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在教室里,没有留心先生教些什么。他只呆呆的想,今天除了学校制服的铜扣子和一枝钢笔之外,他手中身上再没有金属品;不单今天课后,想洗澡没得洗澡钱,连明天买面包的三个铜子还没有筹到手。因为经济问题弄得他上课全是形式的,没有半点心得;他只机械的像打字机一样,把教授的讲义一字一句都抄下来。他是来日本长期的参观学校,他只旁观同级的,日本学生活活泼泼地求学。

他在饭店里吃了午饭,他还只管坐在食桌前,不想到学校去,他像有什么事在这饭店里没有办完。他不时注意那几个同食台的,和他的境遇一样的留学生吃完了饭没有,若有人留神望他的脸,就能够看见他的脸发赤。

“痛快!痛快!厨房!再替我暖一合酒来!”一个天真烂漫的,比他年轻的学生坐在他对面,一盘炒肚尖放在他面前,快要空了,他手里的玻璃盅也比洗过了的还要干净。

店主人是个寡妇,快到五十岁了。她未成寡妇之前是个神户古屋间来来往往的流娼,后来从良嫁给一位守门狗——每日穿件黑衣,拖把短剑,在一个衙署门首站岗的守门狗。前年丈夫死了,她领了些恩俸跑到东京来寻生意做。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见留学生的生意容易做,便找了一位中国厨房,在住留学生最多的H区内开了一间馆子兼饭店。一间小店铺,楼上住了几个学生,楼下的店面排了两张台,替附近住的留学生包办伙食,也买些简单的中国菜。几十个经济困难的大学生也加进了去。

在C对面坐的年轻学生姓章,是个运动大家——在大学运动会,掷圆盘得过最高点的运动家,体魄很强,食欲也大,寻常的饭菜,不够他做燃料。今天天气有点寒,他加吃了两盅酒。

“有兼人这食,而……”坐在C旁边的K君向着章君笑。章君不理,只管吃他的酒。K君见章君不理他,便翻转头来,眯缝着眼睛向C“嘿!嘿!嘿!嘻嘻嘻”的笑,他的两列似青非青,似黄非黄的很长的牙齿缝里塞着几片青菜叶的碎屑。C因为经济问题,在搜索苦肠,哪里还有工夫说笑。

“到植物园去走走么?”K觉得没意思,再向C敷衍一句,他站起来了。

“……”C只摇摇头。K一个人出去了。

“你下午还要到学校去?”章君看见K去了,才问C。

“我就要去了。”C也站了起来。

“快到一点了!你还不去?你没带表么?”

“保存在仓库里!”C不觉笑了。

“你的也托了他保管么?痛快!痛快!哈!哈!哈!”章君望着C大笑了一阵。

C巴不得K快点儿去,好向饭店的主妇办个小借款的交涉。C欢喜极了,店主妇竟答应借五角钱给他,等到月底和伙食费一同结算。他有了五角钱在身上,下午在学校里居然听见教授说:

“你们要把Pargonite和Palagonite的区别记清楚。”

“记不清楚,不要紧。”一位爱淘气的学生大声的说。

“为什么?”先生像要恼了。

“到那时候再来问先生不可以么?”学生笑着说得全堂笑了。他下了课,顺路去访一位姓彭的友人。姓彭的是和他同一个中学出身的,现在进早稻田的政治经济科。彭君恰好在家,让他上楼拿张垫子给他坐下。

“老C!你昨晚上来就好了!我昨晚上请了客呢!不是别人,就是馆主人一家。我只花了四五块钱,他们吃得呜呼哀哉!威士忌一瓶!牛肉斤半!猪肉两斤!弄火锅吃!还添了几合正宗(日本酒名)和两大盘生鱼片。真的吃不了,你来了就好了!”

岂有此理!对我说这些话,不失礼么?彼此虽熟,没有客气,但说话也总得留心些。”C心里这末想,没有说出来。

后来C问彭君寓里的主妇,她说彭先生那晚上买了两合正宗和两角钱的烧山芋请她们吃是真的。还害了她的十多岁的小孩子跑去买烧山芋,跑出了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