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二次上路,低声畅谈经过,才知少年女侠名叫晏文婴,竟是乃师天山鹰的姨侄女,从小便被天山鹰一位好友抱去抚养,也是一位前辈高人,因有一事与天山鹰争执,一怒而去,性又偏激,已有多年不曾来往,晏文婴也不知道这位成名多年的前辈女侠天山鹰是她大姨。直到去年冬天,乃师病重将死,奉了遗命前往投奔,方始得知底细。天山鹰见她美慧胆勇,年才二十来岁,业已尽得师传,练就过人神力,又带来昔年乃师取走的一对大仙人掌,老年人本就怜爱徒辈,何况这等美质,越看越爱,便将她留在山中住了半年多,指点武功之外,并告以阎中七弟兄的名姓住处、年貌本领,又将所剩海蛟皮做了一身衣服面具,令往会合。

文婴年轻好胜,先在西北诸省业已访问出老、小铁笛子的英名,心生羡慕。先听说人在山东救灾,便寻了来。中途忽又听说两次灾荒均已平息,那假装富商的七位大侠业已回转甘肃,天山鹰原令去往间中相待,见面之后再同出外行道,一则急于相见,又想先立一点善功再去,以免因人成事,显不出她的长处,听说人在山东便赶了去,不料绕了一大圈仍要回转,仗着服装面具均与铁。南二人相同,下山以前早得天山鹰指教,尽知七侠弟兄的隐语信号,还得了一面竹牌信符,所以探询踪迹以及途中扶危济困、应敌除害到处都有帮助。

初意铁、南二人是齐全、玄英门下,最想见面的也是这两兄妹,谁知赶到间中新桃源一看,七侠连所交几个好发,除铁、南二人外都在那里,互一请问,才知二人还在山东未回,业已命人前往送信,尚无回音。总算南曼的师姊崔真和另一女侠也在那里,说明来历,自然亲如一家。初去时众人不知她的深浅,平日又未听说,人更长得秀美温柔,相聚虽欢,有许多事均未告知。直到第三日,文婴看出众人面上时现愁容,想起来时山口外面的防守人戒备森严,盘问仔细,如临大敌情景,与大姨所说不符。山里的人偏又如此安乐,好生不解,忍不住取出竹牌信符暗向崔真探询,才知自从小铁笛子接了第一个师父的英名,七小兄妹结盟订约之后,往来江湖,到处除暴安良,救济贫苦,虽只十来年光阴,救人固是不计其数,强仇大敌也有不少。

七侠因新桃源是所救苦人的桃源乐土,近年为喜当地山清水秀,土地肥美,可开垦之处甚多,也搬了来。后见山口一带掩饰防御虽然极好,事情到底难料,自己在家还好,偏要常时出外救人,万一适逢其会,为首诸侠全部因事离开,强敌恰巧乘虚而入,只管山中的人武勇多力,遇到真正凶险的人物仍是可虑,为此行踪十分隐秘,一连好几年过去,休说敌人不知底细,因近山一带的土人全都受过周济,里外一体,外来的人不等入境便被设词想法引走挡退,新桃源山口从无外人足迹。本来相安无事,到了当年,不知怎的竟被几个最凶恶的对头探明虚实,并还把所有强敌结成一体,准备明年新春人山洗劫,不问七侠是否在家,见人就杀,鸡犬不留,打算先出一口恶气再说。这班强敌十九败军之将,本来不在山中诸侠心上,只为群贼自知难于取胜,到处约人相助,竟将天山鹰昔年的几个大对头、业已知难而退洗手多年的凶人激将出来。山中诸侠得信以后,想起昔年下山时师长警告之言,以及众敌的厉害,铁、南二侠偏又不在山中,心生愁虑。

又不愿去约外人相助,再说真要胜过那几个凶人的也是极少,事情只隔一个多月便要应验,山中人民难免伤亡,仇敌再如提前发动更是讨厌,因此十分愁虑。文婴一则急于要与铁、南二侠相见,与之合力完成师命,又听众人口气,铁、南二位行踪无定,分手时曾有明春三月回山之言,山东的事已完,恐其他往,为日无多,去的人不知能否寻到,意欲分人往寻,又恐山中人力更单,甚是为难,自己又听众人谈论,想起一事正在山东济南境内,恰巧一举三便,便向众人请命,孤身一人连夜赶来。

文婴仗着一身轻功,虽然晚走了几天,反抢在先去那人的前面,只是人未寻到,后才探出铁、南二人虽在济南,住处无定,好容易发现踪迹,待要现身相见,忽然发现二人也得了信息,已定三日之后回转,并在无意之中看破贼党阴谋,于是想好主意,日常尾随在南曼身后。本准备三日之后贼党如不发难,再与二人相见,第三夜南曼便中暗算。

将人救出之后,因在事前早有打算,非但看破阴谋,并还遇到一位异人暗中相助,解下好些难题,等到把人引往大王坟,立照预计行事,并将沿途窥探的村童遣散,以免贼党归途看破,将来受他的害。

一切停当,最厉害的一个敌人佟金海也自赶到。因在昨夜连受文婴愚弄,两次扑空,走了不少冤枉路,次日一早刚和同党分手,想回千佛山看望,便遇姚、白二贼派人求援,说影无双共是两个,现已对面,约在大王坟决一胜负,才知白忙了一夜。先想赶回,二次约那新来能手相助,一则相隔已远,又听来人说敌人早已前往相待,事情紧急,再拿话一激,佟贼年还不到五十,力大无穷,洗手之时只有二十多岁,每一想起昔年丢人之事便切齿痛恨,素性刚暴,哪经得起去的人一激,好在所用铁板铡虽然重大,外有两层皮布套,谁也看不出那是兵器,人又生得高大,不用时又可折叠,围在胸前,外罩一件宽大皮袍,可以遮掩,近三数日从未离身。听完大怒,便令那人代请所约帮手匆匆赶来。

刚到林内,甩脱长衣,将铁板铡抖直,一声怒吼,纵往场内,一条黑影已和箭一般凌空飞坠,如非天生神力,眼急手快,敌人上来这一击便禁不住。

先虽觉着来敌不是寻常,仍未放在心上,刚将手中兵器朝那两团银光、一条黑影猛力挡将上去,方想这厮找死,我这一下少说也有七成力,无论扫中哪里,都是筋断骨折,否则也非连人打飞不可。哪知心念微动,只一眨眼之间,——两声连响过处,火星如雨,四下激射,敌人受这一挡之势虽连身也未落地便倒纵出去,轻轻落在地上,真力却不在他以下,又是凌空下击,加了斤两,双方势子都是又猛又急,当时觉着两膀发酸,连虎口也被震痛。再看敌人手持一双形如人手的奇怪兵器,打扮和影无双一般无二,起初当他至多两人,不料又多出了一个,看对方双掌交叉,轻盈盈立在对面,神态安详,若无其事光景,自己两柄铁铡乃纯钢打就的兵器,又厚又重,一柄已被敌人兵器打碎了拇指大小两块,左手一柄竟连铡刀锋口也被打缺了半寸来深一小条,才知遇见劲敌,果非易与,不禁大惊,急怒交加中一声厉吼,二次杀上前去。

文婴来时早有主意,知道昨日新来的那个贼党尤为厉害,另外还有一种原因,不愿将其杀死。一看天已不早,群贼均被制服,佟贼更是情急拼命,死不肯退,正在为难,忽然想起一计,一面止住铁笛子不令相助,一面把佟贼引往远处。佟贼自知不能取胜,反倒激发凶野之性,打算拼命。文婴百忙中看出后面无人跟来,心想这厮真个不知进退,好歹也要给你吃点苦头才罢,一面施展轻功,故意引逗,一面看准形势,乘着佟贼疯一般横转铡刀拦腰斫来,身往树后一闪,扬手就是一枝小钢梭,正打在佟贼手背之上,然后低声喝令逃走,并还说了几句。佟贼先还不服,无奈一手已伤,又听对方这等说法,不禁怒火尽消,反以好言求告,请为隐瞒。文婴又说了两句,佟贼立即狂奔而去,临行回顾说:"昨日所约能手就要寻来。"话未说完,文婴笑答:"我都知道,此贼让他自投罗网,你如再与相见,你那件事我便不管了,还不快走!"佟贼只得把脚一顿,如飞驰去。

文婴看他走远,看了看地下脚印和往来道路,先往林内穿上外衣,摘下面具,遥闻二人呼喊,恐被另一强敌掩来听去,此时还不到除他的时候,许多顾虑,再说事情也非容易,胜败难料,忙即赶回原处,将铁、南二人喊住,一同上路。二人听完大意,佟金海竟似文婴故意放走,好生奇怪。天已黑了下来,南曼口快心直,向其探询,文婴答了两句,笑道:"此贼虽极凶暴,但有许多长处,方才所说还有许多要紧的话,和我路上所遇那位异人所说尚未谈到。敌人实在厉害,我们虽已改装,不会被人看出,到底小心为上,最好回山再说。否则,也等到了前途山野之中,寻好住处,仔细商谈。我有一件为难之事也想请教呢。"

铁、南二人见晏文婴现出本来面目之后,比起前两次相遇还要显得亲热,暗影中虽看不清她面貌,但那谈吐丰神无不好到极点,一口川音更如娇乌鸣春,好听已极,与寻常川中土音迥乎不同,处处显得温柔爽朗,由不得使人生出亲切之感。加上师门渊源,都当她同胞小妹一样看待。铁笛子更是心细,早就听出还有难言之隐,不便出口,否则佟金海本领虽高,动手时曾经眼见,以文婴的功力,纵不手到成功,至多费上点事也必将其打倒。何况初上场时突然飞坠,凌空一击,两下用力均猛,就这一个照面强弱已分,可是双方拼斗了一阵,乒乒乓乓打得虽极猛烈热闹,始终旗鼓相当,也未见她用什杀手,对方却是情急拼命,暴跳如雷,她只从容应付,极少回攻,仿佛开头一击使对方知道厉害便罢,更不赶尽杀绝。姚、白二老贼一败,立将敌人引开,并还不让别人上前相助,越打越远,终于声影皆无。后来往寻,又在林中发现血迹,便她自己也说打伤敌手,将其放走。这类强仇大敌照例不能并立,业已稳占上风,怎又将其放走,实出情理之外,断定其中必有原因。所说途遇异人也不知是谁,只管一见投机,又是自己人,到底初次相遇,恐内有文章。贼党人多势盛,还有两个能手不曾出面,须防无意之中露了形迹。

现当山中多事之秋,全都忙着回去,果然不应多生枝节,闻言点头笑诺,并将南曼止住,不令多问。

文婴本意身边带有干粮,最好照着日前来路由山野雪地之中连夜赶走,踪迹越隐秘越好。铁笛子听她口气甚是谨秘,惟恐被人看出。本领这高的人如此顾虑,越料不是寻常,或是有什事情恐被贼党看破,笑说:"这倒无须。文妹每次出手均和我们一样装束,戴有面具,人又生得如此秀气,加以初来济南才只数日,便我二人在山东一两年,从未露出本相,贼党便是和你对面也看不出。文妹再不放心,我们身边带有易容丸,形貌当时可以改变。至于今夜食宿之处更不相干,因我二人来此日久,为了救灾,多么荒僻之处也都走遍,地理最熟,而这沿途村民非但穷苦百姓均是我们好友,便那明白一点的富户,也有不少感化过来,无论何处均可投宿,只把事前约定的暗号和这一身里衣稍微露出,非但当我亲人看待,真要有什急事,并出全力相助,多么凶险他们也都不怕。这样寒天,就是我们不怕路险,宿在山洞野地里面终有许多不便。黑雕己往前途六十里外相候,当地是一小乡村,今夜就在那里住下,谈上一阵,各自安眠,反正要睡,由此去往间中相隔又远,前途难免有事,早晚一样是走,劳苦我们不怕,何必无故自找苦吃呢?"

南曼也接口道:"此言有理,近来实在天冷,途中再要遇见大风,走起路来更是吃力。我们因要起身,有许多事想要赶完,已忙了四五天,就这样到处托人还不十分放心,打算山中事完再来查看一次。文妹下山不久,不知明日那条山路如何难走,不养好精神,就有一身功夫也是讨厌。以我之见,这等冰天雪地深夜飞驰遇上人反易使其惊疑,这类事我们常时遇见,不足为奇。此时归心如箭,无事最好,真有强敌为难,索性顺手除去,反倒省事。我们还是大大方方照常上路,谁还怕他不成?"文婴一直都似寻思静听,一言不发,听完二人的话,又走了一段,方始从容笑道:"小妹真个糊涂,忘了二位兄姊在此时久,到处都有朋友,又只想到自身的事,不愿被人认出,忘了铁师兄身边带有齐伯父的易容丸,老少美丑均可由心改变,也许二位兄姊此时均非本来面目都不一定,一心老想赶出离此百余里的三阳岗,过了孙庄再作打算,非但忘了这条路冰雪太深,险滑难行,连二位兄姊这几日来日夜奔驰、难得休息均都不曾想到,这样再好没有。小妹这里路径不熟,原是一路探询而来,为防人知,本就绕了不少的路,此时回去当然越快越好,底下听铁师兄作主,只将先说孙庄避过,不让人发现小妹,以后便无事了。

铁、南二人才知文婴前途尚有顾忌,但与自己无关,暗忖:"她所说两处,一处肢陀起伏,春夏之交林深草密,以前常有强人出没,去年救灾时得到信息,正要抽空寻去为民除害,寻到当地一看,并未发现贼巢,只在山沟尽头浅坡竹林之中藏有一座古庙,外表残破不堪,打扫却极干净,一点不像贼党巢穴,内里只有两个老态龙钟的老尼姑,年已七八十岁,一个还是残废,另一个又是聋子,生活十分清苦。初见面时并将来人误当强盗,自己也就将计就计设词探询,得知贼党盘踞之地尚在前山一带,形踪飘忽,并不一定。上月不知何故,自将所居一所房舍拆光,全数走去,曾往庙中来过两次,知她师徒年老穷苦,勉强种着几亩山田,不够吃的,非但不曾侵害,反周济过两次,自己先看对方神气不像盗党,又因贼党全都骑马,那庙附近不见丝毫痕迹,来路山口零零星星发现的马粪均已干透,所说不似虚假,又向附近山村中探询,均说这两个老尼姑还是好几年前有人人山斫柴,途中相遇,路都走不大动,以后山口一带有贼,无人敢于深入,也未见他出来。上月强人走后,忽然有人见她师徒互相扶持,似由孙庄那面镇集上买了一点油盐,缓步走回,年老力衰,看去十分可怜,只当贼党已走,也就不再理会。

"孙庄偏在当地西南,相隔只有十六七里,是个聚族而居的大姓,全庄人了不少,拥有大片山田土地,自家筑有一圈小城堡,离庄半里便是镇集,居民都是他们同族,人多习武。庄主孙尚友慷慨好交,人还规矩,全庄并无大富,但都丰衣足食,庄主便是族长,平日公平交易,不受人欺,也不欺人,远近各村都喜到他镇上交易。自己先觉所闻可疑,误认是个隐蔽本相的土豪恶霸,为了救灾,欲往借粮,到后一看,才知主人连同族中少年均曾得过高明传授。孙尚友之父年已八旬,更是一位退隐多年的名武师,人颇正直,父子二人在全族中辈分最高,又善管理,绿林中人俱都不敢正眼相看。他和三阳圄那班贼党虽是各不相犯,平日防备甚严。老头子自从昔年退隐回乡,便打着均富的主意,立有许多规条,奖励农商,自耕的田不许私相传授,又开辟出不少荒地,所以人们日子越过越好。虽然家家小康,内中两家颇有积蓄,但是全庄不问男女老少,都能吃苦耐劳,极少一人坐吃。平日义气,又肯济困扶危,这等难得的人家实在不愿扰他,当时悄然而去,对方也未警觉。后来想起这两处地方都有可疑之处,为了事忙,无暇及此,加以贼党已去,一直不曾再来。孙尚友之父虽有可疑,真名也必隐去,就算以前有什恶迹,业已洗手多年,不应再究既往。当此朝代,像他这样明白事理的人家已是少见,既不打算惊扰,何必多生枝节?事隔一年,早已不在心上,没想到文婴忽然提起,并还十分注重,打算避道而行。此女从小便是孤儿,据她所说以前随师学艺,不曾远出十里之处,直到去冬师父死后方来寻她大姨,山东更是连来带去不满半月,如何会与这两处可疑之地有了关系?"越想越觉奇怪,见南曼两次探询,文婴均用言语岔开,笑说:"南妹,此时何必多言,前途再谈不是一样?"

文婴方答:"师兄、南妹不必多疑,早晚总会知道。"猛瞥见前面荒野中有火星一闪,相隔约在十丈以外,文婴忙即低嘱禁声,跟着把手一比,想要跟踪掩去。南曼低声说道:"文妹,休看你本领高强,到底年轻,初涉江湖,你看这里遍地冰雪寒林,地形险恶,景物荒凉,未了这一段连个人家俱都没有,你说那三阳岗地方甚大,有一土沟人口便与附近大林坡相通,我们前月未落雪以前曾经来过,休说夭已二更左右,便是未下雪时,太阳只一偏西便不见有人影,此时如何会有火光?"话未说完,遥望前途寒林掩映中又有火星连闪两闪,宛如飞星过渡,端的快极。

当日天气虽好,因在十月底边,上面虽满天寒星,下余却是一片漆黑,全仗雪光反映,三人又是练就目力才能辨路。这时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天气也越发酷寒,有时一阵朔风过处,吹得沿途缀满冰雪的寒林萧骚乱响,宛如繁金碎玉交鸣如潮。因未戴有面具,只管功力深厚,那被西北风卷来的残冰碎雪做一大蓬扑向脸上,照样也是冷得难耐。

如换常人,此时此地早已冻僵倒地,哪里还能冲风急驰?只为少年好胜,当着初见的人谁都不肯说出一个冷字。地面崎岖不平,险滑已极,上来又是越野而行,铁、南二人以前虽曾往来几次,那条道路已被积雪掩蔽,先是有心避开,后是看不出来,文婴更是路生,心中有事,只想避人,专选林木较稀之处穿过,迎风说笑,均未想到走上以前往来那条道路走起来方便得多。及至火光初现,还未觉得那是道路,等到未了两次发现,方始看出那团火光贴着地面三四尺凌空而驶,其急如飞,晃眼便由侧面做一弧形绕向前面,比三人要快得多。心想:"凭我们的脚程轻功常人决追不上,就说冰雪崎岖,迎风而进,又在互相说笑,遇到风力太大,内中夹着大量冰雪,逼得人气喘不转还要侧身倒立,风过再走,或是背风倒退而行,比起平日也慢得多,此人和我差不多同一方向,也不应在我们稍一停立观望之际便被抢向前面。如是仇敌,决非弱者,单运轻功先就比他不过,这高本领的人,下山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岂非奇事?"

正低声谈论间,前途火光又现,相隔虽远一些,却比先前慢了不少。铁笛子首先醒悟,忙即低喝:"此人可疑,并且还是两个,我已想起他所行之处乃是一条坡道,我们由斜里穿过只十余丈便可走上平地。昔年由华家岭起身时曾见人脚踏雪里快,坐了雪橇滑雪而驰,真个比飞还快。你看先那一点火光宛如流星过渡,快得出奇,此人脚下定必踏有雪具,半夜三更,飞驰在冰雪山野之中,就非仇敌也非常人。既然相遇,我们沿途说笑,他在后面,下风听去难免警觉,前途不远往左一转便是我所说小村,黑雕就在当地隐藏,必已先到,我们逆风而行,冷还好受,随风而来的冰雪却真讨厌,快将面具套上,索性追将上去,就是未穿雪具,没有他快,走上人行道路也好得多。"

文婴闻言,方一迟疑,遥望前途果是两点火星,业已会合,仿佛一个正在前途相待,各用火光发出信息,刚一见面火光立隐,更不再见。由斜刺里赶去至多二三十丈光景,照对方这样快法,除却有意相待,踪迹已泄,想避也避不开,否则决追不上,何况此时,又有一点耽搁,低声笑诺,自将面具取出套上。那特制皮套加上风镜越发风雨不透,二次冲风前进,果然容易得多。三人均觉方才防人看破,未戴面具,白受许多寒风冰雪侵袭,忘了深夜之间怎会有人,结果发现两人,反要戴上,岂不可笑?南曼开口想说,被文婴拉手止住,由斜刺里横断过去,路更险滑,中间还隔着一道河沟。三人急于追赶,那两个持灯飞驰的人过时由一陡崖上面急驶而下,等到发现前途有一深沟,人已快到边上。总算南曼在前,首先警觉,本领又高,忙将双脚朝崖口边上,用力一蹬,施展轻功斜飞而下。铁、晏二人闻得前面惊呼,也自警觉,一同纵落,飞驰过去才得无事。否则以三人的功力,虽不至于送命,事出意外,走得正急,失足轻伤也所难免。再往前两三丈便到正路,铁笛子笑说:"方才好险。"文婴接口道:"险倒无关,倒是南姊过时喊了一声,恐怕已被前面两人听去,我们还要仔细一点才好。"

铁、南二人均党文婴非但本领甚高,别的也必来得,否则这样美貌的少女,师父决不许其一人下山随意往来江湖之上。就说女扮男装,声音笑貌到底不同,稍微留心的人仍可看出,便她本人也是十分自信,心高好胜,老想人前显耀。自从上路之后偏是这样顾忌,仿佛前有大敌,随时随地均在戒备,惟恐狭路相逢,被人看破神气。开头疑她来路途中吃了人家的亏,虽然逃避得快,未遭毒手,事后想起却是胆寒。也许敌人力强势盛,虽有三人合力也非敌手,恨不能赶紧将那难关闯过,才会这样谨慎小心。后来仔细查听她的口气却又不像,并非怯敌,偏又怕人看破,实在不解,问她又不肯说,闻言刚把南曼一拉,不令多问,文婴已自看出,笑道:"二位哥哥姊姊莫当我是真个怕什敌人,这里面暂时实有说不出的苦楚,到了前途自知底细。我也不会隐瞒,万一途中遇见可疑人物,还望暂勿动手,由小妹上前问明底细再作道理。我知师兄南姊身边带有两种信号,一是师父特制角哨,一是各式旗花和那灯筒,这两样东西由新桃源来时崔师姊曾经交我带在身旁,以防万一之用。如其有人将我引开,请不要跟去。来人我也未必相识,如有不测,我将这两种信号随便发动,再往应援也不为迟。照此行事我便可以交待过去,不致违背师恩遗命,负人之托了。"

铁、南二人一听,料知此与乃师有关,回忆昔年文婴之母黑衣女侠晏瑰之妹晏霜娥的身世经历,便明白了几分,文婴从的又是母姓,全都醒悟。这类事对方不说自然不便多问,刚刚同声笑答:"我们怎会多心,必照文妹所说行事,但是人心险诈,我们强仇大敌又多,请文妹多留点心便了。"文婴闻言方答:"师兄师姊真好,其实我也不想瞒人,不过暂时还有碍口之处而已。"

话未说完,忽听来路一株大树后有人笑说:"人家都走远了,还不快追!"三人一听语声来自下风一面,说得这么真切,又是一个女子口音,大惊回顾,只见来路林中暗影里有一黑影,略闪不见,对方动作极快,自己又正向前急驰,一来一去相隔越远,照那人的身法决难追上,方想,又遇见一个脚程快的,遥往前面又有火星出现,连闪两闪。

三人听出身后那人不似怀有恶意,文婴又想起昨夜所遇异人,越发心急,见铁、南二人还在迟疑,忙道:"小妹现在想起一事,左右两难,如其所料不差,仍以见他为是,否则这位老前辈不会暗中跟来向我提醒。这便是昨夜所遇那位异人的口音,方才两点火光定是那两个该死的贼子,非但不想避他,最好就势除去,多少也可出口恶气,请快追吧,能够追上才好呢。"

说时遥望前途,火星明灭闪动,这次竟不再隐,只是一前一后相隔颇远,内中一处并还偏向道旁林野之中,仿佛立定相待神气。文婴气道:"此时我已想起,定是昨夜异人所说那两个万恶的狗贼无疑。我真粗心,只愿防备孙庄那人看破,忘了这两贼的外号。

师兄说他脚穿雪具,一点不差,想是我在孙庄露了形藏,不知怎会被他晓得,暗中掩来,尾随在我们身后。照此情势,我们踪迹早被看破,正不知何故,见人之后不敢对面,又自溜走,想不出个道理。这时忽在前面相待,多半诱敌之计。这两个仇敌虽只昨夜听说,不曾见过,只知他那本领和现在所用双地煞、小流星的外号和那一手毒药暗器,但他父母师长均是凶人,行踪尤为诡秘。既然停步相待,必有拿手,我们还要留点神呢。"说时三人业已顺坡而下,一路飞驰,看出最前面一点火星似往后面会合,飞驰上一段忽然不见,最近的一点仍在原处闪动,但是前往决非正路,偏在道侧,相隔还有七八丈。文婴因仙人掌又重又大,解开应用比较费事,业早取出,分持手内,包袱斜挂肩上,心情也颇紧张。方说:"这厮毒药暗器厉害,师兄师姊兵器怎不取出?前面就到,我们走慢一点,天黑路滑,莫要上他的当。"

铁笛子到底久经大敌,途中留神,看出侧面肢陀起伏,不像有什平地,二女几次想要穿近,由斜刺里穿过,均被拦住,说:"如非有这一片斜坡,黑地里我也想它不起。

这一带原是一片乱葬冈,肢陀最多,决非用武之地,就有埋伏也不应设在那里,我们并不怕他暗算,只防受他愚弄,等我看准形势再定。"二女只得罢了,及至赶到当地,和那火星停处已成平行,文婴又想改道纵去,铁、南二人刚同走不几步,南曼方说:"这火光如何不见闪动,与方才所见不同,莫非人溜了吧?"铁笛子已将二女拦住,接口笑道:"文妹且慢,我们上了狗贼的当了。此是疑兵之计,人早离开,只为来路一面林木较多,地势倾斜,我们走得太急,隔着大片疏林,天又有风,仿佛灯光不住闪动明灭,其实在火光初出现时贼党业已逃走,有心叫我们多走冤枉路,以防追上。风势一止,他放在那里的灯光自然不再闪动,你如不信,无须往看,相隔五六丈我用一个雪团便可打灭,有无贼党埋伏就知道了。"

二女还在将信将疑,铁笛子的手法本是百发百中,打得又远又准,早将地上积雪抓起一团捏紧,抢前两步猛力掷将过去,火光立被打灭。又连抛掷了两团,笑骂道:"这厮真个可恶,前面虽无埋伏,路却险滑已极,还隔着两条雪沟,他逃也罢,还要巧使我们多费点事,真个可恶。我料这厮也许由大王坟附近便在暗中尾随了来,照此情势理应一场恶斗,不知怎会费了许多事,冒着寒风尾随奔驰了这一大段,双方还未对面便自溜走,莫是文妹所说那位前辈异人突然现身将他吓走了吧?"文婴想起乃师临终所交的那张遗嘱,早就悲愤填胸,只是不曾露出,闻言虽觉有理,仍不死心,仗着贴身皮衣刀剑不透,只将两眼风镜护住便可无害,手中仙人掌又是专防镖弩之类的利器,正和南曼商量,欲往察看。铁笛子见她先前怕人看出,忽又如此激昂,知道方才所料不差,笑说:

"要去都去,看那灯火是否特制也好。"

忽见前面似有火光映照,心疑敌人还有埋伏,恰巧旁边有一雪堆颇高,纵身上前一看,不禁好笑起来。二女也自赶上。原来前面对头悬灯之处乃是一株枯树,秃干枯枝本来雪积不住,再被狂风一吹,上面积雪多半吹落,下面又是一片凹崖,崖脚空着一大片,点雪俱无,却有不少枯草,堆在凹中,离开上面深达丈许,土沟甚宽,逃贼的灯便挂在树上,相隔大远,虽只见到一点火光,内里想是油膏所制灯蕊。火力甚强,被雪团打落下去。恰巧坠在下面那片枯草之上,当时引着,灯筒中的油膏也被火烧熔,于是将崖脚未被雪压的一片枯草全数点燃,崖上下全被照亮,哪有人影!

二女方觉铁笛子所料不差,忽然遥望天边似有豆大两粒火星,又似前后会合,互相闪得一闪更不再见,料知贼已逃远,这样黑天雪地决难追上,再用灯筒照见二贼所过之处,均留有两条雪痕撬印,内中一条正是去往悬灯之处,但是未走回路,一算途向,与前途准备投宿的黄茅村一在正南、一在西北,略一商计也就拉倒。晏文婴先未想到平日时刻在念的深仇大敌会在这里狭路相逢,如其事前得知,稍微留意,便不致被他滑脱。

再一想起昨夜那位前辈异人曾说,双地煞、小流星就要寻你,杀母之仇遇时不可放过,更要留神狗男女的凶毒,不与铁、南二人相见同行同止不可上路之言,一时疏忽,只顾防那另外两人,意将此事忘个干净。从来机警仔细,竟会这样粗心大意,越想越恨,无奈仇敌业已逃远,为了天黑路滑,走了半夜才只四五十里,彼此都有一点饥渴,就是不寻宿处,也要觅地饮食。铁、南二人看出她闷闷不乐,再一劝解也就罢了。

铁笛子随将灯筒取出,朝西南方空中亮了几亮。文婴知是招呼黑雕的信号,忙说:

"听大姨说,此雕天山特产,从小便经恩师和师兄师姊豢养训练,非但猛恶灵警,目力更强,能在黑暗之中察看地上动静,更能隐身高空暗云之中,连经许多时刻飞翔不倦。

我们虽与狗男女去向相反,相隔并不甚远,此雕空中飞行晃眼追上,它又深通灵性,能够分辨敌人,师兄可否将它喊下,请它代小妹察看仇人踪迹么?"铁、南二人笑道:

"我们心意也是如此。可惜二贼去路相反,天又大黑,不知是否藏起。只要前途没有二贼藏身之处,此雕必能寻见。"

三人正说之间,遥闻空中起了极轻微的异声,南曼笑说:"大黑来了。"文婴抬头一看,西南方高空中似有两点金星同时隐现,南曼业已抢过铁笛子手中灯筒朝那金星来路晃了两晃,异声立止,紧跟着星光也自隐去,方想,此是雕的双目,听说此鸟金眼电射,约有小酒杯大小,夜间更亮,老远都能望见,此时相隔越近,飞得又快,如何反看不出?猛瞥见南曼一声低哨,纵身一跃两丈抢上前去,同时目光到处,一片黑云已由暗影中自空飞坠,正朝南曼当头压下,跟着又听一声低啸,与方才所闻异声相同,知已降落,忙和铁笛子赶将过去。还未近前,忽见两团金光远射数尺,正对自己一面,地上立现两团亮光,同时看出南曼左膀叉腰而立,那只半人多高的金眼大黑雕正停在她时环之上,南曼手伸腰间粮袋之中,正将方才向铁笛子讨去的干肉块取出,抛向雕的口里。见面一问,才知那雕灵警非常,因其身形高大,飞将起来两翅横宽,长达丈许,知道主人不愿它惊人耳目,又恐无意之中受了仇敌猎人的暗算侵害,目光又强,所以飞行起来,除却现身应敌,全部高升云空。就是夜间接到主人信号,由空降落,老远望见翔空飞来,快要临近,也是先作低啸,然后看准地方,双目微闭,将目光隐去,方始和箭一般,两翼一收,朝着主人这面飞投下来。

自从铁、南二侠二次下山带它出来,五六年内常人谁也不曾见到它的真相,也寻不到它的踪迹。铁、南二人所发信号又是附近有敌的表示,所以来得更是隐秘神速。文婴先虽听说,还不知道如此灵巧,见它顾盼之间那么威猛,对这两个主人固是亲热已极,便是自己和它才只第一次对面,也是那么驯善,试探着稍微抚摸它的毛羽,竟将雕头伸出,朝自己胸前挨蹭,表示亲热。及至讨了两块肉去喂它,也是先用它那铁嘴的尖噙去,到了口里方始仰头大嚼,轻得使人无觉。那两条短腿真和小树干一样,又粗又壮,握将上去其坚如铁。两只钢爪比人手还大得多,伸手一试爪尖锋利如钩。这时轻轻虚抓在主人时弯之上,动作之间仔细已极,仿佛惟恐伤人神气,不由又惊又爱,赞不绝口,笑问二人:"见了别的同伴是否如此?我和它初次相见,这样威猛之物怎会这样亲热驯善?"

南曼见她拿着灯筒照了又照,处处显得天真稚气,笑答:"文妹,你只当是此时初见,哪知这东西心灵眼尖,当你日里动手时它早看出你的来历,你又戴了面具,拿了仙人掌,当然一见而知是我们的至好姊妹,你又那么爱它,自更和你亲热了。"说时,那雕已将肉块吃了不少。铁笛子笑说:"你那一袋于粮,昨夜南妹业已失去,且到前面为你想法,或是把我们的于粮分些与你。方才还有两个敌人要你去查探呢。"说罢朝着西北方打了一阵手势,又指了两指,南曼左膀一抬,那雕立时就势腾起一丈多高,方将两翅展开,略一闪动,便自冲霄而起,晃眼直上高空,方始露出两点豆大星光。文婴估计离地已高,正在连声夺取赞,那两点星光忽然由大而小,再一转眼便自不见。初飞起时满地风声,扇得附近一株大树上面的冰雪哗哗乱响,所有枝柯一齐震撼,残冰碎雪飞舞如雨,声势甚是惊人,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