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从头算起,即应该不是二十一年,而是二十二年之前的“旧账”了。

二十二年前,鲁平正是年富力壮之时,风度翩翩,朝气勃勃。——他根本连自己也意料不到,在二十二年后的今天,会以“奢伟”的假名,在崇拜着一位与二十二年前容貌相似的少女(然而并不是追逐或甚至想占有),并且因她险乎丧失了生命。

正因为“年富力壮”,少不得也“血气方刚”。凡是社会上,发现一些杀人不见血的,不平的,欺诈的勾当,只要映进他的眼帘,闪过他的脑海,都会惹得他怒发冲天,恨恨之声不绝。

也正由于上述的缘故,虽然当时鲁平,仅仅还只有一十九岁,因为他秉有“抱不平”的天性,和具有独特的感觉,与敏锐的视觉,他曾经搜索到若干证据,代一个被遗弃的弱女子,向一个玩弄女性的劣绅,痛骂得体无完肤,并予以相当的惩罚。最后,为她索得了一笔足够维持三年个人生活的赡养金,鼓励她利用这批“血腥臭”的金钱,去培植她自己。后来,他知道,二年的勤奋耐劳,刻苦研习,她已速成为一个与二年前性格绝对不同的,刚毅有为的女子,她不怕一切障碍,阻挠,毅然决然地投身到轻视女性的社会中去,成为为社会服务的一员了。

复次,他曾经为一个与他年龄相仿佛的“初出茅庐”的青年,辨明了冤屈。他搜集到足够的凭证,在法庭上分清了是非黑白,使那个青年从“不白之冤”中跳开身来,仍旧有充分的机会,让他发挥青年的热诚,为社会服务。

之外,他又曾干过其他若干侠义的事。然而,他虽竭力为弱者方面予以援助,但是,他却有一个毛病,就是:他从不曾纯粹干过“义务”工作,白当过差;他必须从中获得一些利益,虽然这“利益”是完全从弱者的对方攫取到的。

所以如此,也自有他的苦衷。因为,他本身是个贫苦无依,寄居于“他人篱下”的人,所有一切衣食等等费用,如果自己可能想法得到,又何必要仰仗他人呢?久而久之,积“陋”成习,无形中他已成为“盗”中之一员了。所可以告慰于他人的,他另外还具有“侠义”之风。

上面一节记述,粗粗看来,似乎与本文“一○二”无关。因之,笔者十分担忧,会使读者诸位,感到枯涩乏味而不满。如此,笔者且撇开“闲话”,“言归正传”吧。

那正是二十二年前。

一个暮秋的清晨。如往日一般,鲁平匆匆从寓所出来,挟着一份当日的新闻纸,循着走熟的道路,上兆丰花园而去。

进了兆丰花园,他径往池边的一块他多月来坐熟了的石块。离它十来码远的,斜坡形的沙滩上,也是固定不移的,安置着一张有靠背的,漆着草绿颜色的单人椅。在它上面,每天,或先或后,总是也被一个“老主顾”占据着。那是一位淡妆倩影的,二九模样的少女。她,十分用心地,总是低头于相当厚的书本上。

差不多近两月来,他与她,每天总是在这十来码之隔的两地对坐着。他,管自读他的当天的新闻纸;而她,管自读她的书籍。

他与她从不曾交换过半句话。事实上也没有交换谈话的机会。所给予他们的机会,不过是,仅仅在彼此抬头的时候,一瞥彼此的“尊容”,或汇合一下“电流”。

在一次加一次的“一瞥”,使她的容颜,在他脑海里,由蓦生,半蓦生;到相熟,极相熟。虽然他不曾与她说过一声“您早”或“您好”,他的心房上,是早早刻画上了这一位少女的倩影。

二月来,她总是穿着一身湖色竹布的上衣,包裹着一个相当纤细的,却也并不显出“林姑娘”式弱不禁风的瘦弱的身材。袖子短到——也可以说是长到——臂弯里,露出一段如削去了皮的藕般白的手臂,一条黑纱的短裙下,可以窥见她的滚圆的膝盖,它们是被白色的长筒纱袜紧紧包裹着,脚上套一双平底圆口,有打配钮的白帆布鞋子。

领口的正中,平平正正的长着一颗蛋形的头颅。两条弯月似的秀整的长睫毛下,藏着一对含情的,深不可测的,点漆似的清秀的眼珠,在某一瞬间,好像充满一种磁性似的热力。颇高的鼻,不偏不倚的“居住”在整个脸庞的正中;是在樱桃般的小口的两边,当若有所思,或若有所得之时,往往会堆上两朵笑靥。

相当美丽,也在一瞥之下,就令人会感觉到相当可亲。

然而,毕竟在某一个机会之下,继“睹”而进一层到“谈”,由闲谈到热烈的讨论;从不相识成为相识,进一步变成腻友,再进一步而超出友谊之上,连续又拉开了一幕哀凄的悲剧的幕布。

而所谓“机会”,即就是产生在这个“阴”“暗”两可的清晨。

当鲁平正自倾全神于报纸上,细细详读新闻之际,陡然间,蓦地眼前一暗,使纸上的铅字模糊起来。他心头知道不妙,还不曾喊出“啊呀”来,也不容他抬起头来,暴雨已如突然损坏了的自来水龙头般,任意地打落到他的头上,脸上,身上。

所幸在离他一箭之外,有一个长满了野草的土墩,一棵生长得弯曲到可笑的树木歪斜在它的旁边。然而,幸亏它生长得“可笑”,才使它倾斜到一方的枝叶,形成了一个绝好的躲雨所在。

鲁平瞥见这个所在,当即就“勇往直前”,奔到彼处去。他一边抽出手绢,拭去头上脸上的雨滴,一边抬头向天际望去。只见:浓意的含着不知多少“辛酸泪”的云块,正连续不辍的推来。

当他的视线收下,他看到了十来码远处的那位少女,惊惶失措地,在找寻她躲雨的地方;她分明也看到了他旁边的空位子,她羡慕,但是又迟疑,尽让无情的雨珠洒落到她的穿得非常单薄的身上,不知所措。

由于怜悯与同情她,鲁平不自禁地向她第一次打着招呼,稍微提高点声音,说:

“喂!密斯!这里来,快到这里来躲一躲!”

说后,在鲁平的眼网里,这一位少女的倩影,迅速地扩大,扩大;直扩大到仅仅被她的脸部塞满了两颗瞳人为止。此时,这一位二月来与他永远相距十来码远的少女,经过苍天的“作伐”,已在他的身旁了。

他们间隔着相当的距离,管自坐下,管自拭拂着头上脸上的雨珠。暂时沉默无语。充满空间的,仅是“杀喇杀喇”的,如山巅上往下冲泻的,瀑布般湍急的雨声。

经过相当难挨的沉静之后,“吾友”鲁平,第二次向此少女开口:

“密斯真用功,每天我总看到您捧着书。”

她,含羞地,轻盈地一笑,两朵笑靥,瞬息在她的颊上一闪,温柔地回答说:

“说什么用功,那只不过是一些小说而已。”

说话相当稳重,文雅。然而,她所说的所谓“消遣品”,却是一册描写下层社会的作品。当鲁平说声“谢谢”,借到手里,翻看一遍内中的分标题,知道是自己早早拜读过的,同情贫苦者的佳作,而自己也相当受到它的影响的。

鲁平若有所感地叹息说:

“这一册真是好书,不应该侮辱它是‘消遣品’。密斯,您说,和书中同样生活着的人,即就在上海一隅之地,也难以计数,是多么令人愤怒与慨感啊!”

她并不答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又是沉默。

之后,这位少女嚅动着嘴唇,低低地问:

“密斯脱尊姓?在哪里读书?”

“余,人未余,”鲁平毫不滞疑地回答。“去年毕的业,‘毕业即是失业’,人浮于事,至今还不曾找到职业,赋闲在家。——密斯尊姓?”

“罗!”

“鲁?”鲁平稍稍惊骇地截住问:“鱼日鲁?”

“不,是四维罗。”

“哦,密斯罗。久仰久仰!在哪里读书?”

对方“扑哧”一笑,笑什么呢?鲁平猜测不出。大致是他的“久仰久仰”的“应酬”话出了毛病,但是,不容他思索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她已在回答他的问句,她依然温柔地说道:

“与密斯脱余一样,我也是去年脱离中学的,我父亲不愿意一个女孩子家继续升学上去,原因是‘女孩子家总是别人家的人’……”

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的,一阵红晕浮上了她的容貌,使它更显现得可爱。虽然这一变幻早已闪进了鲁平的眼网,但是,她还是需要掩饰。她故意地低下头,瞧一瞧左臂上的手表,突然,她“呀”的喊叫起来,说道:

“呀!现在已经八点钟,我要回去了,母亲等着我一同吃早饭呢!”

“但是,这样的大雨……”

“我也要走!”

她坚决地回答。

于是,鲁平“毛遂自荐”,愿意陪伴她回家,并且,脱下上装,请她兜在头上,权充一下雨衣。但是,她接受了前一个,而拒绝了后一个提议。

他们正各执一词,相持不下之际,一线阳光,射开了阴霾的云层,而雨也稍稍的微小下来。

在细微的小雨中,他们,相互偎依着,从旁人看来,恰像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异性伴侣,匆匆地出了兆丰花园。

*  *  *

第二天,已是“天高气爽”,鲁平挟着报纸,到兆丰公园去。沿着斜坡形的沙滩,绕水池而行,那个固定地位的草绿色单人椅上,并没有昨天的那位密斯罗,而相反,她却躲藏在昨天避雨的地方。

她看到鲁平,微微抬起身来,招呼道:

“密斯脱余,这里来坐。”

谁也不忍拒绝这种邀请的,如果也逢到此种艳遇之时。于是,鲁平顺顺从从地,按照指定的座位,放下了屁股。

他们继续谈话。一天,一星期,一月……越谈越深入。他们继续谈话。从生活,家庭,嗜好,思想……越谈越接近。

他知道她的姓名是“罗绛云”,较自己迟出母胎七个月零十三小时,有颇为糊涂的,拥有一妻三妾的父亲,对于她一概不闻不问,只有一点是相当“关怀”的,严厉吩咐她“不许胡来”,也就是中辍她继续求学的理由,有“心经”不离口的慈祥的母亲,相当爱护她,视她如掌上之珍珠,然而,也只是给予她一点物质上的安慰而已。她没有姊妹,没有兄弟,家庭中除她之外,只有母亲,和一个愚笨的佣仆。父亲是经常住在外边“金屋”里的,偶然,恰像去拜访朋友似的,回一次家,顺便放下一笔维持几个月的费用。她非常孤独,寂寞,日夜与书籍为伍,如此而已。

然而,遁迹在“空门”中的僧尼,多半是受到过深刻的刺激。“空门”般的生活,岂是富于热忱的,拥有年轻热力的她所可忍受?因此,她在内心中选择,选择一个与自己所具有的一切完全相同或近似的同性或异性,作一个腻友,既可解除寂寥,复能增进智慧。

基于上述理由,她之与他,立刻成为深交,似乎并不突兀吧?

他们已成为无所不谈的莫逆交。甚至,坦白到,一次他曾经这样向她询问:

“云!当然,你有你的目标,你将用你的志向、毅力,走向你的目标去!结婚不是你的事业。但是,你总不能终生不嫁,你总在挑选一个符合你理想的人,与你结合,换言之,你将帮助他,同时,也以他的助力,来完成彼此的事业的愿望的吧?你有没有这个意思?”

她一点也不含羞地,坦白地承认,说:

“有!”

“那么,”鲁平再紧逼一步,问:“映进你心坎上的,是谁呢?”

她仍然毫不含羞的坦白地说:

“萍!是你,是你!”

(在彼此交谈中,鲁平告诉她,他的姓名是“余萍”,这在前文里,笔者无暇插入,特此补正,请读者诸位原宥!)

鲁平听了这话,却惊骇到目瞠口呆,无言回答,要不是那位少女,在他的耳边低低说着:“萍!你怎么啦?”他真不知会呆到几时咧!

这一个突如其来的演变,使鲁平堕入到沉思中去——对于这位罗绛云小姐,他是深深地爱慕着,而且,也颇有占有她的欲望。以前,鲁平——虽只有十九岁——与异性交际过的,却也有相当的数目。然而都没有让他留下怎么深的印象。只有这位罗绛云小姐,在未交谈之先,他已经熟稔她的举止;而在已交谈之后,又探索得了她的性格,思想,有与自己类似之处。而在二月来接触的过程中,又深深地窥知了她心底的深处:她是有着温柔和忍耐的特长。一次,鲁平偶然在某一项新闻内,找到了可恼的气人之处,大发雷霆,恨声不绝。而她,罗绛云小姐,却温柔地,然而不是带着使他消沉意志的媚态,闪上两朵逗人的笑靥,鼓励地轻声说:

“萍!这样的暴跳如雷,就能够使这类不合情理的事从人间自动消除吗?不,不!萍!你真傻!以后不要如此,还是静静地发掘它的根源吧!忍耐着!到有了充足的能力时,把它齐根铲除!那多么好?不要冒无名之火吧,对你的康健有损害的啊!”

是多么温柔,而深情的话语呀!但是,并不叫人沉醉在她的怀抱里,而是叫你去干有意义的工作:努力去“发掘它的根源”;同时,她叫人再“忍耐”,而不是叫你“忍耐”着一切不问不闻,是“到有了充足的能力时”,然后“把它齐根铲除”!

是这样一位逗人欢喜的姑娘,正是许多人“梦寐求之”而得不到的,鲁平会不爱她的吗?

那么,为什么他听到她诉说她心目中的人是“他”时,他会惊骇到目瞠口呆呢?它的原因安在?

由于,他既倾全生命爱她,因此,他不愿意害她。他固然要影响她成为一个更有为的女子,所以如此之与她接近,有意无意之间,把一切灌输给她,但是,如若接近到精神而上,甚至实行结合,却不是他的本意……

其时,罗绛云小姐见他沉思不语,异常疑惑不解,柔声地打断了他的沉思,说:

“是嫌我的话说得太突兀?或是……”

“不,不!”鲁平矢口否认,截断她的话,说:“并不突兀。事实上,我心中又何尝不作如是想呢!不过……”

至此,鲁平缩住了往下的话,面部上呈露着杌陧不安之象,显然有难言之隐。

罗绛云小姐,痛惜地,低低地说:

“难道,萍,到此时期,你还有什么不可告诉我的话吗?但是,我依然希望你坦白告诉我!”

“我……我……”鲁平吞吐地说“云!不知道会不会使你惊骇和鄙视我?如果我坦白诚实地向你说,我是个……我是个巨贼!”

“巨贼?!”听至此际,果然,罗绛云小姐惊惶失色。继续嚅嗫地说:“这……这……”

鲁平之说出他的行踪,恰像吐去了一根鲠住咽喉已久的骨头,反觉得轻松,平静得多。此时,他镇定地向她摇摇头,滔滔地告诉她说:

“云!不要惊慌!且听我说完我所以干这勾当的由来——

“我向你诉说我的姓名是余萍,其实,我不姓余,而是姓鱼日‘鲁’,不叫浮萍的萍,而是不平的‘平’。”

“从我有知觉起,我就没有了父母。我的父亲本是一个五金富商。一次,他老人家为一个老友申冤,耗损了他一半以上的财产,结果,他老人家的老友,虽然是用金钱买放了,因为遭受了过多的极刑,就奄奄病死了!他们真情同手足,自小平素又在一起合伙。我父亲眼看他的老友,被歹人觊觎财产,伪造凭证,栽害而亡。于是,郁郁不欢,不满二月,相随他的老友,脱离了这光怪陆离的世界。继着,我母亲悲伤过甚,染上了火症伤寒,不治而死了!此时,我不过不满四岁。从此,我由我的叔父领养。他,我的叔父,模样‘道貌岸然’,实具‘狗肺狼心’!不但吞噬了我父亲的财产,而且,把我如同‘猫’‘狗’一样地喂养,一直到现在。”

“一次,偶然的机缘,从我的乳娘处得到了上述的悲惨的报告,我的‘愤怒之火’,不禁油然而生,这,也所以是导诱我走到这‘巨贼’的一条路的一种力量!”

“我看到许多许多的所谓‘正人君子’,他们花天酒地,出入汽车,在路上横冲直撞。稍有不豫之色,动辄呼幺喝六,颐指气使,视同是十月怀胎的他人如狗彘。动辄以‘强盗’、‘贼坯’等等‘头衔’冠于他人之头上。然而,他们的卑鄙恶劣的‘敛财’行径,正要比‘强盗’‘贼坯’高明万千百倍!”

“我的叔父即是此中之一,我目所见,耳所闻,都深深地‘储存’在心房之中。如你所说,忍耐着,等抓得住若干凭证,即予以严厉的制裁!然而,从另外的偶然的机会中,我曾代若干人,消除了冤屈、侮辱。我自以为非常得意,并且,由此而从所谓‘正人君子’那里,我也取得了若干‘臭钱’,超脱了我的‘猫狗’般的生活。”

“云!我就是这样的人物,是一个罪犯,是一个敲诈、盗窃犯。我爱你,我的整个心,已经无形中被你攫夺了去,跳进了你的心腔。但是,回视我自己的‘作风’,使我退却——虽然我是怎样的悲哀于此种退却——使我畏缩不前,走向你的面前,要求你属于我。云!我怕,我怕我会害了你,害了你的名誉,害了你的……”

至此,鲁平无力再往下说,他,目不转睛地,向她凝视着,想从她的深不可测的瞳人中,获得什么。

她滞疑了片刻之后,勇敢地向鲁平提出抗议,说:

“不,不!萍!哦!平!我不赞同你的说话,我希望把我属于你,也把你属于我……”

由于这一席话,在鲁平的心房上,镌刻上了永世不可泯灭的伤痕!……

*  *  *

光阴先生颇不留情,在“吾友”鲁平与罗绛云小姐相持不下之际,悄悄地溜逝,溜逝,从暮秋到隆冬。突然,爆竹一声,轻轻地给鲁平与罗绛云小姐,个个添加上了一岁。

虽已“春回大地”,但是,气候还是相当寒冷,兆丰公园中的枯枝上,恰像“风烛残年”之老者,风光惨淡;风,“呼呼”地掠过枯枝,被“榨”出苍老的“哗哗”的沙声。

风是那样地猛烈,谁都会被刮得颤抖。但是,逆风而行的鲁平与罗绛云小姐,却似乎都一些也感不到,只是在热烈地争论着什么。

罗绛云小姐的容颜,显然消瘦得多了!憔悴,疲乏,焦悚,惶惑,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爬出来,爬满了整个脸面。她,默然地,低低地,柔声向鲁平说:

“平!没有考虑的余地了吗?你与我之间的事?”

“是的!”鲁平沉痛地说:“云!委实我考虑不到一个妥善的方策,如果一定要在现在决定。”

凛冽的寒风卷起披散在她额际的细发,但是,她已失去了整理它们的情绪。她的心绪,也恰像细发似的散乱无序。她继续说道:

“让我再说一遍,可以吗?平!对于你我的事,我说得快‘舌敝唇焦’了。但是我还是再想唠叨一遍。平!你不记得我第一次对你所说的话吗?我说:我不管你是个‘强盗’,或是个‘贼坯’,我还是愿意作你终身的伴侣。那时,平!你以为我知道了你是个强盗之后,我就鄙夷你吗?不,不!平!请你放心!我绝对没有一点鄙视你的念头。我只有更敬慕你,更爱恋你!我觉得,如果我能够在你的身旁,不但不会没辱我,相反的,只会使我骄傲。你,平!以你的行为,与那些伪善的‘正人君子’相比,不是一方面卑鄙得可耻;而你是干得赤裸裸的叫人可爱啊!而且,纵然你的行为有可议之处,也并不是你的错,而是社会之罪啊!平!这种话,请你记一记看,我向你说过了多少遍了呢?平!我的平!我愿意做你的伴侣,我也愿意做你的帮手,我要帮助你,完成你的理想——把一切不合理的事,发掘它的根源,然后,绝不容情地铲除它!——我希望你,在今天,不再叫我失望,拒绝我的请求吧!”

“在今天?不能,不能!云!请你不要悲伤!”然而,鲁平自己却显得十分悲哀,幽幽地说:“今天我约你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重提旧事,而是,我将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有一个做牧师的朋友,他,非常虔诚地信奉着上帝,准备在三天后,启程到云南去传教。我非常想和他一起去,为了想忏悔我过去所犯的罪恶,但是,目前我正被一件要紧的事缠住了,最快也非在半月之后方可以结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你跟他一起去,暂时把赐予我个人的爱,广泛地散布给每一个值得我们爱的人!我,云!当我了结了这一件要紧的事情之后,再等到接到了你的固定地点的来信之后,我将追踪前来。如果在传道的过程中,我领悟了一切,而可以刷清过去的污点,那时,云!我自会向你求爱的。因此,我约你到此地来,是为了:第一,你我之间,不可解决的事,希望放在‘彼时彼地’去解决;第二,为了你的思想、康健,希望你答允我离开此地,专心致志,从事传道的事业。云!你是否舍得离开你的母亲;同时,你是否为了爱,舍不得离开我呢?”

鲁平倾全生命爱着罗绛云姑娘,然而又自以为满身都是污点,会玷辱了这位姑娘。因此,他需要洗刷,忏悔。他经过数度的考虑,毅然去找寻一位当牧师的朋友,寻求一个解决的方法。而这位牧师,正拟动身上云南去传道,他给予了鲁平这样的一个指示。

罗绛云小姐对鲁平,比自己更要信任。她,听说了他的话,低头依随着他的步子,在坚硬的地面上,向前迈开脚步,沉吟不语,在暗自盘算着。

稍停,她抬起头,两串明珠般的泪珠,映进了他的网膜,微微地咬着下唇,向他点点头。

“考虑过了吗?没有问题吗?愿意到这偏僻的地方去吗?”

鲁平,紧紧地搂住她的纤腰,热诚地,发出了这一连串的问句。

她,罗绛云小姐,还是点点头。接着,她抽噎地说:

“平!我愿意去。母亲,我可以舍弃的,她虽然爱我,但也是狭仄的自私的爱,我要飞出这软性的自私的囚笼。”

他们个个浮上了甜蜜的,悲酸的笑。

又匆匆离别了。

三天后,停泊于十三号码头旁的驶往香港去的邮船中,牧师、鲁平与罗绛云小姐互道着珍重。

罗绛云小姐淌出了泪水,悲哀地说:

“平!你……不能失约的啊!”

“自然,”鲁平轻声地说。“云!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你可以放心。老实说,我何尝又愿离开你呢?只等我接到你的来信,我立即来找你。你,云!你是我心目中的‘玛丽亚’呢!你是我的崇拜者,我可能舍弃一切,然而不能舍弃掉你。”

无情的汽笛,突然“呜呜”的鸣叫起来,催逼着送行人的归去。

鲁平痴痴地望着。望着船身的渐渐移动;望着罗绛云小姐手中的粉红色手绢儿迎风飞舞,直到模糊,消失;他才嗒然神伤地回到他的寓所。

离此邮船启碇后二个月零五天,鲁平从绿衣人处,接到了一封久候不至的云南寄来的信。

看信封上的笔迹,分明是他的朋友牧师的手笔,他不明白为什么罗绛云小姐不亲自给他写信,但是,他只要读到,她已经平平安安地到了云南,他不是也安心了吗?至此,他不再妄加猜测,急速地拆开信来。

首先落到桌子上的,是一张不大的信笺,只寥寥数十字,是罗绛云小姐的娟秀的笔迹:

平哥:

妹托福已平安进了云南的境界。但是,在邮船中,因贪婪着海上的风景,受了凉,至今还是患着极重的伤风。大致明晚我们就可到达昆明了,等我安顿好后再给你写封详细的信。

祝好!

你的云

二月二十四日

另一张信笺上,是这样写着:

平兄:

且请你抑制住感情,读完我给你的信。

是今晚到的昆明,可是,罗小姐没有一同来。在今天黎明的时候,她,已被我和几个土人,草草地埋葬在离此七哩的深山丛草中了!

我本拟在她的重伤风稍稍好些后再一起走,但是她不愿意这样做。她急于要到达目的地,或许正为着你的缘故,因此,有着热度,还怂恿我赶路。前天清晨,我们束装就道。按照预计,五十三哩路程,我们可以在前晚赶完。可是,因她带着病体,脚步不得不缓慢下来,以致在昨天的傍晚,我们还只走了四十六哩。

我们稍稍歇脚,正待再前进。突然,在这漫无人烟的深山旷野,闪出了三个剪径贼,他们抢劫了我们所有的一切,或由于罗小姐的容貌美丽,又起了淫欲之心,罗小姐抵死不从,丧身在他们的尖刀之下了……

虽然写信的人,要鲁平“抑制住情感”,读完他的信,但是,叫鲁平怎样忍受得住,抑制得住情感?他,出娘胎来第一次,泪水如潮般的涌出了眼眶……

他的眼前顿时黑下来,虽然在白天,他已失去了他的明灯,他是处在茫茫无标无的的黑暗中了!

*  *  *

至此,笔者将二十二——二十一年以前的旧事,已经交代清楚了。

自罗小姐离开这人世间,鲁平无形中打消了到云南去的念头。他既已失去了指示他前进的明灯,使他彷徨于黑暗之中;又感到“天下乌鸦一般黑”,加强了他对人世间的憎恨,他立意继续他“不名誉”的作风,予患害人世间的一切蟊贼以惩罚!

他是如此地痛心于他的恋人的夭殇,他十分内疚:“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没有他的催促,她,罗绛云小姐,决不会走上她的死路的。

罗绛云小姐最难能可贵者,她有独特的思想,内刚毅而外温柔的性格,她超出于一切女子,甚至比若干庸碌无为的男子更有为。她是他所敬慕的恋人,她是他的“圣母玛丽亚”,给予他勇气,鼓舞,爱情……

然而,不幸,她竟作了无辜的牺牲者了!把她投掷出了这个人世间!她在这个世界上灭迹了!她带着她的没有广布开去的“大爱”含恨地进了泥土。但是,她所赐予鲁平的情爱,则永永不曾从他的心房上抹去。

发生此悲剧的十八年后,距今三年以前——

他为着要探索某一个医生,用怎样的手段诓骗了一个年轻寡孀的“私房”,而丢弃这个可怜的女人。他知道,她有一个金壳的法国挂表,被那医生当作了“纪念品”,在这表壳之内,细巧地镌有她丈夫和她自己的名字。因此,鲁平假扮了一个病者,想去探索得这一个金表的所在,进一步而落到自己手里,当做一个凭证,使那医生哑口无言而甘心就范,予他一种精神上的补偿。

他穿着一件蓝布大罩袍,披着一头散乱的头发,现着极度疲倦的姿态,跳上了二十一路的红色公共汽车,到他要去的目的地去。

车厢中相当挤轧,不但没有空座位,连站得住脚的空隙地位也没有,他不得不把双手一齐高举,抓住车顶的铜梗,来稳住他的摇晃。然而,出其不意的竟在此车厢之中,有人仿效着侠士之风,慷慨地站起身子,让位给他,他跌坐下去。

但是,当他偶尔抬起“倦眼”,方始发觉让座给他的人,乃是一个身段纤细的女子。

他陡然已忘却了此时的任务,而收回了他的“疲惫”的两眼,换一种注意的,睁得非常之大的眼睛,光芒四射地凝注在她的面庞上了。

越注意,他也越忘却了“此时此地”。他完全失常地,闪射着一种惊怖、疑讶与伤感所交织的情感的火花,并且,他的嘴角也开始微微颤动,而喉间已响出了一个二十二年前所叫惯的字:“云!”但是,便是一瞬之间,他发觉已错认了人,而松弛了紧张的情绪,闪上一丝苦笑,又重复恢复到先前的疲惫失神的状态。

她,站在他面前的姑娘,是多么酷肖她——二十一年前的罗绛云小姐——啊!而且,即此“让座”一点,已深切地说明了她的不同于其他的女子,她的性格,也显示了有与云相似之点。

他脑膜上浮现着一切,想到过去的温柔的云,即偷偷地向这位仁慈的姑娘,投送一种又像留恋又像畏怯的异样的眼色。

几站路过后,他瞥见那位姑娘匆匆跳下了这公共汽车,虽然他的目的地还差几站路,但是,他却也跟随着跳下,悄悄尾随在她的后面。

由此,鲁平想不到,竟又展开了一幕意想不到的悲剧,而在他的心房上,又镌刻上了一帧与二十二年前容貌仿佛的倩影。

…………

鲁平听到余雷热诚的声音,说在自己痊愈之后,他将刮自己两个松脆响亮的耳刮子,理由是,自己这件事做得太傻。他虽然忍住着口渴,想静听余雷继续讲述,自己在晕迷之后他所探索得的经过,然而,不知怎么,自己竟会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说:

“该打,该打!”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说话,使两人大吃一惊;继之而大笑。差不多同时地,四条有力的光流,射上了他的清瘦的脸庞。余雷热切地问道:

“今天好得多了么?”

“不错,好多了。”

鲁平简短地回答。接着喟然而叹道:

“想不到我会完全控制不住理智,而一凭情感干出非常对不住两位的事。我,你们两位,大致还不明白,所以我为什么干这一件傻事的缘由吧?因为,那位易红霞姑娘——我忘记了从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们——她的容貌,性格,举止,甚至她的名字,与二十二年前,为我牺牲的另一位姑娘,完全相同……”

“你是说,罗绛云小姐?”

响着难堪的唦声,孟兴急切地问。

“是的,罗绛云。”鲁平又继续说道:“绛云,红霞,名字的意思是何等相像?!容貌又是何等相像?乍看一眼,就翻动了我的心底里的沉淀,使它在我心中复活起来。我纪念绛云,我于是追逐红霞。数度的接触之后,我发觉易姑娘的性格是那么温柔,忍耐,与绛云又完全同一,所稍异的,前者是颓废,而后者是进取的。为了纪念绛云,为了使她——我的‘玛丽亚’——能够重活在世间上,因此,为抱着极度的希望,要改变她——易姑娘,使她成为与绛云一式无二的有为女子。”

由于过度的渴燥,他舔舔嘴唇,又继续说道:

“我已是中年人,没有占有她的欲望。所以那样地热烈追逐她,是在于要她变成‘完人’。三年的过程,仅仅完成我理想中的一半之际,而突然发觉她将有生命之危,我由于感情的冲动,而贸然的不顾一切,干下了此种傻事……”

至此,他忧伤地沉默不语了。

孟兴与余雷,相视不语,心中各自浮泛上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我,”鲁平见他们两人不说话,又继续请求道:“我现在不能动弹。对于我昏迷之后的事,从适才你们的谈话之中,获得了一些外,其余的一概不知。但是,适才所听到的,虽然也是我急于想知道的,却还是次要的。请问你们,现在易姑娘究竟受了什么伤,有没有危险呢?”

孟兴与余雷听后,面面相觑,个个怨怼适才自己的鲁莽疏忽,以至于一切都均被鲁平窃听了去。

余雷嚅嗫地,违心地答道:

“她,她……据我所知,她没有危险吧?”

鲁平正拟进一步追问:易姑娘病在什么医院中,看护小姐进来,阻止了他说话,又因为探病的时间已到,她把孟兴与余雷两人“驱逐”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