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县在清朝的时候,出过多少状元,又是陆清献公做过县官的地方。人杰地灵,这是秦舟从小知道的。涟秋的亲戚家,在城外落乡的了。那边风景又是很好,秦舟来了多天,他到野外散步,每每遇到石人石马的大坟,庄严高大的家祠,尤其感到小时闻名的不虚。
阳光自丛林中透入,地上现出无数的圈纹,一耀一耀地波动着。秦舟在某家的墓囿中拾些银杏果,觉得一个人孤寂而疲惫,便坐到石上歇息。他想到这几天来与H小姐食同桌,寝同室。H小姐因为辈执的缘故,仍旧称秦舟叫做“舟叔叔。”H小姐的年纪比秦舟大二年所以秦舟自小称她“H姊姊”的。他觉得二人的称呼虽没改变,却不像习算学的那年。——还不到两年,H小姐的一举一动,便拘束得像大人那样了。他出门的时候,为了父母叮咛过一番,觉得不好意思就放出平时顽皮的手段,也不愿意和不相知的亲戚们谈话,所以他时时走到古祠古墓的丛林间闲散。
“舟叔叔,你原来在这里,好教我寻的要命呢!”
他听得这些低声,抬起头来,见H小姐离开他坐的地位约莫十多步;他不知道用什么话回答是好,便一声不发,落下几滴眼泪。
“舟叔叔,你为什么哭?”她柔顺地问他。
“我想着我的爹爹妈妈。”
他说了这一句话,自以为能够随机应变,不由得又发笑了。
“舟叔叔回去罢!你又笑又哭的孩子气,还没有改去呢!”
“H姊姊,我实在不瞒你说,我走到这里都是坟墓,很是害怕。”
“谁教你一个人走到这里呢?”
“没有人伴我。”
“伴你到此地也没意思的,回去罢!太太教我来候你的;她在望着,恐怕你失了路。”
“你等一忽儿罢!太阳还没下山,让我多拾些银杏果。”
“那末我帮助你拾罢!我们快一点儿拾呢!”
他们俩回去后,进一间旧式的会客室中;壁间陈列些古书古画。秦舟的姑母和她亲戚的家人,H小姐的母女俩,都在这里,几乎充满一室了。秦舟靠在他姑母的旁边,姑母伸出一双慈爱的手,抚摩他的头颅。众人都注目到秦舟面上;一个老年人问了。
“舟舍儿在什么地方读书?他面清目秀,必是很聪明的。”
“他在本县高小里读书,去年才去的;他虽是聪明,但不很用功;他的爹爹至今逼他限几天内读完一部书,并要做札记。”他的姑母回答了后,依旧抚他的头颅,表示她对于秦舟将来,有无限希望似的。
“近来你的爹爹教你读那种书吗?”老年人问着秦舟说。
“爹爹教我读《资治通鉴》。”秦舟说了,低倒头有点羞涩。
“何以年纪轻轻,他的爹爹便教他读冗长的书籍?”老年人又问他的姑母说。
“他自小在家塾里读书,被他的爹爹逼着,读过许多书了。”他的姑母才说完,忽而有一个中年的妇人冲出来,问他的姑母说:
“他是不是秦先生的庶出子。”
“……”
秦舟觉得和不相知的亲戚们住在一块儿,非常不快;他从人丛中,逃到几天来住的一间寝室里去睡了。
夕阳映在寝室的窗上,无力的红光渐渐淡褪了。H小姐开窗一望,附近的田野丛林,远处的高楼杰阁,不由得生出故乡无此好湖山的感想。她在望得出神,忽而听得一缕的鼻鼾声;她走到自己床前,揭开帐子一看,没有人在,便转身到对面的一座床前,缓缓的搴开帐子,见秦舟横卧其间,忙的下了帐子,轻轻地靠到窗前。
晚风由窗棂间吹入,床的帐子,一呼一吸地作有规则的动作。H小姐忽有所思。便到自己床上,取出一幅绒毡,想去盖到秦舟的身上;帐子一揭,秦舟醒了。
“H姊姊!快来帮助我呀!”他迷迷糊糊地说。
“我以为你睡得正浓,恐怕你受风寒;你说些什么?”
“我正在做一个梦呢!”
“怎样的梦?”
“小时候听得人家说:银杏树的开花,不使人间眼见的;常常在黎明时开的。开的时候也不见花,只见一闪银光,刹 那间就灭了。如果人们偶然看见一闪银光,手里拿的东西都会变成金子的。我记得坐在墓石上,忽然看见一闪银光,手里的银杏果,都成金子的了。可不是一个好梦吗?”
“你的金的银杏果在那里?”
“我紧紧握地在手里。有人来夺我,我喊你来帮我。怎知道就觉醒了呀!”
秦舟从怀中取出手帕,揩了眼儿,把衣服整了一回,斜倚在被褥上,显出很疲倦的无精彩的容颜,他又想睡了。
H小姐便将绒毡,安放到自己的床上。夜色逼到有窗子的一方,几乎要暗了。她依旧靠窗,恋着远近的暮色;她是一个深于思虑的女子。玻璃窗的透明力消歇了,变成反射力;她照见自己的脸儿,他默默地想:
“父亲早死,兄弟没有,形影相依,只有母亲……你我!”
她的玻璃上的影子,像对他这样说。风儿吹着蓬松的发髻,也在玻璃上摇动,没有什么声息,只有她的心房里一跳一跳的微音。她为了什么深思远虑,自己不解得。
轻轻的足声自远而至,她的母亲来了,对她说:
“H儿!你还不下楼吗!快要到晚饭的时间了。”
她的母亲是一个中年的妇人,面上现出慈爱而憔悴的皱纹,好像她面上刻出了早年孤寡的记号。她听了母亲的话,便转身回答母亲说:
“妈妈,我觉得住在别人家不惯。”
“你别愁,今天涟叔差人来教我们回去,听说乱事已平了。”
“那时候回去?”
“打算明天走,舟弟呢?”
“他睡觉了!”
“你去喊他起身,我们要吃晚饭了。”
她便喊了秦舟和她母亲一同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