而更有何术?吾竟不知以吾自由且少有知识之身,竟如此遭险!往昔少年气盛,如君今日大言,然我乃日呼不信宇宙间乃有所谓‘命运’之二字,今已矣!吾信之,亦复何哉?果有不幸之一日,吾家有老母弱妹,并妻若子,惨惨一家,为象何若?虽有远戚,刻些避吾家人若不及,苟君至此者,尚望时劝吾母,并时往吾家,加以慰问!则所感盼!吾亦愚甚!己身不保,尚为家虑?天根,或长别矣!在暗室中,不能久书,聊以寄君,吾心甚定!祈勿悬悬!”
在粗纸反面,写了柏如二字,但已是不易辨识了。
这种意外的心灵上的痛苦的打击,又侵入天根埋了深深惨感的心中!他觉得头晕了!连心脏也突突的跳动起来!便半俯在一把圈椅上面。过了一会,他将来信又看了一遍,无意中在信封里,又检出一张纸来,是绿存用铅笔写的,急遽而且歪斜,是:
柏如遭人诬陷,被迫入狱,刻生死尚难卜!有信致弟,弟近中能到省城否?盼盼!
绿存。
天根阅过之后,心中只觉飘飘的,手足也没有气力!便颓丧的在藤子的小床上,躺了有半点钟的工夫。忽然一个不可忍耐的思想,迫得自己立了起来,同时在身体上似乎加增了若干勇力,便拿了这封信,跑到母亲的房中去。告诉了她,并且要求她准许他往省城去看看柏如,他同她说时,甚至泪痕都被了面上。
嘉芷夫人正在自己的房里,拿了把细蒲编成的扇子扇着,想睡午觉。却陡然被天根来一阵急的说话,惊醒了。看过柏如及绿存的来信,又看了儿子的着急状态,却只是微扇了蒲扇,没有一句话立刻回答他的请求。
天根又重述说他的意思。
嘉芷夫人很注意地对他道:“我知道柏如家中的人,待你的亲近,如一家的人一般。况且柏如那样的人才,和品性,竟自遭遇了这等不幸而可怕的事,你当然是去看望慰安他的!不止是你听了着急,我也觉得为他家的将来,怀抱了无穷的伤痛!……不过你没有看报吗?南京刻下正在独立军被攻的时候,湖口不是已经被北兵打破了呵?省城里已下了戒严令,而且你不知道目前的省城中,今天捕捉旅客,明日枪毙几个学生的新闻,这是多么危险与不能安身的地方。再说一句实在的话,你就算能够冒了不可思议的危险,去一趟,你必然能够见到柏如吗?而且你一个读书的学生,能有何力量。对于救出他的事尽力?你年纪又太轻,在这个危难的时候,跑到那里去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呢!不过柏如那样的人,人家那样的待承你,我也不好说什么!……”她说到后来,面上现出极端踌躇,与凄惶的态度来!
天根听了母亲这段话之后自己也觉得为难起来。便在室中低了头,来回的乱走。末后他见母亲非常的忧虑!便道:“我暂且不去了,先写信到他家中问问吧!”于是他便在书室中,草草的写了一封详信与绿存,又知道检察信件,过于严密,不能过于写的显露了,因此斟酌字句。使他费了整个下午的工夫,方才写好。又呈与母亲阅过后,便贴了邮花,派人送往镇中的邮局里去。
他心里哪曾安贴得下,在吃过晚饭之后,嘉芷夫人恐他忧闷出病来,天气又热得厉害,便到别院里,找了一位比天根年纪大了廿几岁的哥哥来。他这位年长的哥哥,是个善于说些传闻的故事与笑话的中产的农人,可也认得不少的字。关于旧小说,看的也多。嘉芷夫人找了他来,命他同天根在晚饭后出去玩玩,好慰解他为朋友的忧伤。
儒符——天根的族哥——携了一把棕子大扇,装满了一个铜烟斗的一斗淡芭菰烟,便邀同着天根出去,到柳塘的堤上玩去。天根自然不好违拗了他的意思,便换了一身衣服,懒懒地随了儒符出来。出了他家门口,转过两条僻静的街头,就到了那个柳塘的地方。原来是个有三亩地多大的个活水池塘,远远地通了镇外的河流,所以塘水清可照影。塘是三角形的,东南两面,有两道长堤,一道通着往镇外的大道,一道却极为闲静。两旁全栽了无数的倒垂柳,塘中正在这个时候,开放了一丛丛的白红的荷花,水面上有些萍花点缀着,不过在这个无月之夜里,看不见花与水上浮萍的颜色。而在暗中,闻得那些荷花的清香,比白天里更好。当儒符趿了草履,同天根来的时候,那条素来闲静的道上,柳荫之下,已有好多的农夫、妇人、儿童以及镇中商店的伙计,没有夜工的工人,多坐在那里乘凉。暗中彼此也不容易分得清楚。儒符便拉了天根的手,想去到塘的最南边,一个没有多人的地方坐下。不料他的沉重,而梯梯拖拖的草履声,却被一个听惯了的少年男子听见,便远远地,立了起来道:
“儒大爷,也来凉爽呵!还有谁?”
儒符知道,这是常同他下象棋的阿胡,他是个鞋匠的学徒。便回答他道:
“阿胡,今天难得没有活计呵!我同来的是西院里我的二弟。”
“哦!我看见黑影里,瘦瘦地不是别人。今天是我师傅的寿日,所以一天都没做活计,并且晚上的皮子也不要修补了,还吃了一顿牛肉。……”
“好福气!乖孩子,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说得似乎有点羡慕,并且追悔的意味!
儒符说了,就走在柳塘的南湾的角上,在一棵枯干而上边还是枝叶很繁茂的柳树下面的石堤上坐下。阿胡也赤了脚,随来,蹲立在他的身旁。继续和他讨论今天师傅的牛肉,加的酱油多些,或是少了作料的大议论。
天根觉得今天晚上,特别的热,所有的聒噪的夜蝉的声音,仿佛都聚鸣在这一棵柳树上面。他禁不住他们的狂噪,便远走了几步,到另一棵树下立定。而听见那些吱吱的声音,又似乎都聚这一棵树上,他也无可如何了。而在六尺外的儒符的烟斗的火星,与阿胡在手臂上扑蚊的声,都听得见。他觉得虽有从西面吹来的风,终觉得热的不可复耐。便将长衫脱下。挂在树枝上,心中如作梦一般,去思想柏如在狱中的生活与他的危险。
“或者,这时……唉!不可知,……”他不敢再继续去寻思,而惨淡的恐怖,在他眼前仿佛演出一张画图!一个城墙下的暗绿色的平原,一个被缚住的人,一个有声的大的火星从远远地一个有力的人的肩旁飞出,并且看见火花在一个黑而小的孔中四散飞出,于是他如在一个幻象中了!忽然听得儒符在那边,与阿胡高谈,仿佛谈天下事一般的快活与激昂。儒符吁声道:
“昨天听见我的云兄弟说,什么南京城正被张大帅的兵攻着呢,我们都说,不想长毛乱后,南京城又遭过了两次!……咳!……”
“管它的呢,横竖打不到我们这里来,在这个年头,谁该死谁不该死,谁曾知道。我那个表弟,红村的许二,在第五师里当了足足有五年多的兵。见过几次大仗,一次也没有打死,并且每年看家回来,总带些好的衣服,与白白的大洋来。谁该死,自有天知道吧!在这个时候,倒不如拚了命,去干一干才好。我几次要走,都被我那好哭的媳妇,把我哭得没有法子,其实我也并不很稀罕她,听我那表兄说他们在平常的时候,穿了军衣,到窑子里吃喝,并且可以住下,一开仗咧,到哪里去都可随便。……”天根听明了这是阿胡的高兴的口吻,不禁将脚在树根上顿了一顿。又听他吃吃的继续说道:
“什么,我师傅常骂我不服管教;并且嫌我作活作的不好,我心里有他呢!征东传上的程咬金,出身未必比我们高贵了许多。他常瞪了红丝的眼睛,向我发怒,等着吧!有一天教他看看我的本事!……”他说到这里,由急促的声中,见出他那遏不住的心思来。久有经历的儒符,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天根听他说道:
“你师傅家中,今晚上的酒喝得足吧?”
“差不,……很多,我喝了有四两壶中的三壶呢,热辣辣地,更觉得身上有些发烧。……”阿胡说完,儒符又是大笑了一阵,便道:
“好惫懒的程咬金,不够一斤酒,便说醉话,你敢在城里的大街上去说,才是好汉子呢!”阿胡不言语,过了不久,便听得他卧在地上的鼾声了。
天根这才慢慢地踱了过来。儒符让他坐在石堤上,便叹口气道:“人家的孩子,真不容易去学好!像阿胡这个死睡的小子,东也不知,西也不知,到现在二十多岁了,娶了老婆的人,还是不怕天不怕地,喝了几杯酒,便信口胡说。若在别处,怕不捉了去,关在牢里。……这也难说,同他父亲一般的脾气。”
“谁是他的父亲?”一时引动了天根的好奇的思想。
“他父亲,是比我大几岁的个小贩。自从中年以后,他是天天推了粗布的小车,到各乡村中去叫卖的。人倒是不很坏,只是每天总得要喝过半斤白酒,所以他的生意很好;而他家里免不得常常没有饭吃。我是从小时候认得他,他若喝过酒之后,便任什么人也不认识,只是卧在街口上胡乱骂人。有一次,他又喝醉了酒,去骂聚赌的吴金刚。他那个泥腿,平生专好寻人打架,还怕他骂吗!一阵的混打,阿胡的父亲,早已流了满面的血。从此以后,也好,切实地给他了一顿教训,再不敢向街道上去醉醺了胡骂。然而他的乜斜了一只眼睛的不幸的妻,可更不得一天的安生的日子过了!”
“他也骂她吗?”天根无意的问。
儒符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道:“骂呢,还是小事,他每逢喝醉之后,就揪住那不幸的妇人乱打。其实他是没有气力的人,女人家原能吃得苦的。不过他的妻,却委实是吃不了他这等天天的吵闹,与过量的酒疯。她有时到我家去向我说:‘人家说嫁了丈夫有了天,天呀!阿胡的爷,简直要折磨死了我!早知道来家过活,受那说不出的苦,哪里及得上我前十年出去给人家雇工还快活些!虽是每月二斗米,一吊大钱,然而安分的做过事,说说笑笑,不生闲气,耳根底下也清净了许多。……他偏要死缠着我,回家来同他作人家,我已十几年与他分开了,想来什么夫妻不夫妻的,到老来跑回家,还可吃碗粗饭,有个地方死后埋了,也就算了。做人家的心思,我哪里还有,只是说不过他,谁知道回来之后,又吃了这十几年的苦气,现在,李大爷,你看看阿胡都多大了,他还是老不改旧脾气,只苦了我一个人!而且到我这么大的年纪,笨手笨脚的还能再去雇给人家作活计吗?……’他妻的性情,真是很少的好女人的榜样呢!……阿胡十几岁以后,也是好喝酒,并且赌博的兴致,比他父亲又高出一层。咳!这才是一代不如一代呢!……”儒符感慨说来,很有点沉重的不平的叹息!他一边说着;一边却向老柳树的根下,将烟斗中的余灰磕去。
天根心里原来有很重要而不得解决的事,哪能够一句一字的来完全听阿胡一家的历史。儒符却当了一件独得且有创见的掌故来叙说。天根至好不过听明白了一半,而在此一半之中,却潜潜地使得他对于社会与家庭的现状,更明白了好些。他借此引动起起落的思潮,感念到人生的不幸,几乎没有一个人能以免除!阿胡固是顽皮的孩子,与受不良社会的熏染,而先受了他父亲的遗传,也是最重要,而且不可避免的事实了。他用润湿而细嫩的手,扶了额角,又想:“人们天天互相追逐在不幸之中,谁能向沙漠中取得甜水?迅厉地勇往地,与不幸日日作战斗,而终不能将不幸二字逐出于世界之外。我不过十几岁的人。这种见解,未免于少年不宜吧!”又想起十岁左右,从一位老先生学着作诗,偶然用几个萧瑟惨淡等字,便给批改去,说少年不宜有这等字眼,因为这不是“载福之器”。然到底使我相信人间,能把不幸逐出在生活之外去吗?又想起父亲死时那种深深刻印在脑痕中不可磨灭的印象。又联起她的死与柏如的无故被人捉去,或者,……于是颤栗的思想,又重复活动出来!某年看见厨役在大木板上用了明利的厚刃的刀,去切开许多螃蟹。螃蟹还活着,青色的甲,黑珠般的小眼睛,尚在木板上生动着,厚刃的刀,切了下去,八只脚就分开成为两个,还在板上乱爬!……某年:蝴蝶,——白翅青花的蝴蝶,被我捉了来,用头发拴住,不到半天的工夫,吊死在墙上。……人间与物类的互相不幸,都是一样,真诚的一样呵!
思想如电影的迅速,也如流水般的浮泛,前波去了,后面的波,又重复拥上,并且联想的至于不可思议。他立在柳叶隙中,吹过来的微风之下,这几分钟中,觉得完全成了一个回思的融合体。他不觉得悲哀与怨愤,只是如虫爬般的不快与怅惘,如电流般的通过全身!
夜已过去少半了,柳塘上的清风,吹出清爽的愉快,着到人的身上。儒符也似乎正在深沉的寻思,忘了归去。直等到天根家中派了一个管事的人,持了一把用纸糊的灯笼来找他,于是方各自走去。天根临行时,尚听得水边下的蛙声与阿胡的鼾声,彼此作单调的应答。
四
当天根在柳塘上作种种思想的那一夜,却正是柏如在军法科被严讯的最后的一次夜审。他那时正正是由家中被人牵到牢狱去的第六天了。以前虽是问过几次,但柏如却老实回复,那个承审的军官,不知怎么也看明白他不是个持了铁血主义的人,也并不像能够抛了身家,去作秘密生活与图谋革命的人,虽曾虚伪的严辞诘问过三次,但终究敌不过自己良心的裁判。问过一次,便仍然如牵引犬羊般的,又送回那个黑暗阴湿的屋子里去。
这是第四次了,明达的柏如,这几天虽说镇静些,然而因为被狱中的各种象征的事物与惨怖的思想所引逗,早已深深地中下了神经病的种子。这一晚上,刚过八点钟,他又如同照例的被两个执了佩刀的正兵,押着走进那间宽有五英尺,长有九英尺的大屋子里去。几盏几十枝烛光的电灯,映着绿色的墙纸,分外明亮,仿佛如同戏上的公案后面,坐了三个穿了夏日便服的人。一个留了黄色的上须,面色很青,露出高高的颧骨,那一个是紫色面皮,而勇壮的三十多岁的人。在东边坐下的,却是面色平和些的,即前三次独自审问他的那位军官。两旁伺候了几个衣服很整齐的六七个兵士。大厅中虽有电灯的光耀,然而的确见出一派阴沉而惨核的景象来。柏如的手足上,都上了刑具。看看当中的两位军官,倒有两个慢慢地吸了香烟,很自由地在那里检阅案卷。他立定了,也不做声,而自己心里一股深长的辛酸,对于人世的悲恋与忐忑的恐怖,同时被这个外象集合拢来,向他凑人!突然中坐的青色面容的军官,带有威力的质问他:
“你!张柏如,几次审问,都十分狡猾推诿,所以本处长今晚上亲来鞫讯。你须知道在别人,哼!早就拖出去了结!不过看你还不是没有智识的人,而且作过教员,留过学,若说不教你心服,然后科以本处的刑罚,那末,本处长也有些不忍!不过证据在这里,你老实认了吧!既然来到这里的,恐怕出去的很少!……”
柏如初到大厅上面的时候,自己被一派阴沉的景象所迫,引起了无限的恐怖与忧虑!不过既听了那个咬文嚼字的青色面容的处长说完之后,同时却鼓起了反抗的勇气与坚决而无畏的气概!同时又联想到“士可杀不可辱”的话,不禁冷然道:
“这等诬害我的伎俩,分明是我的仇人的手段。你们到我家去,几乎没处没搜到,请问搜得的有何证据?”
大长桌后的三个军官,半晌没有答话,还是当中的那一位,忽然拍案怒声道。
“还用强辩!证据有《民报》两册,○○党会证一个。……”他起初挟了重怒来说,说完了这两种以后,声音平静了,且没有再举出来。柏如从容叹口气道:“这也算得图谋二次革命,轰炸要人的证据?我想你们的监狱里头,哪里容得许多!《民报》是十几年前的禁品,到现在还禁止吗?至于○○党的会证,那是我被人强派给我的,我其实眼中并没有瞧得见这些骗人的东西!况且若以入过○○党的,便应该治罪吗?……你们若是真心要为陷害我的仇人快意,那末,又何必经过这些费事的手续,生在现今的中国社会上,死了倒也干净!无论谁,早晚也是一死!我并没有怕死的心思,可是这等审讯,倒可不必!……”他说这阵话,冷诮而激昂!坐在东边从前曾审过他的那个很善良的军官,却微微地叹了口气,仿佛很不安适的!侧坐在圈椅上,弹去香烟的灰。正中那个凶恶与不近人情的处长,本是鼓了怒气,要重重用刑具拷问柏如的。现在倒教柏如从容的态度,与锋利的眼光慑住,只是搔着头皮不做声。那个勇壮而少年的军官却接着道:
“虽这么说,有证据也罢,没有充足的证据也罢,为本处的威严起见,而且告你的人,他历举你今年六月中去南京与逆党中人谋乱的情形,这不令人可疑?你打算轻易免了,办不到!办不到!”
柏如先注视他,有二三分钟,却看见他的紫色的面皮上,耀在电灯光里,渐渐起了一层红晕。柏如遂答他道:
“既入了这里边来,我也不作免了的思想!其实呢,也可不必。枪弹穿在心胸,与心胸中容纳着大菜的滋味,据我想,也不见得有什么大的区别!……只是你说姓张的告我,他是报复!的确,他只为了要诬害我。我六月中到过南京去,不错,为找朋友,并且去消夏去。本来我认得许多○○党中的友人,难道他说我与他们订了条款,私藏炸弹,有谁可证明?而且在哪里藏着?他为什么不亲来和我对质?只是将告密书交代你们!……
“这也不用多说,我劝你们也不必多费工夫,我既来在这个地方,哪能轻易走出!可是我虽是个柔弱的人,死也不能畏服我!你道我们这等无耻的生活着,就以为胜过坟墓中的人吗?……”
柏如说了足有半点多钟的话,两旁伺候了刑具的兵士,都有点厌烦。而长案后面的三位军官,尚不十分发怒,也不再用刑具去拷问他。
静夜中,特殊景象的静夜中暂时的沉默。三个高坐的承审军官,两边七八个如傀儡,又如扮戏的兵士,一个带了刑具的柏如暂时都息了声音。他们有时在无意中互相对视,有时各人低了头,似乎疲倦与潜隐的同情,在眼光的微微一瞬中,彼此流露出来!
末后,还是那位较良善的曾经审讯过柏如的军官,从案后立起来,将头上的短发,抹了一抹,叹口气道:“我以为先押下去吧,其实在这个深夜里,谁愿意作这种生活,不过这个案子是有点来源。……”那位处长吸着烟,不作言语。半晌,也扬起头来,打了个深长的呵欠,并且点了点头。照前的样子,几个兵士,又将柏如押到那个阴暗潮湿,并且有臭气的屋子里去。柏如直立了多时,又加上手足的痛楚,委实有点熬不了。被他们簇拥着过来,便颓然的坐在那个木板的床上,几个兵士也很轻松的走去。
包了铁片的狱门,很沉重的一声,便下了锁。
一个没有六英尺长的屋子,却住了八个与柏如带了同样的刑具的囚犯。有的睡在潮湿的地上,有的还有个床位,这不能不算是管监人的特典。并且虽在这里,也有个阶级的分别。当中一盏小的煤油灯,挂在屋顶的下面,并不能看清各人的面貌。这八个人中,有三个是学生,却都是很精明而激烈的少年。都穿了白色的单衣裤,全身带了铁的刑具,并且还系在一处,并不能卧下,只可斜靠着,互相背倚的半坐在地上。尚有四个,一个半老的做小生意的人,因为在街上与人闲谈时局,被抓进来的。他只是低下头不住的作无希望的叹气,其实照理想上的科罚,也顶算他最轻了。其余是两个退伍的兵士,一个从前的省议员。他是个性情最为急躁的人,昨天刚押了进来,同是受了私通民党的嫌疑的。他因好叱骂,已经狠狠地被看守的兵士,打了一顿,现在已是很柔荏的躺在一个破木板上。而两个退伍的兵士,却从容地说笑,仿佛若无其事的一般。一个道:
“咱们在下关时代,也一样的曾拿过人,福享够了,也应当到这儿受用受用!”
“管他,那些威势作给咱们看,好就好,不好一个枪弹还吃不下?横竖我们也没的留恋,干什么不好?三十年后,又是个头颅在脖颈上。你不能与我一样,小二仔还不知道怎样的难过呢!”
甲兵似乎有什么感触,怅然道:“什么小二仔,早已成了王升宏的人了!好狠心!我们这个样子,他们却高乐起来!”
“露水夫妻,同酒肉的朋友!……”乙兵傲然的说。柏如这时心同水凝了的一般,所以他们的说话,也似乎听得见与没曾听得见,不过这乙兵的两句话,却无意引起了他的听觉的好奇性。他想不料这等无赖,也有这种见识。又听乙兵继续说下去。
“罢罢!你还真的挂念那些吗?其实你去了,又有人来,何苦呢!抢得手,就快活快活,没有了,另打算,你不记得鼓词上说‘英雄死在牢里’的话吗?……想起我们前几年过的那种日子,多快活呀,爱什么,有什么,都是大哥听了那些混账的话投降,他究竟死在刀下,现在我们又来了!……不说什么,怎么办怎么好!我的家早已被人抄了!爸爸饿死!妻子都随着人家去了!……其实也是报应!……”
以下他接连着说了一大篇的话,柏如就没心去细听,但觉得一阵阵身上痛得要哭出来!屋中的湿气熏蒸,加上各个人的呼吸,又没有一个能出人空气的地方,有时犯人便溺急了,在夜中也将就在土地上。各种臭味,在这个热的夜里,全喷放出来。柏如虽说已经受过了四五天,但今夜又多加了两个押进来的人,更觉得难堪!头上的汗珠,不住的滴下来,两只手腕的骨,如同烹在油中一般的热!况且更加上心里如沸腾似的思潮,他侧卧在木板上面,几乎晕了过去。
人的思想,的确奇异而瞬变,且是不可节制与捉摸的。身体上虽受了若何重大,而不易抵抗的压迫与痛苦,而思想上仍是如蔓草般的生长,而不能停止。有时且因身体上受了痛苦与压迫越大,而思想的活动,更灵敏而无结束。柏如这时身体上的受压迫与痛苦,也可谓他平生第一次的遇到,论起他孱弱的身子,已经是不能再有支持的能力与抵抗的精神了。而同时他的思想,在这个特殊而感受着过分的烦恶的境地里,却不住地在他脑子中燃烧着炎热的火焰!他并不单独的想到家中,记惦他的母亲、妻、妹子,也不十分对于他,或者明日有何使人骇颤的消息,而豫先的恐怖。只是有些虚渺,而不是世俗的悲哀,与对于人类抱了一种怜悯般的嫌恶的感想!所见退伍而被押当作强盗看待的两个兵士的恣意的闲谈,与已经得了热病的议员先生的呻吟声,三个青年斜倚在地上,互相切齿的恨声,与门外的守兵的沉重的皮鞋,来回走步的无聊而单调的音响,一时都如海潮的涌上来,使他觉得头脑里有些忡怔不宁!他又幻想到三个坐在案后的军官,他们这时作什么呢?热的电灯下,作雀牌的输赢,到小巷子里的屋子,去看着可怜的女孩子们抽鸦片烟,不就是回到公馆去在有花香的庭中以消夏夜。人事的生活的模型,直是不可思议的怪物。一个极为悲惨的世界后面,或是她的侧面,是藏了一个快乐与淫佚的图画!……他又记到乙兵所说的死不算怎么一同事,同时突然联想到从前在幼时读历史有两句“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常为许多奋死的人所引证,而称羡。他狂想了,圣贤是什么东西?宇宙中哪有没偏颇与颠倒的衡量?难道无论在何等境地里,就可以去蹈白刃而不悔,便算所学的是那桩事么?又想,“民不畏死,”那末,乙兵的话,不是有圣贤的见地吗?……幼童之柔嫩的手指,有一次被蜜蜂的尾针刺过一回,他母亲给他擦了去毒的药,用绸子包裹,抱在怀里哄他,亲他,眼中几乎急出泪来!这是有一天在邻家亲见的事实。——微小的事实,固然呵!也曾见没有断了呼吸的新生下的小孩子,抛在屋角桥下,与旷地里。没人愿意抱回他去,任着他自然而必然的死去!人类的善恶与优劣,难道这就是标的呵!一个愿意立刻决然的去杀死他,同时又有许多的人去哭他,痛惜他,并且称为“天道无常!”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我知道他们,——同屋的不幸者,与忏悔者,这回想到什么?几人去想反抗这种生活,但那有什么呢?不过出一身大的汗!他们记忆他们的家人与朋友,或是爱人吗?谁曾知道?……明日的事,尚在夜之黑暗的窟底!……
柏如平日不是幻想者,并且他是相信乐天主义的人,也不会有这种如环的复杂的思想,然而这几天的生活,——苦痛与病态的生活——足以使他另换了一个思想的界域。仿佛曾另作了一个人。并且更换了他的人格。在这等繁乱的思想之下,他究竟还把持得住,不至如那位半老的议员先生,烦急的生了热病。可也不能够如乙兵那等的自在与顺运。他是另增了一重哲学的经验,——或者可说是人生哲学的新经验。
墙角的鼠子,在暗中啮得木屑唧唧的响,并且有几个不知名的小虫,在油灯的罩上,一次又一次的飞碰。
静中恐怖的无聊,使他似乎忘了不能反抗的痛苦,甚至也没有了反抗的思想。“或者一辈子,过这种暗室的生活?”这却是他的最大的恐怖!实在他也不十分对于染血的枪弹,当穿过自己心胸时的恐怖而生颤栗,只是永久这样,他……却不敢再往下寻思了!
两个兵士的谈话,早已止住,并且很安适地睡在地上,不久就听见呼呼的声音,由他们的鼻孔中发出。门外的守兵皮鞋着在石阶上的响,仍是沉着而连续。
他的思想,仍然继续着,只是更荒渺而奇幻。
五
朝阳从白的天色里升起,照着监狱东面礼拜堂的尖顶建筑的上面的大钟,分外光亮。它是一个永无隐藏的忠诚的面目,长久俯视着下面的生物,时时仿佛给予他们以慰安或者催迫。湖面上的水鸟,在平静的波面上,低徊的飞。一双双的船上的篙工,知道在清早上没有生意,都敞开短衣的胸襟,高唱着先王爷,……或什么的戏调,表示他们等待工作的从容与快乐!
礼拜堂的钟,方打过八点。军法处的狱门开了,几个绅士与商人模样的人,引导了昨夜没曾安眠,红了眼睛,乱了头发的柏如出来。一辆马车,在大门外边等着,及至他们上了车,并且有个人赏了几十元的开发,给那些守卫的兵士与狱卒。于是马车在街道上清新的空气中,便得得的走了。
原来是柏如的几个朋友,自从他入狱之后,打探了审问的不很厉害,又被他的妻催求着,转了某师长的参谋的面子,胡乱奔走了好多天,昨天夜里方由都督衙门,办了一张公文,并且那个参谋长去了一个电话,给那个处长,方才用连记的保印,将柏如由黑暗的屋中释放出来。不过处长曾严厉的说,还要调查与审理,不准柏如私走他处呢。
然在柏如的家中,与为他办理的朋友,都已觉得非常的荣幸!因为差不多在这个危险期间,不要说押进去的人,不能轻易放出,往往是有失掉了生命的。现在柏如居然能得保释出。的确是难得的事。而这几日中,他的妻绿存,可已憔悴得不成模样了。因为既要托人探听,请求,又须打点金钱,又要劝慰母亲,看护两个孩子,而她自己几乎是终夜不眠地在暗中哭泣,忧怖,并且计划。及至好容易柏如被保出来她自然欢喜的什么事都忘了!柏如的母亲,妹子,也自然有一番哭伤与愉慰!
柏如新病之后,又在刻不可忍的暗室中,过了六七日囚犯的生活,一回家来,自然支持不住,又以自己的案子,尚未被调查清楚,不能离此另觅地疗养,只好天天请医生诊治。近日的生活,确实已经在柏如的身子中,中下了难以调理的病根。他一面是精神上仿佛时时在昏梦状态中哭泣,恐怖,一方面身体瘦极,手足无力。过了五六日后,有时还吐几口血丝,据医生说,似是肺痨。
他在病中,独有在下午以后,还精神少为明白些,但也不过只能低声谈话罢了。而绿存憔悴的去看护他,每听见叫门的声音,便觉得暂时如坠入深渊中一般。
七月过了,已到了八月中旬的节候。柏如在家中好容易治理将近一个月的病,虽不见十分壮健,却已稍能吃饭,并且每天尚能下床步行到室门外去了。脸上的颜色苍白的度数,已减了好些,但仍是枯黄。而绿存的面色,却几乎比他还难看,走起路来,身上也是虚怯怯的喘气。
这时天根在乡中消夏,早就写了多少安慰的信来。并且说因尚在假期里,又因不甚安谧,所以暂不能来的话。但可惜柏如只能阅看一遍,有时还得绿存读与他听,但不能写回信。绿存又忙得没有工夫,有时替他写封简短的回信,委实忙得厉害的时候,便托妹妹去写几个字。
暑假过了,南方的时局,已经见了胜负。省城的戒严令,居然一变而成解严。天根在家中,虽然很安闲而快活,有时出去钓鱼或者到山上去游玩,有时同几个兄弟下棋谈天,的是很自由的。不过记起了柏如出狱后的病况,便恨不得早早飞去。及至暑假过后,嘉芷夫人知道什么事较前安稳了许多,方才答应他再回去读书。
及至天根回去之后,柏如已经能坐了与人谈话,并且因为时局的关系,又因情面与其他的关系,居然将前案撤销,已使得柏如无形中获得自由!
天根这次重来,本不想再在柏如家中住着,格外去打扰他。而绿存却极力的邀天根去,可以时时同柏如谈话,因此天根又将行李搬到他家中去。
柏如的病,虽是比初出监狱时候好得多,不过据医生说,已经有了很深的肺病的病根。所以柏如的体力,大不如从前,而且精神上,也见得减色。有时夜中咳嗽起来,便半夜不能安睡,因此他自己引起了很深的忧虑!当在待死的监狱里时,反倒不觉得,对于死有何恐怖,现在在和爱的家庭里,对于自己的病态,却更时时抱有悲观!及为他家中人的前途忧伤!本是一个快乐而静默的人,居然变成感伤而时时流入烦躁的性质。他知道绿存怎样为自己憔悴,怎样为自己忧愁,而有时却有不自主的对于她的烦厌!有时想过来,便又对了她哭泣!并且无力的安慰她!她也知道柏如的痛苦很深重,只好暗地中流泪。自从天根来了,却给与他们不少的欢喜与慰藉!
一天正当八月之末,是天根这次到柏如家中的第一个星期日。他来了这几天,只是没有课的时候,同了柏如说些快乐的话,并没有敢再提起他被人诬陷的事迹。其实天根究竟不明白是怎么发生的?谁出这等凶狠的计策去陷害他?这一天他一早起来,约有六点钟的时候,一个人在柏如的书房中,读了一点多钟的书,便独自走出到虹桥北边的一连无数的菜圃花园外逛了一会。看见桥下,一只一只卸了桅帆的民船,由城外顺着河水,驶到桥下。更有许多工人,由船上卸运些货物粮米的包,大的木块,咿哑邪许的声音,从清可鉴底的水上传来。初出的日光,照着青绿的园林,与各种树叶上的绿光,连着水上,发出的蒸气,都被金色般的日光,调和融化起来,更显出奇丽。
天根来往的逛了一回,又在桥上试行了几口深呼吸,觉得心胸中非常舒畅!看看已经八点多了,便慢慢地回到柏如的家中。恰巧柏如刚起身不多时,在书房的廊檐下面,躺在一把长的绒垫的躺椅上,对着一盆茉莉花,在那里不言语的出神。
天根也取过一把小椅子来,与他对面坐了休息。柏如弱弱的声音,问了一句“哪里去?”的话,天根便将虹桥外的早景,如做小说的描写,说给他听。说完了,他似是注意,又像是懒于去听,也不言语。天根这几天,已经知道他的性格,也不觉得奇怪,正要再想出几句有趣的话来说,只是记不起来。
绿存抱了那个才三周岁的男孩,从里院走了出来。一路上引逗得那个红颊长睫的可爱的小孩子,格格的笑。天根见她走来,便起来招呼,又从书室中取过一把木椅来,让她坐下。她穿了淡碧色的单衫,也没有穿裙子,虽是时时引逗小孩子笑;而眼中却红红的,显出过度的疲乏尚未曾恢复过来的神情。天根无聊中,便取过一枝铅笔来,同小孩子抢着玩。小孩子乌黑的眼珠,只是随了他的手中的玩具乱转,有时天根将美丽的铅笔,丢向空中去,即时用手接住,便足以使小孩惊奇而且笑了。小的两只肥胖的手指,在母亲的头上抓动,现出一种自然的企慕来,对于任何事物。
绿存有时微微地低下头去,向小孩的颈上吻了一下,小孩便用力的向她怀中藏躲。
不久小孩子玩得疲倦了。便睡在她的怀中。天根看见他那幅带了微笑的小的面貌,两个小拳,横搁在母亲的怀里,红的腮颊,凸着如两个小苹果一般的柔嫩的颜色。
他们说了一起闲话,又说些故事,而柏如也有气没力的说上几句。到了九点钟的时候,他便走到书室的里间休息去了,只有绿存同天根还坐在廊下。
于是天根在心中蓄的疑问,便在这时向她详细的问起。
绿存没有开始叙述这段事的来源的时候,先叹口气道:“人们说不定有什么遭际与命运呢!谁曾知道?他还受过这点气!直到现在,把个好好的人,糟蹋得成了个病汉。……但是说起来这个事,很有点来头。”
天根静静地不做声,听她的话:
“本来从前。我公公(东省呼其夫之父的名称)作过三任的县官,但是其中有两任,是在曹州属的两个县里。可是那个时候,我还在安徽呢。听说那两个县分最是多有盗贼的地方,县官在前清的考成,全是以捕盗的勤否为例。况且我公公,他是个刚正不过的老官吏,实在呢,那些横行的盗贼,也把那些苦瘠的人民害苦了。据说,那毗连这两个县分的盗贼,有一部分是本地的土著,以抢掠度日,而一部分却是从河南东部上蔓延过来的。……当他到甲县的任的时候,便励行清乡的方法,去捕治盗贼。又尝亲自带了捕役与营兵,与盗贼的大股打仗。这样过了一年之后,所有这个县中常常出没的贼盗,全都跑到邻县去了。人民都可很安稳的生活着。由此我公公颇得了他的长官的赞许,并且那个县里的人,还给他立了什么德政碑。……不过那个邻县,却被盗贼纷扰的日不安生。于是长官便将他调任到邻县去,而另委一个干练的人,接了甲县的任,并在这两县交界处,驻了重兵,好教他到乙县去捕治盗贼。我公公是个最有刚气的人,他从来不晓得什么是退缩与困难的。他到乙县之后,更是风厉的,认真办起。果然是人的关系,有此一来,那些盗贼,逃也没处逃的,打又打不过乡团与捕役,于是便死的死,改业的改业,不久便平静了。惟独有一小股盗贼,最强悍不过,屡次同他带的捕役乡团打仗。那时所说的盗贼,究竟没有多的枪弹,更没有现在那些大股土匪的充分的智识,后来没有法子,就投了降。他知道他们不是真诚的降服,便与驻在县里的营官商好,将这一小队盗贼的首领——说是个身量最高,而最有武力的老人。——捉住,杀了,其余的人,都分编在分驻各处的防营里。本来人数不过几百人,经过这等分散,便使得全县里,很稳固的得以安眠了。
“这是个深远的因。
“及至后来,我公公在登州的首县作县官时,已经是后五六年的事了。那时我才到他家来,不过我见他时,已经有很长的苍而黑的髯,拂在胸前。他的确是个有胆识的老人,然我去了一年之后,他忽然死在任上。
“末后的一切,不用说了,不过他在乙县编派盗贼入军队的事,也曾没有人重行提起。……”
天根本来想听柏如所以遭了这个危险事的由来,却不料被她说了半晌,仍然是多年前陈旧的历史。他急于要听,又不得不耐心去慢慢的待着她去说出。
绿存刚要继续往下说去,手臂少一转动,怀中的小孩子,从睡中哇哇地哭了出来。于是她便用手拍他,小孩子仍然哭着,并且紧闭了眼皮,向她怀里乱抓。她知道小孩子要索乳吃了,就抱了他到里院中去,还回头向天根道:“待一会,有工夫,再和你续说这段事。……”
六
十点钟过了,柏如家的早餐,在夏秋的时候原较早些,接着到了早餐的时候。柏如在书室中憩着,懒得吃,绿存命另外给他开过几样清淡的菜蔬去,自己去料理着柏如用饭。在此屋中,只有柏如的母亲,同他妹妹颖洁,同天根,一同将早餐吃完。在早餐时,柏如的母亲,吃的极慢,颖洁也一心只想到等她的同学来,商量作一个线囊,一边吃,一边却想用哪样颜色的线,配什么花。独有天根忙忙地胡乱吃完,便到书室中,看柏如却已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了。
天根自己写了一封家信,觉得很是闷人,天气仍是毒热,——虽是早晚较清凉些。又不愿意往外出去,检开了几本书,却懒得看。自己呷了一杯茶,坐在窗下,无意中看见墙上挂了一付孙星衍的篆文对联。那时他对于篆文的认识程度,并不很高,只是十四个字中,能认得十一个,其余三个,再认不出来。无聊中,于是他专力的去研究那三个字,用隶字去比较它的结构,后来忽然被他认清一个是渡字,一个是豪字,看看文字,的确不错。他就很得意的接着去研究那下联的第四个字,再也定不住那是个什么字。后来他找到外间的一部《说文》,按了部首去查,不料这个部里的字太多,《说文》中的字,又不论画数,他便放下了。竹帘里照过来的日影,疏疏密密地被风吹着乱动。他觉得无聊极了!并且关于柏如的事,究竟还不明白。遂懒懒地躺在一个旧式的长形的皮椅上面,朦胧睡去。
忽然有人喊他,他便翻身起来,原来绿存亲自给他送来的几种果品,摆在桌子上,并且告诉他说柏如已饮了一次安神药水,正在午憩。天根看了看壁上的钟,已经打过两点了。
他觉得午睡的过久了,但是起来,还是揉着眼睛,坐在椅上发呆。绿存看了好笑,便喊了个仆人来,另为他换了一壶茶。她便坐在南面的大理石茶几旁边,对天根说:
“你究竟以为柏如的病,是有没有……危险?……我看他仿佛丧失了神经一样的迷惑与无气力!”
天根回答她道:“这也不能奇怪的,本来他这种遭遇,足以使得惊骇而气愤!不过这样日子长远下去,可也不是十分好的现象。我想最好是转地疗养,或者还有点效果。……”
“本来呢,我也这样打算,不过他现在不是从前,他去转地疗养,非得全家都随他去不可,至少我是要同他去的。但家中又少人主持,若真正的移家,却也不是很容易解决的困难。第一限于经济,……”
天根中断她的话道:“我看明天,或者后天,同他先到德国人办的医院里去请那位极有经历的院长看看,再作打算罢。……”
“哦!可是我们竟忘记了,很好!就照这样办去。晚上同他商定,看过之后,也可以使得全家的人俱能放心!……我以前听见说过,你不是认识得一个充看护的女学生吗?颖洁妹妹,曾对我说过。……”
天根觉得脸上有点不好意思的道:“柏如倒也见过,不过是因为我病在院里,她曾去看护过几次。……一定那末办去,明天吧,明天最好。……你不忙吧?我还是愿意先知道今天上午你所说的这段事的根由。”
绿存微微的笑了道:“如今我们可以将那段事说完,我这一时,尚不很忙。……哦!不是说我公公在乙县里捕治盗贼的成绩吗?及至后来,谁还曾记得,就是他老人家,也就永远没曾谈起。因为死在登州的首县,距离了在乙县捕治盗贼的时候,并没有三年的光景。以后的事,便是我们全家回到省城来居住。柏如考入高等学校,末后又考取留洋,这都是五六年以前的事。想来他必同你说过。……捕治盗贼,和诱杀那一小股的首领的事,也没人说起,直到柏如出事之前。
“你知道密告柏如与诬陷他的是谁?”
天根愕然!未及答语。
绿存慨然的道:“是个姓张的。这是你听见说过的。姓张的是谁?即是现在徐州充当暗探,而前此是我公公在乙县诱杀的那个小股盗贼首领的义子。……他当时被分编人东路防营中去,充当散兵。民国元年时候,他投人南京的民军,后来被北军捉住,他却甘心投了降,曾引导着北军,在江北一带,与各地民党的军队,打过几次胜仗。听说他现在有四十多岁了,非常的机警。这次柏如,因为到徐州去探问一个远房的姊姊的病,他偏穿了西服去的。他先到了南京,去寻一个在英国的同学。不料刚到那里,就有各处图谋二次革命与独立的消息。所以他在那边,已经起了他人的疑心。因为他穿了西服的关系。他知道时机不好,在那边住了一夜,与那个朋友一见之后,就回到徐州。他想徐州是比不得南京的,当然没有什么。哪知刚到那里,徐州却驻了重兵,颁布了戒严令。他在徐州住了天半的工夫,究竟没敢到乡下去。直到现在,也不知那位远房的寡姊的下落与生死。而平空中却惹出这一场意想不及的大灾来!……原来那个姓张的在徐州去查旅馆。一见他的面貌;又听了口音与姓名,便装作商人同他谈了半夜。方才明白就是二十年前的义父的仇人的儿子。——这些事,都是由柏如的记忆,及我的一个姨家的表弟,他在徐州的营部里当书记。他来看柏如时告诉我的。——本想那一夜里,便派人来抓他去。不料柏如却就上了那次夜车。他便假借了一个徐州戒严司令部中人的名义,一个电报打到省城来,所以第二天一早,柏如就吃了这个不幸的诬陷。后来他又来了告密的信,说是查得柏如在南京,勾结民党中人,又来徐州联络军人,以图举事的话,务请严办!他自己却说有职务在身,不能亲来对质。……末后他不知用什么狠毒的手段,教徐州的军官,打了电报来必将柏如。……
“后来的事,你都明白了,听说南京第二次被攻时,他因为随了大队北兵去探访军情,攻破南京之后,得了一个某营的营副的职。但听说调到江西去的时候,商船与兵轮在江中互相撞了,他这个图报复的人,就在被撞的船上,却不知现在是活?还是死在水中?……”
绿存尽情的说,天根真没有意想到这段事,有这等的曲折,与许多旧事埋在底下。他听她说完之后,骤然没有判断这等事的聪慧,只是用两只出汗的手,在空中互相搓动。
绿存却又道:“自然,论报复,不能够很恨恶那个姓张的,但他却不知报复二字,还有应施不应施的时候,与地位在内。……柏如因此所受的最大的痛苦,与恐怖,烦扰,这都是谁的罪呢?”
天根仍然没有话,可以回答她。
绿存叹口气道:“总怪我不小心,为什么当那个时候,让他出去,弄出这一场是非来!将来有点说法,我从那个地方懊悔去!”她没有说完,便用手帕擦泪。
天根便劝解了她一回,末后又说明天,必同柏如去请德国医生诊视的话,她方才有点欣慰的希望!重复回去,为柏如个人预备适口的晚餐去。
七
到第二天,天根柏如同了他的妹妹颖洁,共同乘了一辆马车,往东门外的德国医院去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却各有不同的感触与怀想。柏如虽是精神上很受过损伤,身体也渐渐地日见衰弱,不过他的内部的生命,尚能够支配他的思想。本来他在以前,并没有求生的思想,现在呢,却时时从疲乏与忧虑中,有将来痊可的希望。这天早上倚了软枕在马车中坐着,看了郊原的晨景与无边绿被的平畴,突然感得心目都很爽快。他只望到得医院中见了那个白须的老医生,只要他向着微笑说“身体虽弱,能静养几个月,便依然好了”的话,那是怎样大的欣慰与快乐!这时柏如的心思,只有这一种希望,深深地凝在他的心里。不特在牢狱中的苦况与畏怖,全然没在他的思想里,就是其他愉乐的事,他也不曾记起。
颖洁是特别请了一天的假,来陪他去看病。她是个诚恳而自然的女学生,她这时,一方面时时悬心于今天早上的英文课程,而同时却又很愿意和先此见过的那位聪明宁静的女医学生会面。她只是忙着去较量两者的轻重,其实较量,也没有用处,因为她这时已在往城外走的马车中,而不是在家中了。
独有天根他一路上想着,若由此能以将柏如的病诊断好了,那是最可欢喜的事了!他想到此处,而前次他自己住在医院中的情形,都一一在目前活现出。自然他就联想到芸涵了。独有自己阅过她那个记事小本之后,对于她的流离的历史,可算最为熟悉。这一回或者再可以遇到她,自然那也是甚可慰乐的!她那个柔静与松散的鬓发,能使人安心的微笑,都是引起人敬念的!但这种思念,在天根心中,却是纯自然的,对于最高美的慕念,与光辉的感怀呢!
相离还有一二里地,便看见那所红瓦的楼房,以及绿色的树林。他们一起到了那里,见过院长。那个德国的老医生,对于柏如作严密的诊断,用各种器具一一的检查完了之后,便用英语问了柏如的病状,柏如慢慢的答复他。他末后没有向柏如说其他的话,只是对他说,先在院中住几天,再到别处相宜的地方去转地疗养。他出来之后,便和天根说道:他的朋友的病,的确已转入很厉害的肺病,与神经衰弱症的一个重要的期呢。这个话只有天根听见,暗暗地替柏如忧愁!而颖洁,只贪游玩,没曾知道,并且她竟跑到东面的女医学校将芸涵找了出来。恰好芸涵正在有功课,出来同她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回去了。颖洁将这个消息,回来同天根说过。天根微微的笑了,其实他也觉得很为失望呢!
自从这日以后,柏如便移到医院中来住了,绿存与颖洁,多是隔两天便来看他一次。他住的是特别病室,也有几个看护妇轮流去伺候他。不过不是那个芸涵罢了。然而她有暇时,也过来同他谈谈。
天根因为功课多,不能常来,并且因为自从柏如移居医院之后,自己也搬进学校中住去。
夏日完全去了,九月的初秋,又复轮转般的来到。医院左近的许多树林子,都将浓绿的颜色,变得淡了好些。而且有一枝两枝,已露些黄色出来。柏如在医院中,已住了一个多月。虽说每天很适宜的调理,只不过面色少为丰满点罢了,其实他的精神衰弱,与肺病,都还是一样的继续下去。
在一个星期日的早上,绿存抱了孩子,同着颖洁,再到医院里去。她们只坐了人力车,出得城外,便下了车,步行着走去。绿存这三个月里,已经似乎老了几年的容态一般。这时在秋郊中走着,一手很吃累的抱了孩子,一面低了头只管作深沉的思想。颖洁提着一个绣花的袋子,很活泼的走在绿存的身前,她看郊原的景物,的确是爽洁了许多,雨后的虹彩,在东方无尽的丛树上面,散开些红的、淡红的、晕黄的色彩。满野的豆田中,尚时时听得秋虫的鸣声。回望高大的城墙上面,却不见有个人影。她究竟是幼稚心象,没曾感到人生之真切的踌蹰与悲哀!只觉得到处都是快乐自由的境地!哪曾知道绿存的心里,正抱了对于将来无穷的忧虑呢!
这次绿存听了那位院长的忠告之后,便同柏如商定转地疗养的计划。好在柏如现在反倒无所不可了。不过这事足以使她起了重大的踌蹰与考虑!
又过了两天,绿存与颖洁,将柏如接回家去。天根这日也来了。他虽然在柏如的病中,也到过医院几次,只是很少的与芸涵晤面。即便见时,芸涵的言语与态度,却更似生疏了。这天当绿存同了柏如走后,天根也将要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自己颇有点不知何日再来的感想。而芸涵却挟了一本厚本子的德文书,匆匆地过来,就在院门外的铁栏边,对天根说:
“你的朋友的病,不是我敢妄说,大概非有很好的疗养,不是容易好得了!……”
天根默然,因为他潜藏在心中的隐忧,而且是替绿存的忧虑,被芸涵一句话道破了!他听了芸涵这句忠告以后,有若干的感触,同时集凑上来。这不但是为柏如个人之不幸的忧伤;乃是宽阔而辽远的,对于人类之互相妒忌、争杀与人生生命之微末的无意义的伤怀!
芸涵着了淡碧色的学生服,微风吹拂着她的蓬发,她一边用手抗了微风,将发抿了抿道:
“如你的朋友,若不幸……有什么事,过于可惜了!人才不人才在现在本无可说,只是设他有什么不幸,由此可见人在今日的中国社会上,难于立足!意外的事,谁也想不到!”
天根只有深深的叹气!末后,芸涵又向他说,过二年后,她或者将要随了院长到德国去学医,也未可知。天根为之惊喜!但同时不免对于将来有惆怅之感!芸涵道:“人生谁曾种下坚固不拔的根本,像我呢,更不知将来之日,是给我一种怎样去飘流的船舶呢!……”说着,她久经很稳重的态度,也觉得凄然了!
天根低了头走去,心底里同时嵌了两种的忧虑!
绿存同了柏如回家之后,说定到别处去转地疗养,经过医院的院长的介绍,是嘱他到青岛的海滨医院里住着。那边有院长的友人,并且可在海滨医院中另租房子,同时同他去的人可住在一处。那里既是靠近大海,风景极好,又有医生,随时可以看护。在秋天去住一二个月,如无变更,柏如的病体,当然要好得许多。但这事却使绿存很费过考虑的。当她决定此行之后,自己当然要随了柏如去的,只索将小孩子,交与颖洁及仆妇看护,而另外请了一位老年的男戚,在外面替他家照管着。她在预备动身的时候,忽然记起一段事来,便请了天根来,要他在学校里告七八天的假,送了柏如同她到青岛去。因为自己没有去过,柏如又在病中,恐怕有什么疏失的地方,所以请天根同他们去,也是因为天根前年曾到过那里去的。天根自然不能推诿,于是便决定了。
在第一天晚上,——将往青岛的第一晚,绿存在母亲面前,同妹子说了好多的家中的事务,与闲话,回到屋中,又将零星的用品,收拾了一起。看看时候不早了,才到内间,去看着小的孩子,睡在床上,松握了两只肥白的小手,鼻息很匀均的睡的正浓。她想明天第一次离开这个可爱的孩子了!他哪里知道?他明天一定一天,都时时要哭。我更不知再见他在哪一天。……想到这里,自觉得这个思想太过分,且令人可怕了!不觉得含了泪痕,对着孩子柔嫩的左颊上,很小心的吻了几下。孩子在睡中哑声笑了,不知是为了接受着母亲的热吻?或是有什么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幻影之梦,足以使他作无知的天真的笑容?
八
午后的海光,受了秋阳的返照,在金色的日光辐射的光线之附着处,一个一个的平静而顺流的海波,都幻化出蓝的、晕红的、绿的、微黄的闪烁的色彩来。一大片的海岸边的礁石,却在这天里,没有大的浪头来迎击它,只有在水深处矗立的高大的礁石角下,有时几叠白沫的浪花,被后面的水流,迅散的催着,打在上面,有种细碎与清散的音响。其余的,只有海鸥在沙滩上呕呕飞鸣的声音,仿佛来叫破这个过于静化的寂寞。这是个海边的一个孤立的小岛。岛中尽是起伏的小山,与丛生的树木。岛上只有一所用红砖建筑的小楼房,却也没人常来住的。岛边所有的礁石,都是白色,而中多翠色的斑点。映着日光,与绿色翡翠般的海水,更为美丽。由岛上四望,可看对面的隐藏在仿佛烟雾中的一个海岸的埠头,与从埠头正南方长长伸入海中的栈桥,其他三面多有些星罗棋布般小岛子,在海中点缀着。余外就是胶澳两面的群山,毗连着无尽的陆地,由岛上望去,只见蜿蜿蜒蜒,起伏不断,更可令人生无限伟大与遐慕的思想。原来这个岛子,是名叫做阴岛,距离青岛的口岸不远,而是出了胶澳,向东南去的海中,便可达到。那里极是幽静,比青岛街市之整齐处,更不相同。全岛面积,虽不极大,然而也是胶澳外面的门户。每每有些网渔的帆船。在此停泊的。
这天阴岛奇丽的光与色的调和中,在距海水不甚远处较为平滑的礁石上,柏如同了绿存,天根,都坐在上面。在日光中,看柏如的面色,比从前时的确丰润了好多。
天根独自危坐在一片三角形的礁石上,执了一根竿子,在那里钓鱼。他凝神着,一动不动的,只向水中投下的丝线注意。绿存在柏如身旁,替他捶背,因为他少为干嗽了一阵。
他们这时在这个幽静而极清洁,所不常到的地方,对了无边的海波,伟大的自然,与使人悦怿的风景,虽是柏如身体尚非完全健全,不过在此,仿佛七八年前,他在英国读书时,夏日同了好些同学,到外边海滨去远足旅行似的。因此使他记忆起那时快乐的少年生活来,在郁郁的面容上,也见出微笑之痕来。他一边握了绿存的手,却缓缓地,与她在海波上谈些旧事。这是自从他病后没有的事。绿存心中,自然是喜慰!同时她不得不向这能慰藉人与感动的自然,低首默谢了!
天根游戏般的钓了一回,不料动掣了几次丝饵,全无效果。末后他一边持着钓竿,一边却望着前面,正好由水上过来了一只很小的渔船。在这无风的天气里,因为已近岛边,船上连帆都收下来,只是慢慢地走向这片礁石来。天根心想,这是时机了,能在这时钓得上鱼来,不是可以显露与使他们称赞的时机吗!不料他看见渔船,一直走来。渔船上有几个带了草笠与短衣的人,也向他的钓竿看去。他无意中,忽觉得钓竿微微振了一下,便猛力地往上一拿,一块有尖的大石,正被钓竿撞了,于是那一半连同丝线与钩饵的竿,便投入水中去了。那边渔船上的人,都不约而同笑了一声。天根也觉得好气,好笑,索性将执在手中的半段轻柔的钓竿,用力的往海中一投,及至回过来看时,渔船上的人,早已将船靠岸拢下。与他们距离不远。船中都是些渔具与些笼罐的盛鱼的用品。三个人有两个少年,上岸到礁石上对坐了,拾起一大片鱼网来,在日光下修理。一个老年的渔夫,却在船头上吸烟。
他——老渔夫向天根道:“你钓了多少时候了?”
天根即刻羞惭地回答他道:“这是头一次在海边钓鱼。”
老渔夫便将稀疏而微黄的上须,用粗硬的手,抹了一抹笑着向天根道:“怪不得你没有将鱼钓得。你要知道,在海边钓鱼,比不得同在小河流与小涧水中钓鱼的容易,与可以随意。在浅流的水中,是没有深水,且是水多是急流,水中多是小鱼,所是在下流的水中,容易钓得。只要把钓竿垂在恰当的水口,那末鱼儿没有不上钩的。至于在海边,浪虽不大,但是水深流缓,又有深的海岸挡住,钓鱼不能只是游戏般的能够钓得。须得,……”他方要说下去,在海边是用什么方法。恰好那个少年的网补好了,取来给他看。天根看见这个二十几岁的少年,被日晒黑的面目与伟健的身体,知道是老渔夫的儿子。老渔夫将补成的网看过,就丢在船上的木板搭成的舱里。走回来便吸了一口旱烟,且不与天根继续谈话,很静穆地向着海上凝望。
天根问他道:“刚才那位少年,是你的?……”
“我的第二个儿子,那一个却是由渔行中雇来的一个伙计。”“你还有大儿子吗?”天根又跟问一句。
老渔夫愀然对了海道:“大儿子,现在若还生活着,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过,……说起来也是可怜!其实呢,我们作这种海上的生活,自然这种事也免不掉的!……”
天根知道这里面必有一段很悲惨的历史,只是微微点头,却没有再问他。老渔夫沈吟了有几分钟的工夫,便道:“我是自小时候,便随了家中的伯叔,作这种海上的生活。实在说,海上捕渔,简直是我家世传的祖业,也是在这沿岸一带许多村落的一种生活的职业。不过这是不能与种田,种菜,或是习手艺,充各种工匠的事,所可比拟的。虽说没有什么其他的本领,然而除掉我们世世作惯了这种危险的生活的,恐怕也不是容易作的了。先生,你看这口外的海洋,是有多宽!而且就在岛边石下的水,也比平常的小河流是深得多。偶然遇到有雾,有风,浪头起了的时候,我们驶出去的渔船,一时回不来,你想渔船还有大的吗?就是这个如树叶般的东西,在茫茫而波浪掀天的海中播动起来,生命是什么,那就难说了!……”
“你大儿子,听你说似乎是有什么?……”
“的确呀!我大儿子便死在前八年的一个秋天的夜里!……”老渔夫说着,而且向海水的远处凝望,“他比他兄弟大得八九岁,自十来岁就随了我在海上,……不能说天天要去捕鱼,可也是常在水上过活的。后来因为他一年一年的长成起来,家中又添了人口,就是他已经娶了媳妇,而且有了一个孩子。那末,我们专靠在水上吃饭的,便有点困难了。于是将我多年蓄积的钱,全数取出来,……唉!先生!你知道我的钱虽不多,或者还不足你们来玩这一次的化用,但都是我半生拿生命去换得来的。因为这样,我就用这些钱,格外又从邻村的渔人家中借贷了一宗,便给他买了一只小捕船,并且另外找了一个帮手。这样我们每天两只船出去,所捕得的鱼,比以前在一只上面得的,确是几乎多了一倍的样子。我也觉得从此后,家中倒不缺饭吃,一切事都可不管了。横竖我们除去这一样本事之外,更没有别的方法,能够饿不死的。……”老渔夫停了一会,叹气,并且发出哽咽的音道:
“这事,我自己至今还是心上不安!儿子死了,媳妇成了寡妇,还有几岁大的两个孙子,又巧得很,我那个老婆,又因为自七八年前受了湿气,成了瘫痪,只有在床上躺的份儿。……先生!你许不能记得,有一年秋天,不是有一场最厉害的风灾吗?听别处来的人说,距海岸远的地方,也有拔了树木,吹倒房屋的事。你就可以想到那风是怎么凶毒呵!……在那天的早上,起初是有层淡白的云,罩在天空上,我对于海上有风波没有,不敢怎样的夸口,可也是几十年的经验了。我看那个前几日的天气很有变动,所以早上没许他出海去。不料太阳出来之后,居然成了极晴朗的天,不过觉得有点奇热,不是秋天应该有的天气罢了。我那个儿子,是再诚实勤俭不过的人,——也许是和我的性质一样,所以他一见天气好了,便同我将渔船驶到海湾中去。那时这个地方,同现在是大不一样的。当我们出海湾去,回望只有在秋阳下面的海光,海边的丛树,与无限的山峰。及至驶到海湾外去,便更不能看得清楚了。我同我儿子,自然不能使两只渔船,并在一处。因为那样,与捕渔的效果上,是有防害的。……我那天捕得的鱼格外多,没有落日的时候,我就将我的那只船驶回家来。而我儿子,却没有回来。
“天晚了,忽然生了变动,大的风从海岸的远处卷来,不多时可听见掀动的浪声,比什么声浪都可怕!天上本来是晴朗的,然而星星却看不见了。风力的大,在屋中几乎也听不清说话的声。这是……个巨变呵!先生!你想我那时的恐怖,是在什么的境界里呢!
“完了!什么事都完了!第二天就是我得到他……死去的消息的不幸的日子!……”老渔夫流下老泪来,用手擦去。而那个少年蹲在一边,也很惨淡的沉思。但渔夫继续道:
“他母亲不久也得了瘫病,一个寡媳,两个要吃饭的孩子,我怎么办呢?亏得这几年阿仔也长大了,也这样的糊涂过去。那个伙计,你想我家困难到这样,还能用人吗?他是人家托我,并且随我学习的。……咳!这几年的渔业,也被那些作老爷们的,”他说着,向石上并坐的柏如夫妇看了一眼。“连我们这点小小的生活,也搜寻到了。什么渔税,牙捐,统统交加在我们身上。所以我们现在,也只好过一天是一天了!况且他们有钱的,又组织什么公……司,有钱又有人,在出鱼最多的地方,去作大举动的捕鱼,我们不分外的艰难了吗?……”渔夫这些话,似乎是愤慨后不能自己说出来的话!但他说至此处,便也止住不说了。天根对他虽曾说了几句安慰与痛惜的话,但那也不过是人们的一种在特异状况之下,照例的话罢了!其实何能解脱了渔夫的深长的悲哀,与现在生活上的困苦呢!
天根这时回看柏如与绿存,尚在并坐着说话,似乎在这个奇丽的海滨之上,忘了疲倦一般。天根见柏如与绿存,在自从他病后,久久没有这种态度,这回也不禁替他们暗地里喜慰!看看夕阳将已没入山里,渔夫同了他的儿子,也上了渔船,沿了东岸走去,于是他便走上上层的礁石来,催促他们一同归去。
九
天根同了柏如夫妇,回到青岛,在暮色苍茫中,看着无量的电光,从层楼上四散射出。他们沿着海岸的铁阑,走在极细碎的砂上,听见下面的涛声,作有音律的撞打。海风从对面掠来,便觉得有些冷意。走了一会,天根恐怕柏如过于乏倦了,便喊了一部街头上的马车,共同坐上,回到海滨医院中来。
天根是最欢喜看海的,这几日虽是误了几点钟的功课,不过为了好友,且得了无限海上的智识,与赏心悦目的光景,所以他觉得非常快活,而且似乎将从前深深埋在他少年的心里的对于人生的悲郁来洗刷去了不少。而使他最感快乐的,便是雇了小艇子,出了海港,在天气晴明的时候,往各处游玩。
一个星期的日子过了,在愉快中的光阴,自然觉得逝去的很快。柏如面色也好些了,绿存自是安慰!天根便辞了他们,仍回到省城读书去。不过当他别离那个海口时,使他有无限的留恋!
自这一年夏日,到秋末,天根亲自知道过柏如的事以后,他深深地感到,人生在一个环境里,没有不是痛苦,而且周围是有尖端的荆棘向着的。他知道这是人类社会在宇宙中,一个不可避免的循环律,永远是这样的,彼此刺着,与互相以痛苦为赠遗,永久,永久,没有止息的。从前他也曾读过理想的小说,与那时很稀有的社会主义的零星著作,说得一个如天堂之快乐光明的境界,仿佛即刻可以在地上出现。又想人人真能“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那样简单,与有秩序而公平的,对于人生的分配与解决的方式,也是最好不过的。且是或者将来能够实现。但自从他自己病中,听过芸涵的痛苦历史,与读过关于她自己惊心骇魄的纪录以后,又遇见柏如的遭遇,使他对于以前的信仰,都根本摇动与疑惑了!本来他是个血气未定的少年,又是富于情感的人,无论什么事,他不大加以思考,与理智的断定,本来他的智识与经验,也不能助他作思考与断定事物的真值。——只是一任所感受与刺激的程度,作自己内心感应的标准,因此他将对人类有丰富的希望与尊重的价值的心,无形中减削了好些。况且他自幼年时代,目触耳闻的,亲尝了些痛苦,他平常就倡导人性非善的议论,到现在,却更加上一层社会罪恶的观念,在他的记忆中。
虽这样说,他却同时又发明了一件人间可宝贵而稀有的东西,知道现在人类的全体,尚可以有连合之一点的,能使有裸露的胸腔,与真诚的眼泪的势力,那就是“爱”。
他以自身的经验,母亲与姊妹的亲爱,又如芸涵的哀慕她的可怜的父母,其余如柏如的夫妇,海岸上老渔夫的谈话,这都坚定他的发明,与有助于他对于“爱”字的考究。固然在以前的时候,他遇到这类的事,——关于人间之爱的事,自是不能说没有,不过不能使他十分信仰,与常常地亲历其境。现在呢,他却确已发明这种新信条,以为是人间尚有花,有光,有同情的慰解,有深沉的密合,使彼此纯白的灵魂,可以有融化的机会。他又相信人间的痛苦与忧郁,是与爱相并行的,因凡事必有个因,若使人类的心底,完全从来没有爱的痕,划在上面,痛苦从哪里来呢?更有什么事,可以忧郁?他常想刀割破了皮肤,或是火油烫伤了,以及没有食物入口,或是遭遇了金钱上的缺乏与迫压,他以为这不是痛苦,与可忧郁的真质素。真痛苦与忧郁,不是物质上的剥丧,也不是物质上的给予,可以慰悦的。精神上的灵性上的痛苦与忧郁,才是真正的。不过他也知道人类的精神作用,与物质作用,是常相为因应的。但他由经验及思想中得来,从此确信“爱”为人间的最大的补剂了。
这是他近一年中渐渐由各种方面,集合而成的结果。而他由海边归份上海报来,他本是不甚注意那时的报纸的,不过因为今天天气阴阴地,使人有点烦闷。便坐在椅上,拆开阅览,恰好整张叠成的报纸,一拆便看到第四张,许多花花绿绿的大小相杂的字,是卖那些游戏的杂志的广告。他刷的一声,便将第四张扔在地上,捡过第一张来,从上面缓缓地看起。
有一段消息忽然触动了他的新兴的思想。原来那段文字是英国招募华工,并且招请作翻译的人到英国工作的消息。柏如看过,心里忽然动了一动,便将报纸放下,立刻到内院里同他的母亲与绿存说,想着自己要再到欧洲去,并且情愿去充当翻译。这是个不意的消息,使他母亲与绿存听到,任管柏如怎样的去譬解,没有危险,而他的老母与绿存自然是不能够放心应允。后来柏如道:
“你们不放我走,自然是爱护我的。可也要想想,设如我去年死在那里边,怎么样呢?而且自从我遭了那场事之后,除了几个平素极好的朋友,谁也不愿来找我,仿佛我真个曾有了不可洗刷的大罪恶,见面之后,能够玷污了他们似的。因此,学校我也不愿教了,再则若说作文士生活吧,本来我也还可以作得来,只是中国的出版界,这样的乱污,谁曾想读书?又有几个人想从文化中得到智识?我虽然多少知道一点学问上的事,这几年来除掉还能教中学生的英文外,其他的智识,既没有相当的机会去应用,而更无可研究的境遇。若说在家中,固然可以不缺吃的喝的,只是这样混下去,我也闷苦极了!……所以我是想着,暂时同那些工人,再到外国去,借此也可多得点新智识,再继续于闲暇时候,研究研究点学问。我想三几年后,准可回来,再则也或可免得仇人的对待。……”
他以后还说了好多解释与慰劝的话,总之留他在中国现时的社会中,他以为真有局促的烦闷!所以他愿意同了他们出去。幸而柏如的母亲,尚不知道欧战的那末厉害,又见儿子每天在家中郁郁的住着,也恐闷出病来。又听说不久便可回来,虽觉得不好,可也没有什么。独独绿存,却似破了心肠的惊忧!并且极力的劝止他。柏如原同她是感情极为合得来的,况且自从经过这场危险之后,更是非常的感激她!所以一边安慰她,一边却尽量的解说他要外国去的道理。
“我是过惯了安逸生活的人,这几年来,差不多我哪一天都有个快乐的家庭来慰安我。我谢你爱你自十年前以至今日……不过我此次决意去后,使他对于他这时自己对于哲学上的“武断”,更坚定了。不过他这时并没有想专研究哲学的思想,而思想,——奇异之思想的根荄,早就种植在他心中了。
他自从这个时期以后,便添了许多恍惚的梦影。他虽是一个中学程度的学生,却每天怀了个“人生问题”,想着找人解决。其实他这个愿望,可说是走错了道路,谁能解决的来?而且圆满无有疵瑕的呢?
他在这年冬天,忽然接得从他舅父那里来的一封信,说是在衡州住的他的八姨母死了!并且说那位与他相同的岁数的表弟,来信说得很为凄惨!他当时读过此信之后,也觉得有点伤感!因为他这位姨母,是同他母亲最好的。一生也只此一位与自己一样大的表弟,现在她竟然死去了,而且只有姨父,尚是那个少年的表弟的最亲慰的人,因此他也为之伤感!不过这封信来过几天之后,他也渐渐地忘了。却不知后来却又因此给他添上一重重大的感触!但这是以后的事,因以后他更相信痛苦与“爱”,是并行的,而且一个新理想与旧事实的冲突,为不可避免的呢。
十
一年之后——恰当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之后,——十月的天气里,柏如觉得天气冷一些,穿了一件薄薄的皮袍,尚不十分和暖。这时距离他因入监狱得病的事,已一年多了,身体上自然好了,精神上常常因受了那种过分的冲激,时呈变动。他自去年转地养病回来之后,并教员的事务也辞掉,索性不出自己的门口,每天看着颖洁,及他的小孩子读书,并且他很嫌恶城市的喧扰,时时想着移到乡村里去安住,只是没有实行。他自从遭遇事变之后,除去了家中的人,与天根几个朋友之外,每当他在街道上走,便看见每个人,都带了一副杀害的面目,与不可测度的颜色,彼此相向着。所以这种恐怖的余留,使得他不愿意出去。他起初想借着这个时候译几部好的书出来,也可以消遣光阴,不过他坐不许久,便不耐烦去一个字一个字的斟酌。而又看到那时中国出版界的恶滥,与不能对于有价值的书籍欢迎,所以也就终于没有作成。
这天他穿了皮衣,正在书房内整理器具,忽然仆人由外面送过了一要去替华工作通译的原因,并非我故意离开母亲,离开你,离开我快乐能安慰我的家庭,而到危险与生疏,且是事事若隔膜的地方去。因为我的性情,虽说自从病后少有改变,但你是知道的,我不是想没有志气与没有作为与不好工作的人。在我未经去年的事以前,也丝毫未曾替社会出过什么力量,人都羡慕我是留学归国的学生,其实我自己问心,便使我面上发热了!自从遭了不意的危险,在现在社会上的人情的冷暖,都从试验中得来,而且在这种纷扰的状况之下,我空抱了无穷的志愿,要从何处下手?切实说,中国几年后,将要有种不可思议的大变动。我想现在决不是能得社会上可以容留我们的,我所自己常常痛恨的,是自己在国内受过高等教育,也在外国中陶冶过,怎么自己毫无点能力,可以说到改造的事业上去?你不必过于忧恐!……我是不能纯粹信虚浮的定命论的,但我也不怕吃辛苦,我相信留我在快乐的家庭里,此后的生活,终不过如此罢了。究竟有什么用处?这次我决心的要去,须知我也是受了环境造成的无形的迫力!我深知我自己,不能立刻将所有的环境改造过来,我想出去几年之后,或者再回来的时候,便可以更好的希望呢。……家中母亲,也还康健,好在洁妹妹快毕业了,将来的前途,也很有可望!……”
他更说了好多的话,握住的绿存的手,觉得有点冰凉。却是她哭下来的泪痕湿的。他又着实安慰她一番,后来颖洁由校中回来,却很赞成柏如出走的计划,帮着他将绿存劝了一回。
这事终于决定了,柏如便去找到了在本城教会的一个英国人的介绍,那个英国人,素来对于他很钦重的!正好自己也要回国去服兵役,这回听了柏如要到欧洲去作华工翻译的话,喜欢到十二分,并且说了一些为公理帮助,及有心于人道主义的恭维话,但柏如却付之一笑。
后来天根当然也知道这个消息,虽是痛惜良友的远行,而且确实是到有危险的地方去,但他也想不出不教他去的理由来。知道柏如这次的决心,是不可更改的,反而常常去劝慰柏如的母亲与绿存。
是十一月的中旬,一切事情都妥当了。那个英国人,早就通知他在这几天后,便同他一同到上海去趁船放洋。本来没有什么行装可预备,而且柏如是去过的人,所以别人也不为他旅行的行程担忧,只是这些日子里,绿存的面色,少见憔悴些。
在柏如启行的前夕,正是降了微霜与星光晶明的一个冬夜。天根这日因为校里正放了阴历的冬至节假,所以一天也没回校。这天晚上,柏如同他母亲、绿存、颖洁、天根共吃晚餐的时候,自然各人心中都有点酸恻!柏如的母亲,虽说平常不极力阻止他这次出国,但到了这时,也免不得挥了老泪,切嘱他小心保护身体,与三年中必要回来的话。这顿饭大家草草的吃完之后,柏如的母亲,又说了几句重要的话,因为头疼,先到屋里安歇去了。颖洁也随了过去。天根出到外院,自己从前所住过的书房内。那时柏如同了绿存,回到自己的屋中去说话去了。当在晚饭的时候,天根看着绿存眼中,红红的晕波,几乎没有滴下来呢。
天根独坐在书房外面的长方形铺了花线毯的桌子一边,看着一盏精铜制成的煤油灯,用白罩子将散射的光线罩住。自己也感到一种非平常所有的感觉!想起方才绿存的样子,少不得这时呜咽地哭了起来!他想,眼泪实在是最奇怪的东西!要用它时,或者怎么样都作不出来,到了一种时候,却也禁止不住。人间的关系,实在是何等的奇妙与幻化呵!同情真是人间的锁链!他想到这里,不自知的也替柏如同绿存,深深地叹了口气!继而又想柏如有这样好的家庭,又有这样依恋而缠绵温柔的绿存,为什么偏要孤身跑到战场上,——辽远的战场上,去作华工的翻译呢了……本来天根以前对于这个问题,心中也以为柏如是应当的,是不得已的,是自己没有阻他去的理由的,但是在这一个凄冷的黄昏,他忽然有点自己不能相信了!一时的思想,似乎被什么弥漫了一般,再也分析不清。也不知以前确信的念头,这时湮沉到哪里去?只有方才的灯影下惨淡的画图,在眼中乱动。
将近十点的时候,柏如先低了头走出来,后面绿存同颖洁,也随了出来。他们四个人,围在这个仿佛引人聚合的灯光下,却静默了约有十分钟的工夫。颖洁是个好言笑的女学生,她见他们都有点说不出的抑郁与愁烦,于是她便开始说了个笑话,引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绿存也面上微带出一点笑容来道:
“好妹妹,你这张嘴,真是巧,便说得人笑不得也哭不得!……”她叹气道:“今日一夕,明天便是开始使我心难放定的日子!……”
天根也觉得心中凄楚!但不能再说这类话,惹他们更加愁闷。便突然道:“一时的离合,在人间原是不能免,与不应免的事。古人说甚‘如萍如絮’的话,固然不过止是几个诗人的想象,其实人生的一时离合,当然难免。不然的时候,就是只有老相厮守着,那末个人应作的事业,不尽在眼泪与依恋中抛弃去?……本来难说,人间的生活,每天在演进里,亦即每天在互相冲突里。一个人的多方面,没有更好的方法,去一一的填平,与不使任何方面,有一丝毫的缺陷。那怎么能办的到?然而理智上只管这样说,人类的感情,却不能这样说呢!……”天根起先本是很激昂地说下来,到了后来,也就低下头,并且续说不下去了。
柏如饮过一杯茶,将茶杯很着力的放在案上。他却立了起来对着天根说了一大段的话道:
“一个人既从生下之后,必要受社会的淘洗,与人类情感的染过。我对于这种学说,是很确信的。我本来抱了为社会服务,去真诚的作一个改造社会的人的心。但是回国几年后的试验,不但将我从前的志愿打得粉碎,就是将我不幸的个人,也几乎全压碎在这个不可赦恕的罪恶社会的势力之下!……我这次惨痛的再行出国,他人以为我是自己要寻苦吃,的确,但即不出国,却时时有无限的苦味,要逼你去试尝,甚至且可毒死你,委顿你,使你完全同化在这个罪恶的社会之下。至不过,就是安心作个在家庭中的幸福者罢了!……所以我这次情愿去作这种事业,我一方承认我战胜了爱我的感情,但……我也是想由此将爱我者的感情,在后来注入到全个社会里去!……惨痛与前途的恐怖,自然不能免他人代为忧虑,但我自从遭遇过危难后,颇使我少少倾向于人间的定命论!什么事且不要计算前途,因为前途的本体,尚是在黑暗中的。以我们渺小的智慧,焉能测量出。……”这时微微听见窗外的轻细的雪声,他的话也就此停止。
这夜的天气,觉得冷了好多。绿存便喊个仆人进来,将铁炉生起,满室中骤然添了温度。柏如冷静与很坚定,而带有微见凄惶的面色,叉手坐着。绿存就将两手靠在他的坐椅的背上,眼中犹有泪痕。
天根也觉得无从判断他们各人主张的是非了!他只以为柏如与绿存,都是因为各个人的地位与环境,所以有这种不同的见解。他以为这都是人类之最真诚的心的发露。所以他也更没得话说。
风声从窗下听去,吹得檐前的丛竹刷刷地响。天根走到外面看了一回,回来说:“这才是个轻雪凄风之夜呢!连个小小的星星,也看不见。”颖洁正在取了怀中的铅笔,在尖长的手指上乱画,听了天根的话,也没抬头,便接着道:
“好美丽的诗句子,轻雪凄风之夜呵!……”柏如看了颖洁一眼,回过头来看绿存时,她却俯在他的椅背上,小声呜咽了!
十一
又是几年以后的事了,如天上的白云,在丽日之下的变化。无聊的人间,已是变成了多种情态。天根这时已脱离了中学生的生活,到京中的大学,继续他读书的生活去了。柏如仍然没有回来,并且连信也不常常寄到。天根有时收到过他由欧洲来的函件,却只是很冷静的几句话,并且说他自从华工陆续回国之后,便在英伦一个公司里,作了职员,且是半工半读的,在大学院里研究他以前的学问。并且说或者将来有个机会,将要同一起英国朋友,到澳洲去的。他的信中,并没有其他的话,看过之后,越发使人发闷!这时柏如的家中,因为家庭没有多人,便回到安徽原籍去居住。天根倒是时常与他家通函,知道柏如的母亲还安健的在着,而颖洁已转入南京的某女子大学去了。
天根自从来京读书,却住在他的表兄家中,就是王志伯家里了。原来王志伯是他一位舅舅的儿子,他这位舅舅,因为少年远出,到贵阳去就亲,后来染了时疫,死在那里。他这位舅母,却是极聪明而又受过教育的女子,因为自己的母亲的缘故,便住在京城里。前几年也死了,便从家乡中过继了他这位表兄王志伯来。志伯也是个师范学校的学生,因他为人用功与敏捷,现在在这里作了教员。他的家眷,便同他住在京城。嘉芷夫人,因为天根来到,有自己的侄子住在这里,便很放心,并且托他照料,于是天根就住在志伯的家中。
天根的表嫂达馨,是个温和与最能体谅人的妇人。她家本来清闲,今见天根来到住着,非常欢喜!无论什么事,看他比自己的兄弟还要好些。
不过天根在这几年中,将性情越法变得有些怪特!他有时终日不说一句话,有时说起他的主张来,别人若同他辨驳,他便闭了口,一声也不言语。志伯是个专研究科学的人,看他那个带浪漫性的奇异的态度,便有点与他合不来。倒是达馨的心地是温和而宽阔的,反而更加敬重他呢!
当天根来后的三个月,忽然有一天下午,他从学校回来,到自己的房子里,安放下书籍,便到志伯的住室中去。刚刚走到绕了红栏的走廊下,却看见达馨正在坐在栏上看一封信。一见天根来到,便笑着道:“来了,恰来看一段新闻吧!……”天根也没什么惊疑,从容的问她这信是从哪里来的?达馨道:
“今天早上由邮局递来的,是从家中五叔叔寄来的。你看想不到,那,……”她说着便笑了起来。
天根从她手中接过来,看了一会,便皱了眉头,说出一个“嗄!……”字来,方要继续说去,恰好志伯从外面走回来,一眼看见天根手里的信,便卑夷的道:
“年轻的人,只是这样,是如何了局!不想那位姑姑,就止他一个人,却闹出这些笑话来。……”
原来这封信是说天根的那位死去在衡州住家的姨母的一个表弟,现在也有二十岁了。自从他这位姨母死后,却出了一桩意外的事。就是天根的这位表弟,原是个很聪明的青年,也曾入过学校。这几年来因相离远些,没有通过音信。及至天根的姨母死后,他的姨父要给他说亲,他却绝口不应。因为他家老行辈的姨太太最多,各房中所用婢女,更是不少,他家人又在一处房子中,共同住着。不知从哪年起,他与婢女中的一个,有了很深密的恋爱的关系,所以他父亲给他说亲,他不允许。后来事情闹穿了,他家本是世代相传的华族,又是衡州著名的人家,哪能容得他来恋着一个婢女,便不提亲。甚至后来他被父亲暂时的逐出,这正是他来信告诉与舅舅家这段事呢。
志伯年纪虽比天根大不了十几岁,因为世故的阅历,将他的思想,与见识,变得很古板而庄严。所以他总以为像这位表弟,是年轻的小孩子呢。
天根听志伯说出这个话来,却冷然道:“你过于太把一切的事看得轻了,我以为这个事,不是轻轻地就能将不是加在他的身上。虽然,或者他也有不对的地方。”
达馨在一旁也笑着道:“本来表弟是个少年,他家中婢女又过多了,说这事全是那位表弟的不对,也说不过去呵!”
志伯看了达馨一眼道:“你们只知说,你想他是什么人家的子弟?只知任性胡来,若说出去,人家还不笑死。……”达馨却不服他这个“武断”的话便道:“这类的事,还对于什么人家的子弟与否而有分别吗?你也太于说得强辞了,譬如现在由自由而来的婚姻,你赞成?还是不?……”
“那自然,是应该的,不过偏偏自由到一个家中的婢女,……哼!……”他说着便带了不屑与傲慢的神气,走了开去。
自此之后,天根便觉得志伯是与自己合不拢来的人。几次要想离开,却被达馨切实的劝留住。其实志伯待他还好,只不过他们的思想上与言语上,总有几多地不相吻合罢了。
天根的性行,越发变得沉郁。他常常在院中的草地上深思。自从研究哲学以来,他简直变成了个怀疑派了。又加上听过那个外国的哲学家所讲的厌世主义与定命论之后,更使得他脑中添了无许的印象。所以他将那些自幼年到现在的事实,与见到的感触到的思想,都记在一本册子上。这本册子,便是曾被达馨偷看过一次,而因达惠的介绍,为天根的旧同学汪青立所强索去阅读的。
汪青立是个最热心的教师,他办事的勤慎,与学习的刻苦,迥然与天根是不一样的。他自从由达惠的口中,知道天根住处,又强将那本记事册子索去阅读。其中多有感动他的言语,而尤使他有极强烈的感慨的,便是其中有一段,记到芸涵的事。是:
“我之认识芸涵时,她的知识已经高出我许多。前几则中,已为述及。但在其随德人西去时,我乃觉到她处境的悲惨,几使我比较初闻柏如之入狱为尤甚!此亦不知是何种感应力所使?或者因她是女子,但的确她之所遇,真令人痛恨世界上之无心肝人,以全杀却为尽度!她之离济,在柏如去国之前半年。是时正德日战争方起时。是秋大雨兼旬,而日兵登陆,破中国之中立,以夺取胶澳。是时不在战争区域之德人,多作归计。方在此时,而芸之被劫事,乃突然发生,其原因及结果,我概不知,是皆芸将行时,面语我以此事之真象。果使我能射,而且有,……必不予彼无心肝人以生命!
“芸涵在女医校中学习,兼作德人医院中之看护妇,我记病时已言及。而济地有一某军衣庄之主人,乃东临某所的税局长。年三十余,以其运动与其他能力,得任可搜括之缺。家中固富有,且在政治上素有党援。是年夏日,以病到德人医院就诊,住院中。芸曾与同学轮流看护之数日。彼遂生心,但自知不敢唐突,且知芸非寻常无识之妇女可比。其后乃多所赠遗,芸以其不当,未有一次收受者。其后又故遣其家中女眷,到院与芸会晤,且称言受教。芸恶其扰,然避之无术,亦姑听之。不意至于后来,此人再遣其妻来,专邀芸至其家观菊,芸不听且拒,后经同学多人出为转圜,劝芸不必过于固执,宜去速归。芸姑许之,然亦不过以为如此耳,不知有他。
“彼人乃借此以诳芸,至其家,迫不令出。芸虽怒甚,故持冷静,彼亦不敢轻犯。后芸以袋中所携钱,贿其家之仆妇,得通电话,经德人院长亲往,始将芸放回。而据芸所言,彼人见德人之怒叱,甚则长跪以祈饶。
“此后芸知不能再留济,适值德人院长将归国,她固无家可归者,乃决随其师往德。及其行时,始致书于我,后得晤之于院中。……”
这是天根所记的那个事情的片段,不过其中有文言,有非文言,可见是在匆忙与激昂中写的了。青立因读这本册子的零断记事,已经约略知道芸涵少年的悲痛历史,又看到这一段,他热的血,也觉得沸热起来!那时他想到人间到处都是网罗,更不怪天根的性行,有些奇怪呢!
十二
天根自幼年及后来,——在他现在的年龄以前,——所见闻,所感触的事实与思想,多记在那本册子上,这是汪青立所知道的。有一天,正是个星期的日子。汪青立便将这本册子带来,到天根的寓处。他走入天根的住室,正看见天根面对了那东壁上的神女的画片,坐着在那里仿佛写什么字一般。青立想他真能用心呵,在这个清和的晨光,所映照的窗下,却正在工作呢。便放轻了脚步,走到天根身后,却见他正拿一枝钢笔,在一张厚纸上乱画。不但不是写的中国字,而且也不像一种外国文字。只见他很注意的,又似很懒惰的在纸上画了一个半圈,又画了一道直线,停住笔尖,向右臂看了一看,便又画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末后,便用无数的细点,涂了起来。青立心想这个人可不是真有点神经病吗?怎么这么大的人,却如同小孩子般的。……想到这里,便忍不住笑了出来。及至天根回过头来,方知是青立站在他的椅子后面。
青立带了嘲笑的口气,问他在这案上作什么?并且画这些图形,是包藏了些什么奇秘的意思?天根微笑了。
青立再一次追问他,他很冷静的答道:“这是我自己心中的象征!”青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便道:
“你这个人,怪不得人家都说你奇怪,还是戏言?……”
“戏言吗?也许是的,……但我自己是那样想。”天根真实的答。
青立再问他什么是心中的象征?天根道:“象征是我借用的个名辞,或者是不对的,但不能解释去。”
青立见他说得更为奇怪。便握了他的手道:“你这个人简直没有法子同你说这些话,我们不如到城外郊原中逛去。”天根自然的随了他出来,两个人便喊了两部车子,到西郊去。
那马路两旁的杨柳哪,那空中飞鸣的白鸽子哪,那若远若近翠色迎人的西山哪,与隐在晴明的日光中的黄色的屋顶哪,都时时交换着,在他们眼前呈露出。一切的景物,都在阳春中跳舞而生动。他们出得城来,且不向那些有许多游人的足踪去处的园子中去,只拣个松林中的巨石上面,倚了凸出的松根坐下。
青立是最爱说话的,他便首先同天根说:
“我看你终久将要改正些,你的性情呵!……”一句话还没有说得完全,天根夷然道:
“我实在有什么可以令人疑怪的地方?只是我还深深地对于人间一切的举动,都有点疑怪呢!……今天是个快乐的日子,你嗅到松间之春日的微馨,与这草地上四散开的浓密的小花的香气,与听到枝上的鸣禽,这都是自然的赐予人间的慰劳!或者有多少人一生并未曾找到,……你何必又作那种无味的议论来问我?”青立也微微点头,似乎很赞同他的话,但同时却道:
“自然固是伟大的,难于思议的,但也不可将人生过于看得微妙了!你往往对于所有的事好另持一种见解与悲观,我以为这足证明你是错误,而且,……”
天根一手剥着大松树上的鳞片,一边答青立:“也许是我错了!但我以为人生,一个个人的生活与思想,都是完全受支配与影响在环境之下。——从幼年到最后的一日——无论如何说,战胜它,虽被学识改变,而多少这种所受的印象,是难将全体磨灭。譬如松树吧,种在山上与种在田原中的,当然两样,在温带与热度所种植的;更是有显然的区别。……”他方要再往下说去,而青立一摸到衣袋中,那本要交还天根的手抄的本子,尚在怀里,便取了出来,匆遽的道:
“这也难怪的,一个人的性情思想,总要随了境遇而变幻,……如你所记的幼年的孤零,与友朋中的困苦,也难怪你是感受了易于感动的性质。”
天根慨然说道:“这本册子,固然是我在生活的匆忙之下作的,而我敢信里面却包含了若干分量的人生痛苦,与少年的悲哀的血与泪,在里面。……一切的事,乃使我不能不似乎去相信定命论……”
“什么?”青立愕然的突问。
“这也是无足奇怪,你不要以为定命论只是愚昧的迷信。固然不过是妄想的想象罢了!而在不可索解与难于从暗途中找到光明的时候,与思想在漫无端绪的时候,似乎也难禁人们去用此聊自慰解呵!”
青立默默的没有回答他。
“一个人的生活,譬如,”他说时从松根的下面,将一个松叶拾起道:“一个人的生活,譬如一个树叶子。尤可譬如一个松树的叶子。在严冷的冬日。受了环境的风和雪,便黄枯些,到了春风吹来的时候,便青而长大起来。人生的痛苦与‘爱’,是这样的循环。不过没有一定的周回律,如一定的天时一般。……或者也可说,人生还不如一叶,能有幸福呢!……但是也一样的,总需要春风的吹长!……”
青立见他又说到难以索解的上面去,便游戏般的将那个松树的一叶,夺过来,轻轻地丢在林外的小河流中去。说道:“一叶呵!……只要在水中漂流去罢!”
他如赞颂如嘲笑的对着天根这样说,这时一阵轻风吹过,头上的松枝,却微微的响了,仿佛是吊他们在水中漂去的一个。
一九二二年五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