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海内知名岁已深,荆州初识未论心。

半生踪迹居乡里,一代文章敌翰林。

无客自邀明月饮,有诗常对白云吟。

书斋只在横溪上,准拟春晴策杖寻。

却说凤娘与霞萧日逐吟诗作赋,戏谑陶情。一日,霞萧对凤娘说:“白相公在此月余,尚未通音信。可将一事探真才学品致何如。”

凤娘道:“以何探之?”

霞萧道:“可将一柄白纸扇,只说送客礼的,叫红英拿去与他写。我那时蹑足潜随,看他如何待红英。”凤娘允诺,遂唤红英付扇与他,告其所以。红英欣然而去。霞萧随后敛足而行。

只见红英至馆中,秋生笑容可掬低声问数语,红英应之,含糊不甚听得。红英递与扇子,各密语数句,四目相视,都有眷恋的光景。秋生磨起墨来,沉吟半晌,濡毫揭扇,欲书只带笑,注视红英。红英亦笑脸相盼。又一回,方举笔而书,写了数字,停笔又呆视红英暗笑。写完,欲速与红英,又不舍,红英来接扇,把手捏一把,才付扇子。红英拿扇在手,欲行又立住。二人相顾而笑。红英又回转头看秋生,秋生注目送之。二人兀有眷恋之意。霞萧窃视,心上疑惑,见红英欲出来,只得先回到楼上,将所见光景述与凤娘。俱猜疑不定。又停一回,红英手拿扇上楼来,递与凤娘。凤娘揭开看时,上写道:

俄看霏霏染翠重,兰芽初茁恨墀傍。

乾坤返照秋金色,山水相莹晓玉光。

冻笔才濡半点黑,薰炉且酌一瓢黄。

江梅枝上浑铺白,引却寒葩献素妆。

凤娘道:“原来是一首雪诗。文义颇通,字亦可观,只是仲夏,缘何写雪诗?后又不落名款,不写诗题,必心有别用,都忘怀耳。”

霞萧道:“红姐美貌似雪,秋相公为你而写此诗。”红英听了面色涨红,竟自去了。二人愈疑。

且说秋生与红英宣淫已久,何见了不露些丑态?盖因金汞在傍,恐他知觉,故二人只是注目与眷恋难舍。扇上的诗是秋生在庵时朋友送他看的,他记得,故此不管时景,写在扇上支吾。至于字体,自古遂官不嫌字丑,他益托赖竟写。故此凤娘尚未识破。

时池中荷花盛开,霞萧同凤娘去看。霞萧道:“小姐旧年于此得梦,今其人已在只未订良姻,小姐何不即景一咏,令白生和韵,就知他真才实学。”遂将笔砚素笺,二人坐于太湖石上,凤娘援笔,遂成《荷亭十咏》。

其一:

日漾红霞押白鸥,漫将遗爱说濂周。

清香几醒双鸳梦,唱彻菱歌叶远洲。

其二:

拟向池边倒一筒,白云忙曳半帆风。

试看浩荡莲舟客,几间人间借片蓬。

其三:

幽篁之下客弹琴,弦动荷风叶卷音。

十二栏杆谁共倚,藕塘蛙鼓伴清吟。

其四:

养得苍松一径偏,戛然鸣鹪石知年。

舞来荷影翩翩动,好傍榆阴啄赏钱。

其五:

裁来燕剪制荷衣,采采蘋蘩鳜正肥。

一网渔歌一棹笛,沧浪针照旧柴扉。

其六:

鸣蜩唤起采莲舟,好幅青山一水秋。

忆昔美宫西子面,小亭只有髻云留。

其七:

养就龙鱼欲脱胎,风蒲萧瑟起云雷。

石台过雨蜗涎滑,看处鳞启长缘苔。

其八:

寂寂槐阴覆竹床,一帘蝶翅激葵黄。

咏成团扇凉生袂,单色对文时旧妆。

其九:

芙蓉露冷滴残蓑,坐钓何如学笼鹅。

曾记烹芹酌月色,紫萧吹彻扣舷歌。

其十:

卸尽红衣并蒂香,好看鸳鸯翼翅长。

蝉声几度惊梧叶,绕树荷亭雁度凉。

霞萧道:“小姐这样大才,顷刻成十咏。未知白生可能效颦?”遂录好,归房去,命红英拿去与秋生和韵。

红英来到馆中对秋生道:“头场题目出了!”秋生惊问,红英取出十咏并说和韵之意。秋生听了目睁口呆半晌道:“好姐姐,与我方便一声,只说我两日思家忧闷,无甚心绪。留此,容我慢慢的和。”红英遂将此意述与小姐。

霞萧道:“闻得白生诗才甚妙,今日何故推托?”

凤娘道:“无心绪亦有之,只看他和来如何。”

那秋生把十咏细看,意不甚解,欲和茫然,益觉忧闷。过了几日,竟一首也和不出。想道:“不如竟说不善和韵,胡乱做了一首塞责便了。”遂做了一首绝句,改了又改。才改得完,红英已来索诗。秋生道:“你去只说我不善和韵,又没心绪,和来恐不好,故另做一首请政。少顷到我房中来,竭力谢你。”

红英啐了一阵,拿诗献与小姐,述以前言。二人不觉失笑。看时原诗中另有一诗写道;

叶小如钱满绿池,开出花色若涂殊。

两只鸳鸯东西浴,雄者昂昂为觅雌。

二人看毕,大笑不止。

霞萧道:“此算不得甚诗,与那壁上的大不相同。难道和韵和不来,故都做得不好了?”

凤娘道:“非也。必是别人做的,他冒名写在壁上。”又道:“怎么前日扇上的,原看得过啊?是了,想是央人改正的,故将来写于壁上,扇上。今日不得央人改正,故本相都发见出来。”说罢又把此诗来看,越看越好笑。又见后面二句暗藏来合之意,凤娘不悦起来,对霞萧道:“他诗和不来尚不知惶愧,反生淫垢之心。但特地聘来,不多几日,未好就辞他。且由他住着便了。”

红英遂将此一席话述与秋生。秋生听了亦觉(足局)(足脊)不安,从此绝了引诱霞萧的念头,捉空只与红英偷合,消却日子。

再说眉仙在庵中,有人来求他作寿文祭章、写扇子柬帖,络绎不绝。送的笔资,用度之外都与空如,故住有年余,愈加敬礼。那时是中秋望夜,眉仙去邀魏非霞、何圣之、沈云鹏辈来赏月。摆桌子中庭,呼卢浮白。畅饮将酣,非瑕道:“眉兄诗词俱已见教,只古作未闻。今对此明月,不作一序,何以志我等胜赏。”眉仙大喜,遂取笔砚就于席间作《中秋望夜玩月序》。其序云:

试观天地之序,才过流火,本届授衣,正金风玉露一生寒,明赡擅胜之秋也。欲谋宵事之乐,能不开此牖而睹竹影参差,萤光熠耀。更梧桐三两叶,散落井傍乎?用是涤茶铛、评雀舌,将焚鹊尾而理丝桐。不觉闲庭苔薛之间,玉兔徜徉久矣。渐看走入画栏东,倏登几上。因到砚池之侧,见友人毛颖,不觉悲泣曰:尔亦衣褐徒,何被竹林数子;既为吞墨之鱼乎,兹地不可久留。遂避去而眠于书榻。予携灯烛之,已不见。但见露凝湿桂,数点残星,明灭于河汉间耳。是必乘槎直上蟾空,问嫦娥而取此狡兔,免使人间论盈缺也。

眉仙顷刻成了一序。三友拍手称奇。洗盏更酌,直至东方既白而散。从此眉仙的名益著,拜望的接踵而至。眉仙一日思量道:“我旧年此时至此,今将一周。不知我父在狱中不见,何所下落。又母亲在家,虽托二友,未知安否如何?我因仙语故寓于此,只何日得了。欲要回去,又不敢归。”忧愁难造,遂步于客堂,将夜间所作西江月一调书于墙上:

梧叶惊翻蟾影,芦花凄诉风威。忘机鸥鸟自徘徊,山色湖光妩媚

雁唳含情种种,钟声唤梦谁谁,燃来鹊绕罗帏,衾枕半床闲备。

书毕欲落款,心下想道:“前书寓客,今我未卜归期,何寓之有?”遂直书眉仙白引题。自此于庵中又有魏非瑕,何圣之辈,请他去看枫叶、赏雪景,不觉又过一年。

那秋生在金家到了年终,解了馆,竟不回去。过了新年元宵,依旧坐馆。过了几时,早又是三月初三到了。凤娘又同霞萧仍唤老仆跟轿而去。到牧云庵,进香过了,想起白生荷花诗之可笑,遂到客堂中来,看旧年壁上的诗。指向霞萧道:“此诗尽好。”只见那壁上又有数行字,走近前看时,乃是一首西江月诗,后面写着眉仙白引题。

凤娘大惊道:“白生在我家,又不曾来此,为何又题此词于壁上?事属可疑。”

霞萧道:“可同到前寓室去看。”二人踵步而来,见寓室房门开着,中坐一少年,在那里写扇子。凤娘远立一张,只见那少年面庞与梦中所见的一样,床头原挂着锦囊,中有珊瑚鞭子。二人大惊,又恐少年知觉,忙走出来。凤娘道:“珊瑚鞭既在,必是真白生无疑。但我家处馆的是谁?”

二人正在疑惑不定,适道人送午饭与眉仙吃。霞萧问道:“送饭与何人吃?”道人说:“送与白相公吃。”霞萧又假意再问道:“我旧年来你庵中,还有一个少年寓客,如今去了么?”

道人想一想道:“没有。”又想一想道:“啊,这是我老师徒弟,名了缘。他是不曾落发的,旧年三月中间已回家去了。今年尚未来。今日我师父出去,没人在庵,小姐来,甚是有慢。”

霞萧晓得其中缘故,遂对道人说:“你去罢,我们亦要回去了。”遂唤老仆打轿,同凤娘一齐回去。未知二人知此消息回来如何发放秋生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