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绅士模样的男子走到了远东旅社的转角,停了脚步,伸手在他的马褂袋中摸一摸,接着他的嘴唇微微地牵一牵,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原来他的马褂袋中藏着一粒精圆的珍珠,足有黄豆般大,但是因着年代的关系,珠中所含的水分渐渐地枯涸,光泽便也暗淡了些。这粒珠子的价值,若和同样大小而光彩鲜艳的比较,自然也相差很远。

绅士并不将珠取出来,整一整衣襟,重新举步,大踏步向远东旅社的大门里踱进去。他未进门时,他的锐利的眼光先向左右溜过一下,看见两三个汽车夫站在门外闲谈;进了门,他挺挺胸,就直接走到旁边的帐柜上去问话。

“有个从北平来的姓姜的,住在那一号?”

那柜上坐着一个脸形像猢狲的司事,年纪已近五十。他停了笔,抬起头来,向问讯的来客上下打量,一时并不回答。来人像很心急,早又从他的袍子袋中摸出一张报来,随即用手指给那司事瞧。

“瞧,这是他登的广告,明明说住在你们旅馆里。”

司事凑近些,瞧那报纸,果然看见上面印着两行二号字的广告,上端是“珍珠廉让”四个头号黑体字的标题,那广告道:“……现有大批精圆白光珍珠,从北平运沪,愿廉价出让,有意采办者请到远东旅社向姜耕芥接洽。”

司事点点头,忙堆着笑脸,说:“唉,你早说那位珠子捐客,我就告诉你了。是,有的,他住在二层楼七十一号。先生,你可是要……”

绅士接口道:“是,我来作成他的生意。对不起,你用不着派人领,我自己会上楼去寻。”他点一点头,大摇大摆地走向楼梯去。

他走到了楼梯转弯的停留处,又略略停步。那里有一面大镜。他故意在镜子面前站住。镜中照出一个身材高大而结实的中年人,头上戴着黑呢的软帽,身穿一件玄色团花的狐皮马褂,下面是深青色花毛葛的灰鼠皮袍。他的脸形是长方的,下颊很阔,上嘴唇上留着燕尾式的黑须。他的眼光本来很凶锐,这时却给一副墨晶眼镜罩住了,别的人就也不很注意。从他的打扮上估量,他固然像一个官僚式的绅士,但是他的举步的姿态有些儿牵强,至少也足以显示他这种装束平日是不习惯的。

他再度在他的团花马褂的袋口外面摸一摸,又向镜子里的自己嘻一嘻,才继续上楼。他到得楼上,看见一个矮胖而穿白色制服的侍者,便一壁拎着他的黑须,一壁高声打着官话发问。

那个胖侍者早已深深地上海化,越是见那绅士模样的人的架子十足,就也越不敢怠慢。

他鞠躬似地弯弯腰,很殷勤地答道:“哦,在这里。”

侍者不但用手指示,还讨好地走在前面引导,转了一个弯,进入一条甬道。

七十一号里的寓客的听觉显然具有特殊的灵敏性。他好像一直警惕地在等候登门的来客,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音,不等到绅士走近,便早已开门出迎。那绅士点了一点头,昂然直入。胖侍者的殷勤到这里也暂时告一个段落。这是一问憩坐室而兼卧室的房间,面积相当宽大,里面布置也很精致,每天的租金大约非十五六元不可。室的正中有一只圆桌,围着三四只直背椅子,靠壁安着铜床,一口玻璃衣橱,一只镂刻的梳妆桌,近窗是一只丝绒垫的长椅,左面挂一方青色的呢幕,似乎另有一扇门。

那寓客请来人在圆桌旁坐定,忙赔笑招呼。

“先生,贵姓?要办些珠子?”

绅士斜着眼睛向他打了一个照面。这珠宝掮客身材瘦小,枯损的面颊显着黄蜡色,身穿一件淡灰色厚呢袍子,还是瘦怯怯地,好似有病样子。但他招待时的那副功架却足见得他在交接上是很老练的。

绅士反问道:“你就是登广告的姜耕苏?”

“是。”寓客赔笑地应着,又问一句。“先生,贵姓?”

绅士仍不答,点一点头,从马褂袋中摸出一张片子给他。姜耕苏接过一瞧,忽而失声惊喜,接着是两手拱一拱。

“唉,王厅长!失敬!失敬!难得光临!”主黄脸的忙着开了圆桌上的一只烟罐,抽出一支纸烟敬客。那被称王厅长的显着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自从袍子袋中摸出皮盒,抽出一支雪茄。

他说:“别客套。我这里有雪茄。”

姜耕苏知趣地应道:“是,是。”

他连忙擦着了一支火柴递过去。王厅长毫不客气地点着了雪茄,吸了两口,便直接表示来意。

“我家三太太要扎一朵珠花,还缺少十三粒珠子。你挑几粒最大的出来瞧瞧。”

姜耕苏点头不迭地应道:“是,是,很好,很好。”他把头凑近些,减低些声浪。“王厅长,不瞒你说,我的珠子是京城里浪贝勒的东西,都是最最好的上品。你太太要扎珠花,那最配没有。昨天何太大来办了四十二粒去,崔行长的三小姐也买了五十粒,据说也都是扎珠花用的。”

绅士皱着眉头,道:“喂,别噜苏,你快拿出来。”他摸出一只金表来瞧一瞧。

“呀!三点多了。我还有事呢。”

珠宝捐客连连答应着,便回身向那只铜床走去,从床的一端提出一只皮包,小心地打开来。这时候那绅士也有动作。当他把金表放进马褂的表袋里去时,顺手将下面的第三粒钮扣松开了,似乎预备取摸时便利些。姜耕苏取了三包珠子,回过来,放在圆桌上,先打开了一包。

绅士略略一瞥,便摇摇手:“不行,这个太小,不用瞧!快把大的给我瞧。别耽搁我的工夫。”

掮客应道:“好,好,大的在这里。”他将第二包打开来。

绅士接过了,取了四五粒,放在手掌中细瞧。

“王厅长,怎么样?合意吗?”

“晤,光色还不差,但是还太小一些。”

绅士说话时他的右手在他的马褂袋的外面摸一摸。姜耕苏的眼睛的活灵自然也不输他的听觉。姓王的这一种有意无意的举动已经被他瞧见。

他说:“更大的还有。王厅长,你可曾带样子来?”

这一问似乎使姓王的有些不好意思。他略一迟疑,便索性伸手到马褂袋里去,摸出了那粒藏着的珠子来。珠子没有装绒匣,也不用纸包,故而一摸就出。

他应道:“晤,不错,我有一粒样子在这里。你瞧,不是比这几粒大些吗?”

姜耕苏将珠子接在手里,瞧了一回,答道:“是,这一枚果真大一些,可是可是——”

“什么?为什么吞吞吐吐?”绅士冷涩地问一句。

姜耕苏答道:“王厅长,别见气。我说这一粒可惜光色光色——”

绅士吐出一口烟,接嘴道:“你不是说光彩差一些吗?……晤,是的。不过我看这一粒至少也还值五百元罢?”

姜耕苏急急赔笑道:“唉,那足值,足值!据我估量,七百五十块也不算贵……王厅长,请你瞧瞧这一包里的。”

他分明要展开第三个包,可是他的嘴里虽这样说,却并不就把第三包打开。

他先将绅士瞧过的四粒珠子归还在第二包里;又数了一数,包好了另放一旁;才把第三包打开来。这一包里共有九粒,大小比黄豆更大,并且粒粒精圆,光彩耀眼。被称王厅长的绅士把手中的雪茄放在烟灰盆里,顺手取起了两粒,运用他的敏锐的眼光,仔细地把玩着。他也不禁微微地点着头,显出一种欣赏赞美的神色。

姜耕苏道:“王厅长,这几粒你大概总合意了罢?”

绅士吐吸着雪茄,似乎瞧得出神,没有听得。

“王厅长,你看怎么样?”珠宝商又追一句。

绅士才点头道:“不错,这珠子的光泽果真很好,可惜比我的那粒又大了些。”

他将自己的一粒放在一起,果然大小不同,光色的暗明更不消说相差很远。

他又皱皱眉。

“把这几粒配上去,似乎又不相称。”

姜耕苏忙应道:“对,不但大小上差些,光彩也两样……王厅长,要是你喜欢另外扎一朵新珠花,照这样的我还有现货,扎一朵珠蝴蝶尽够。”

绅士似乎有些狐疑不决,缓缓地问道:“照这样大小,你要卖多少一粒?”

姜耕苏又楼近些,低声道:“王厅长,珠花既然是老人家自己办,我不妨留个交情,就算一千五百元一粒罢。说公道不公道?哦,假使别的人来,这价钱决不肯。”

绅士犹豫地答道:“晤,价钱的确便宜。不过我家三太太的脾气太坏,一不合意,就会发火。伊不但要同样大小,光色也要和原样差不多才好。”

姜耕苏皱一皱眉,似乎觉得他的兜揽没有效果,有些儿失望。

他道:“那可难办哩。我这里都是新光珠,实在没有。”

绅士接口道:“别多说。你姑且再拿几种出来拣拣。要是将就得过,略为差些也不妨。快些,别多耽搁。”

他挥挥手,似乎叫他再向床端的皮包里去取珠。他的掌心里的两粒仍不放下来。

姜耕苏像要答辩,但被他催急了,又不敢开口;只得又回身向他的皮包所在走过去。

正在这时,王绅士重新将那只金表取出来,失声叫道:“哎哟!约会的时间已经到了!喂,我不能再耽搁哩!”他一壁说一壁将金表放好,同时将手掌中的两粒新光珠的一粒塞在他的马褂袋里。

滴嗒!

他自己带来的一粒次色的珠子忽然落到地上,一直向一个壁角滚过去。姜耕苏早已旋转头来,眼见一粒珠子在地板上滚着,正要俯身去拾,那位绅士忙招手叫唤他。

“喂,你过来。我此刻要去会赵局长,外面有汽车等着,一来一回至多半个钟头。停回儿我再来和你交易。你数一数。这里一共是八粒,还有一粒已经滚在壁角里。喏,你瞧见了罢?回头见。”

他说到末一句时,早已拿起了烟灰盆中的雪茄,旋转身子,向室外急走。姜耕苏仍呆木木地站着,举起一只手,好似要招呼那客人慢些走,但是他的嘴唇仿佛给什么封闭了一般,说不出话。

绅士衔着熄灭了的雪茄,刚才走出室门,猛见一个穿酱色皮袍戴黑皮帽子的大汉站在门口,像要拦住他的去路。绅士微微一震,嘴唇间的雪茄落地了。他并不拾烟,只抬头瞧瞧那大汉。这人只向他恶狠狠地瞅一眼,并不拦阻他。他才一溜烟地穿出南道。他到了楼梯头上,回头瞧一瞧,背后没有人追过来,他的心中才放下了一块石头,三脚两步地从梯上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