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舟回到家里,发了几次寒热病,精神疲乏极了,有时到野外去散步。那时涟秋也回家了,他便与涟秋时时谈些 心事;觉得家里有点寂寞,便住到涟秋的家里。

一间高旷而狭长的屋子,靠窗有两座榻,秦舟与涟秋对床睡了,还说不尽许多的话。微小的灯光,静悄悄地听着。

“舟弟,你知道吗?H小姐快要嫁了;十月十日结婚,还有二个月了。”

“嫁给谁呢?”他发问到这里,颤栗得不成样子了。

“嫁给南乡的F君。”

“可不是在县署里当书记的吗?”

“不差,你相识的罢!”

“我和他见过一面,他是一位很漂亮的少年,H小姐一定得意的。”

“这是她的母亲的主意,她并不见有意于F君呢!”

“唉!……”

“实在她等待你呢!”

“涟哥哥,你再不要提起那种话了,我的心儿痛极了。”

“那也没有法子想,我是怪你的自己不好。你前年在上海逛窑子时,H小姐的母亲听得后,对于你也淡的了。”

“涟哥哥,我是现在变了一个半身不遂的人,不愿意H小姐跟我受累;我很愿意H小姐和F君的爱好,得到无量的幸福。”

“舟弟,你今年二十一岁,正是有为的时代;何必为了这件事自咒自怨呢!”

“不,你不知道我的心儿呢!”

秦舟在床上转侧不安,不愿意把哭的声音送到涟秋的耳朵,用一条单被掩住他的面,使他不出声音。

H小姐的住家,和涟秋的家离开不远。有一天,秦舟去看朋友,务必经过她的门前,远远地见H小姐立在门前。他想回去,而H小姐看见了。他不住的颤动地走过去,料 H小姐回避他的,可是她也不避。秦舟低倒头想:“招呼的好呢?不招呼的好?”便假装不见,走过她的门前。可奈朋友不在家里,他退回来,H小姐依旧立在门前。

“舟叔叔,你那时候回来的?”

“噢!H姊姊我没有见你,恕我!我是回来十多天了。”他不好意思的站住了回答她。

“进来请坐一歇罢!”

“谢你,我还有人等着呢!你的妈妈很好吗?”

“谢你,她很好。”

“那末我去了,再会罢!”

他看H小姐长得又大了,素朴的服装,宛然一位未来的,治家有序的贤妇。

他从涟秋的家里回家,弯过鸭舌坞,他走不前了;这是他的母的墓地。夕阳在山,柳树的影儿增长数倍,横卧在地上;黑苍苍的砖坑,经风雨的剥蚀,似乎数百年的古物了。他对了砖坑,洒出许多眼泪。

“母亲啊!你望我读书成名,我竟违背了你教训了。你抚育我到这地位,我但使你失望;料你不会瞑目呢!像我这样的儿子,还活在世界上做什么,你快来领我去罢。”他挥着眼泪,对砖坑说了,听得有招呼他:

“舟弟,你真有孝心,你的母亲在天上,何等快乐!你何必悲伤?天晚了,快回去罢!”一位邻妇在田间种作,望见他在墓前挥泪,特地来安慰他。

他回到家里一个月多了,有一天在书室里,他的父亲掩了佛经,支颐而坐;他的嫡母站在旁边。他的弟弟在帮他整理书籍行装。

“明年早点儿回来!”嫡母说。

“我不想回来,日本山水很好,明年暑假想去旅行。”他 回答。

“你明年回来罢!你的父母年纪老了,你还想不到吗?”他的父亲说。

“哥哥明年早点回来,我要你教英文。”他的弟弟说。

“我在外边也很舒服,无庸你们的挂念。”他说。

“还说舒服!日本饭菜,二条生鱼,三片萝卜。你要回来,我望着的呢!”他的嫡母说。

“父母对你说话不差的。你想旅行要紧?还是望父母要紧?”他的父亲说。

“哥哥不回来,我要哭哩!”他的弟弟说。

他离家二年,回来后,家人待他像亲戚一样。但是不到二个月,他又预备回东京了。这便是他和家人分别的一天,涟秋伴他到上海搭上轮船,半夜里从吴淞出口了。

他的病还没有全好,上船后受了风浪,又复发作,时发时愈;路上虽感到无限的苦痛,也算勉强到东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