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一帘霞影烘丹灶,半亩花阴长绿苔。
莫打流影啼村里,恐惊驯虎卧林喂。
敢言多稼人多寿,日日酒家扶醉回。
却说吴江知县姓金名革,号用武,杭州府新城县人,登治平进士,初授县尹之职,莅任吴江。一到之后,就有这些管闲事的乡绅来拜望,探其动静,若贪鄙之徒,就打通关节,共事渔利。谁知金公一尘不染,正直刚方,他们反不悦起来。又有一件,吴江县分虽小,乡宦甚多,最难是比钱粮一节。何则?乡宦多,田大半归于乡宦,临比时节,动不动一个乡宦名帖,乞讨这一限,又有别人的田产,他得了银子,注在自己名下,亦讨限免比。历来知县不依他,必致坏官;依了他,钱粮又比不起。
金公明知其敝,遂立个一图只比一户的法。假如钱粮以十分为率,大户田多,该纳一百两,纳到九十两,才是九分;小户田少,该纳十两,纳到九两,便是九分。推至一两二两也如此算。若是这一图,都少九分,只把少九分一厘的毛板打三十。若是这一图都少一分,只把少一分一厘的毛板打三十。是此,也有一十二十两受打的,也有一钱二钱受打的。他纳银的法又妙。假如一都有十图,县堂上,正比一图,还许二图纳银。书吏上算:图欠数。比到二图,还许三图纳银,书吏止算三图六数。至比到四图至十图,皆如此法。那欠钱粮的怕做末了,谁不忻忻乐输?他比较的法又妙。别的官员三六九比较。他日日比较,一日止比一部。假如今日比一都,明日比二都。这一都只几图,每日只打得几个欠户,日已不忙,人看着。凭他乡宦,也不便把名帖讨限了。故此别的官每比钱粮,再征不完,只攀扯前后填数。金公不消几月,都征剂解府。故此按台考察,置请优等,竟做了江南第一能干县官。回朝复命,奏与当国。时王荆公正因三司无人,欲得一会计之才,遂不待金公任满,钦取回朝为三司条例司,不许回家即日到京受职。金公素闻王安石之名。当时人有云:安石不出,其如苍生何疑,必可与有为之辈。遂星夜登舟,兼程而进。
行到镇江,因风水不利,暂泊采石矶。众客舡蜂拥停歇,将金公座船裹于中间。谁知那伙大盗,打听得金公到了,中夜乘舟,摇出矶来,把客舡铁锚抽起推开,拢上金公舡来。客船中人听得抽锚水响,开舱一望,见是群盗,疑劫已舟,发一声喊,众舡上人都起来,个个抽篙拔桨乱打过去,早打落一盗于江中。众盗见势头不好,夺舟而逃。众人又用小舟飞桨赶去,打倒摇橹之人于水中。群盗惊惶无措,束手就获。金公晓得,写一名帖连夜送于镇江府去。
知府询其群盗,情理难容,只得招出。知府尽将枭首示众。可知黑飞神改行为善,故免此戮,正所谓: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金公过江起陆,一路望京而去。
再说朝中有一大奸,姓吕名惠卿,福建莆田人,生得弥天诈伪,无地贪饕。其献媚之状尤甚于捋须参政。由窦尚书少游汴京因贿赂王安石家,家人引见安石。安石见其有口辨,遂使掌书记。惠卿复与安石子雱结纳。那王雱为人慓悍阴刻,无所顾忌,性甚敏捷,未冠举进士。荆公甚爱之,所言无不从。惠卿知之,遂深相结契,撺掇荆公行新法。故安石误天下苍生之罪,二人应居其大半。
此时新设制置三司条例司,安石用金公为之。惠卿晓得,与王雱商方议道:“此官乃行新法之要职,今与外人为之,恐不可。”
王雱道:“不妨,待我与父亲言之,将此官与老兄做便了。”惠卿道:“不可。今金革将到,若用我为之,他必恨我夺职矣。不如以韩绛为之。此人畏公守法,在吾掌握之中,必无异议。且金革必不怨我二人。”
王雱道:“老兄好高见。但老兄这样大才,亦不该掌簿书钱谷之事。我当与父言之,以君居近侍。”
惠卿忙屈膝于地道:“若蒙小恩相如此,真犬马难报厚德。”
明日,果除为崇政殿说书,即今翰林讲官。又除韩绛为三司使,改金革为度支侍郎,即今户部。惠卿自拜过职,于神宗面前称扬荆公之美,又劝荆公道:“恩相欲服人心,必将朝廷政事尽行变易,为骇人耳目之举,方见吾辈作用。”荆公听之,遂设立新法:
立均输法;立保甲法;农田水利约束;行募役法;行市易法;置诸众提举官;行保马法;立手实法;太学生三舍法;立更戍法;更定科举;领方田均税法;行青苗法。此皆新法,议定颁行。
吕惠卿一日往金公宅中,询以新法得失何如。金公直答道:“别的不要说,只这青苗法为害尤甚。何则?其法虽以钱贷民,令出息二分,同秋夏税一齐输纳,但出入之际,吏缘为奸,虽有法不能禁。且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妄用;及至纳钱,虽富民不免逾限。如此,则鞭朴必行,民无所措,必弃家绝产,卖妻鬻女,以偿官府。岂非其害尤甚乎?且后世谓天子与庶民争利,其名亦不美。”
惠卿听此一席话道:“吾晓得君若为三司使,则青苗法不可行。”
金公道:“三司与度支皆可,下官不以此官职介意。”
吕惠卿道:“若把此新法保守足矣,不然,恐怕首领不能保耳。”言毕,拂衣而去,遂到王安石面前说金公失职怨望,诽谤朝政、讪毁天子,大不敬。请加以大辟。
荆公道:“虽云谤毁,若以语言置大辟,恐人人自危矣。”竟不听惠卿之言。当时朝中大小官员,见新法不便,纷纷谏诤,议论蜂起,激动了一个继百代之绝学、系一世之民望,真所谓:顶天立地奇男子,武纬文经伟丈夫。
那人姓程名颢,手伯淳,谥号明道先生,河南人,时在朝为监察御史里行。立朝才数日,见新法横行,不觉浩然之气勃发,遂诣中书省,来见安石。安石方有谏者争论而去,厉色而待。先生从容谓曰:“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待之。”安石惭愧无地,意其必谏,辞以圣上召议事,进后殿去。
明日早朝罢,安石回府。先生至其家,安石趋迎。叙礼毕,甫坐,只见王雱蓬首跣足,手持一妇人冠,后堂抢出,谩骂曰:“此辈嗷嗷论新法者,犹如痴犬吠日。今惟有先暂韩琦、富弼之首,若有再言者,视此。”荆公遽然呵斥曰:“尊客在堂,议朝廷大事,稚子无知,骤敢唐突,且速回避!不然,必当治罪。”
原来荆公是敬重斯文的,遂鞠躬致谢道:“小儿秉性卤莽,出言无状。望老先生莫罪。”
先生道:“老相一子,尚治不下,而欲治天下,安可得乎?且谏新法者,众口一词,必有不可者,乞老相反已自思,无徒谓众犬嗷嗷也。”
荆公道:“若果有不便,容当再议。先生道德之士,必不同众人乱法之意。”
先生遂别,而新法颁行益急。先生见谏诤不从,遂乞罢。许之。而谏者如故。惠卿谓三雱道:“不行杀戮,众人不惧,新法恐不行。可先将数大臣放黜,以示禁止。众人无所倚赖,浮言自息矣。”遂罢故相韩琦,为河北安抚使之职,其余官员或罢废或贬逐或致仕,不止一人。
罢废的:翰林学士司马光、同平章事富弼通判毫州、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出直史馆苏轼通判杭州、弘文院较书张载、判国子监范纯仁、御史中丞吕诲、参知政事赵抃、知开封府韩维、条例司讳详文字苏辙、参知政事冯京。
贬逐的:
唐坰为潮州别驾、御史中丞杨绘知郑州、秦凤经略使李师中知舒州、监察御史里行刘挚监衡州盐仓、窜郑侠于英州、放秘书较理王安国。
致仕的:
一时正人君子罢废贬逐殆尽,廊庙一空。
进用的:
陈升之为同平章事、邓绾为侍御史判司农寺、鲁公亮为参知政事、李定为监察御史里行、韩绛为同平章事、鲜于侁为利州路转运使、王雱为崇政殿说书、吕惠卿为参知政事。
任用者皆王安石之党,余不细录。自此新法横行,生民涂炭。尚有于神宗面前言新法之不便,神宗以问韩绛、吕惠卿,二人对曰:“陛下数年以来,废寝忘食,成此美政,天下方被其赐,一旦听谗夫之言,欲行罢废,岂不情哉!”相与环注于帝前。于是新法依行如故。时人号韩绛为传法沙门,惠卿为护法善神。惠卿又与王雱议道:“如此贬逐人尚不畏,倘圣上一旦信之,岂非前功尽弃?但新行政令之时,不知何人首生异议,致众口嗷嗷。”
王雱遂将昔年尘垢奏疏审阅,得熙宁二年御史白壤之疏。惠卿道:“此老首建异议,今反安居故里。首恶不治,何以治后,无怪浮言之蜂起。”遂使提骑往山东青州来拿白公,未知自公吉凶如何,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