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川的水,清可鉴人,雨峰芦荻,犹等待着秋来开花。秦舟的姑母们的归舟,趁练川入海的急流,次第拜别那岸柳长桥而去了。舟中秦舟的姑母,和H小姐的母亲,并肩而坐,谈些琐屑的事情,都不能入秦舟与H小姐的耳。他们在船的后方,望望野外的景物,天空的飞鸟,流水声,乃声,和他们低细的谈话声,一唱一和,也不辨是天籁,是人籁了。
“H姊姊,我们行得多少路了?”
“今天晚上可到家,一共七十里路,你去用数学来算罢!”
“可是我的数学忘掉了。”
“别谈说,高小的二年级,命分比例都教过了。”
“说到命分比例,我只懂他的名词;虽是一位东洋留学生教我们的,我一点都不记得;因为再没有那时候你教我的有趣味了。”
“舟叔叔,你休笑我!我那里比得上东洋留学生的好呢!”
“我不是笑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东洋留学生教我的算学,我不愿意去学习呢!”
“你真谎说,我决意不信实这些话。”
“谁来诳你!你不信也罢!况且上数学课的时候,我只在石板上画人画马,有时空想。若是你做了我们校里的数学先生,我无论如何细心去学习它。”
“舟叔叔,你还说不笑我吗?你的嘴巴,想不到有这样利害呢!”
“这是真话,说我笑你,你冤枉我了,虽然白白地辩论也无用,你要知道我的心儿,是出于真的。”
“别多说罢!算了!算了!再道下去,我知道你又要赌神罚咒了!”
H小姐靠在船舱的一边,向下一看,碧绿的清水中,映着自己的脸儿;她一笑,影子也一笑;她一怒,影子也一怒。
“看啊!舟叔叔,我在水里呢!”
秦舟并上H小姐的右方,他注视水中H小姐的脸儿,她低倒了头,两边的刘海掩到她的眼儿;他说:
“呀!H姊姊!我也在水里,我们俩多在水里!”
他们俩的脸儿,被波纹的涌动,两相交颈,忽分忽合地摇拽着。于是H小姐起身,背窗而坐,又触动了她多情善感的生性,低倒头,看见木板上的条纹;抬起头,望那行云的来去,好像都有很深奥的哲理存在其间;她也像未来的哲学者,一双深碧的瞳子,仰观俯察,贯串到她的真挚的深远的心情;天地万物供给她去思索。秦舟望在水里,不见了H小姐影子,也罢兴而起。
“H姊姊,你在想些什么?”
“我没想什么,你想吗?”
“我也不想什么。”
“天快要晚了,我们快到家了;舟叔叔,你有闲暇到我家里来玩。”
“我希望天光永远不要晚,船也永远不要到家。”
“为什么?”
“学校开学期近了,我到家后,不久就要上学去呢!”
“你学校里有许多同学,不是很热闹的吗?”
“我不欢喜那样的热闹,我情愿天天在船上和你一起。”
“你要知道:我们在船上来去是避难,不是玩呢!”
“所以我很愿意常常有难,常常避难;可不是最得当吗?”
“啊!你倒愿意常常有难,也不害怕吗?”
“我们会避去,所以不害怕的。”
H小姐还没有回话,听得秦舟的姑母在喊他们了。
“你们不怕夜风吗?快到家了,进来罢!”
他们俩便走进舱中,H小姐靠他的母亲一方坐下,秦舟坐在他的姑母旁边。二个三四岁孩子躺在褥子上,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中讨趣。秦舟的姑母和H小姐的母亲,仍旧谈些世故人情的话。只有秦舟的两眼与H小姐的两眼,对视成双直线。秦舟一闭目间,H小姐的影子仍在他的前面。
“舟弟,你不要睡,快要到家了。”
H小姐的母亲见秦舟闭目,她向他这样说。
“不是睡,不是睡。”
秦舟虽是这样说,但很不愿意听这“快要到家了”的话。他想:“H小姐的母亲真不是知己,她婉顺地告诉我快到了,那知道我的心里说不出悲哀。”他看看H小姐一言不发,尤其显出此别意何如的疑问;忽而H小姐转身一望,说道:
“唉!香火桥到了。”
秦舟听得到香火桥便已是离家百步,急得一身冷汗。这最后五分钟,他味她的语气,似乎也很可惜。到了香火桥彼此显然抱着失望的心情,他恨不得他的家远隔几十里呢?越是想远,越是近岸了。有呼喊的声音,他辨出是表兄涟秋喊道:
“你们回来了,你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