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在T大学的园子里,坐在樱花树下石上,远远地一位教文化史的教授进来。他看这位教授的面上,忽而有梁启超三个字出现,他想:除非这教授的话痛快淋漓,有如梁启超的文章;但也未必。他用力的想下:这位教授与 梁启超究竟有什么关系?直到第二个星期,连续听讲埃及古代文化,讲到金字塔,才想到他在高等小学时,读一篇梁启超的什么老年人少年人的文章,他第一次晓得埃及有金字塔。
他近来往往有这种漠不相关的联络想象,有人说他是忧郁病的症候,他自己很恐惧。他在梦中有时会见未知的爱人,作性的调和。他问过许多朋友,他们也常常犯的;又问过一位研究精神病理的朋友,他说:“生理上的作用,无关紧要;像你那样面有血色,精神健旺,决不是病理的。”他就此安慰了。
他为了到学校近便的缘故,便搬住到白山植物园的后面。没有课的时候,拿了一二本英文诗集,到植物园躺在草地上,朗读几首心爱的诗;和孩子们笑谈一阵,一面自己悲伤小时候的无忧无虑的时代过去了,一面又替孩子们,远虑到十年后也要到烦闷的地步。这里和圣公会很近,他有位女朋友要学英文,他便介绍给E牧师的夫人前学习。E牧师很殷勤的劝他时时来做礼拜。他并不欢喜宗教,从前也曾到过Z桥的礼拜堂做过几次;他想到污浊神圣,不由得心痛复发。他不能推却E牧师的盛情,有时也到圣公会做礼拜,乘此忏悔旧过。他觉得E牧师很有趣,从前也曾交过些外国人,但从未碰见这样奇异的外国人。
I am very glad that you have improved so much in your spirit.(我很欢喜你的灵魂有这样多的进步。)
他连做了三次礼拜,E牧师便用商业招徕的手段,引诱他信教;目光灼灼,笑意满面地对他说这句话。
What it is to be, I don't learn.(我不明白那些。)
I am sorry for You.(我替你担忧。)
E牧师听得秦舟的回答,慢慢地也说了一句无根据的 话;似乎一半可惜秦舟的梦梦不醒,一半可惜自己手段的无效。秦舟尤其看出宗教的虚伪,牧师的卑鄙,打定主意不受他们的愚弄了。
“求神不如求己。”
他才想到这里,自己认为异端者,做了几首忏悔的诗,要受“自我”的洗礼求“自我”安慰!
将我昏乱的脑髓,
漂洗得洁白!
将我污浊的血液,
蒸滤得清澈!
忘掉我是败北者,
重上人生的战线。
这是他忏悔诗里祷告“自我”的话。他决意与颓丧绝交,振作精神,譬如死了又活的样子;但他的意志薄弱,究竟战不胜过去的回想。
第一年的暑假他没有回去,第二年的暑假又到了,他不想回国,他的父亲屡次写给信他说:“父母老,弟弟小,回来望望我们!”他于是想到亡母待他自决的一个问题,又突然想到无父的H小姐自己又二十一岁了。“回去罢,回去罢,他们望眼欲穿,都等待着呢!”便搭上归舟,对日本山水说:
“去了,再见!”
山和水像在唱着John H·Payne(约翰·班扬)《归去来兮》Home! home! sweet home!的歌声,送他回去。
舟中很热,他坐在吊床上看书,Geoge Moore(乔治·莫尔)的Drama in Maslin(《面包里的戏剧》)的书页上,滴了满纸的汗。
半夜里,月明如水,凉风袭人。他独自登上甲板,挽住栏干背诵Wilcox(威尔科克斯)的《月与海》Moon and Sea 诗句。
You are the moon, dear love, and I the sea:(亲爱的,你是月亮,而我是海:)
The tide of hope swells high within my breast,(希望的潮水在我胸中高高涨起,)
And hides the rough dark rocks of life's unrest(又退隐到动荡的人生粗糙黑暗的岩石后面)
When your fond eyes smile near in perigee.(每当你热切的双眼在海潮的最低点微笑。)
But when that loving face is turned from me(而当你可爱的面容离我而去)
Low falls the tide, and the grim rocks appear,(潮水落下,怪石露出,)
And earth's dim coast-line seems a thing to fear.(地球上昏暗的海岸线显得多么可怕。)
You are the moon, dear one, and I'm the sea.(亲爱的,你是月亮,我就是海。)
轮船到上海了,他在船上,精神上很能抵敌肉体上的不安。到了岸上,他欣喜地去望了几个朋友。晚上,他无意之间,踱到闸北的R路。他走到银光里的前面,站住了。又绕来绕去的经过了几次,他像看见Y女士的黑影,贮立在银光里的胡同里,像在怨恨他;于是急急回到旅馆去。
他在上海接触了二三天污浊的空气,回到家里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