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舟在家里混过了新年,又到上海于是他决意改去去年的行为,由江先生介绍到某公会中担任文牍。他初入公会,同事的人以为他年轻人,很看不起他。他也傲慢成性,不去理那八字须的老前辈。他们将重要的笔墨,都推他一个人身上;他幸而在江先生处学过公文法式的,倒也不见破绽。他因此看出老前辈有意玩他,便也更加看不起老前辈了。不久他因为意见不合辞去了,他觉得住江先生家里,总有点不舒服,也没心绪用功读书;不用功,那末对不起江先生的谆谆指导。他天天有口无心地翻读书籍,送去虚空的 时日。
上海的南境有个半淞园亭台花木,雅趣横生。在这污浊的地方,算这个花园最雅致的了。春天的阳光,唤醒了许多游人;男男女女,在这个园子里,忙地穿进穿出。秦舟一个人在江上草堂碰到多位朋友。他们有的带着夫人,有的领了妓女。他近来忧郁不乐,不愿和他们同玩;又一见妖艳迫人的妓女,想到父亲的呵责,不由得悲痛直上心头;他一个人在人迹稀少的地方坐着,更显出孤独而沉闷的样子。
“Mr秦,我们久不见了,你来多少时候了?”
他抬头一看,是一位N中学的旧同学,同时留级同时退学的C君,他喜出望外,握住他的手请他同坐。
“C君,我久久要看你;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住在闸北R路的银光里请过来玩!”
“你仍在卢家湾的F大学吗?”
“我侥幸去年年底毕业了;你也毕业了吗?”
“我名义也算毕业了;你近来赶什么事?”
“我正预备到法国留学,此刻所以很忙;你呢?”
“我很羡慕你呀!说到我,堕落到极点了;从前的希望,完全打消了。”
“为什么呢?”
“说来话长,我也不愿意说;我们此次一会,或是最后的一次;以后我也不知道是活是死!”
“你说罢,我可以帮助你的,总当尽力帮助!”
“在这短时间,我不能说出;最好我们约一天在很静的地方谈罢!你以为怎样?”
“也好;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住在一个父辈江先生家里,很拘束的,我也不常在家。”
“那你可搬到我的地方同住。我住的房主人姓罗,我们带一点亲戚的。我一个人住一间侧厢,很觉寂寞。”
“那是很好,我过几天便当搬来。”
“……”
闸北R路的银光里是新造的房屋;罗家住的在里的尽处。秦舟与C君住在楼下西侧厢。罗家用的仆人,他们也可指使的;秦舟觉得比江先生处适意得多。C君因为预备赴法的事情,天天奔走在外。秦舟在这里读书,不常出外,也觉得有点沉寂。
秦舟与C君同住后,他常常听一种声音,好像这里娇嫩的声音,似乎他从前听得很熟悉的。有一天,他偶尔向东侧厢的楼上一看,有一位少妇装扮的也在看他。她急急引避。她的脸儿也很面熟,秦舟觉得奇怪极了,他想自身除非在梦中,或者已死了;如果尚在人间,那末人间真不可思议的了。
“噢!想到了!想到了!她是……她像是Y女士!”
秦舟掩了自己的口,说给自己听了;闭了眼儿,以前的种种,一一现到他眼前。“这是梦中,这是冥府,决不是人间!”他面色灰白,靠在椅子上这样想,愈想愈难受了。
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夜,电灯熄了,西侧厢的后房,对面排两只榻。C君与秦舟都躺在榻上,还谈些白天里做的事情。
“C君,今天我们四人打麻雀,两个都罗家的媳妇吗?”
“是的,那位年轻的,做罗的媳妇才两个月哩!”
“所以还不脱处女的面目;她的本家在什么地方?”
“听说从z桥娶来的。”
秦舟听得C君的话,尤其决定她是Y女士了。Y女士还有位嫂子,是C君的表姊;她的丈夫跟着父亲,天天到公司中办事,晚上才回家。Y女士的嫂子,时时请C君秦舟 和Y女士一同打麻雀消遣的。Y女士的心中,也很知道C君的朋友是秦舟但是面上都没有露出前已相识的记号。
不久C君因经费问题,回到家里。秦舟更感寂寞;恰又沾染了时疫,一个人呻吟床褥,忽热忽冷;但他也不以为意,他很希望一病不起,了却许多烦恼;他觉得活在世界上,真没意思啊!
“秦先生要保重身体才好,请你尝点药儿!”
罗家的婢女,送上一包药,提了一壶开水到秦舟那边来,殷勤的劝秦舟进药。秦舟受了药,看看包纸上,有铅笔写的一个英文字“Heart”,他不由得落下两点眼泪。
“谢你!我是时疫,不关紧的;谁教你送药来?”
“新奶奶教我送来的;因为C先生回去后,你一个人没有商量的地方,所以教我服事你。”
“你替我谢新奶奶,我真感激她!”
“秦先生,不必客气,我冲给你饮罢!”
“不必!你把开水放在桌子上,让我自己冲饮罢!”
“那末我去了,你别心焦呢!”
“谢你!谢你的新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