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每每我们可以听到有人在祈求:“春天快来吧!”因为,正如众所周知,冬天是寒冷得叫人相当难受的,谁也厌恶它,不欢迎它,除了不知寒暖的,无灵魂的家伙。谁也希望它快快“滚蛋”,谁也渴求着“春回大地”“春到人间”。

相同的,谁也酷爱黎明,憎恶黑夜的。黑夜里,人们所挨熬的,是:恐惧的、焦悚的、寒冷的,一分钟如一天、一月一年般悠长。黎明则相反;它给人们带来了光明,温暖;光明指示人们向人生旅途中迈进的正确的目标,温暖的阳光,爱抚在“旅人”的背上,增加了旅人前进的勇气。因此,在人生的旅途上,不甘后退的人,是都欢喜光明的。

当然,这也是同样的。悠长的黑夜,给奢伟带来的,是纷扰、焦悚、寂寞、烦恼!如果他的“思想之箭”,绝无阻挡地,尽管向“牛角尖”中钻去,而没有大腿上的蚊虫似的一刺。没有在此“一刺”后的一刹那,模糊了意识,失去了知觉。那么,在这漫漫的长夜里,也许,奢伟会思索成一个疯狂的人,甚至,因之而影响到他的不曾恢复健康的病体,而发生不幸的变故!

但是,毕竟靠了此“一刺”之后,帮助奢伟,平平稳稳地渡过了这可怖的黑夜。而当他疲乏地,想睁开眼睛时,一线光明,紧紧地射进了他的半开的眼缝中。

奢伟先生感到口渴,同时,或许是昨夜思索太甚之故,头脑中微微有点胀疼,而耳膜上,也似乎有一种不可见的槌子,在不断地槌着,发出了“嗡嗡嗡”的烦人的声音。

他感到不适,也感到口渴,想睁开眼睛看一看昨天的那个白帽、白鞋、系一条白围身的看护小姐是否在这里,想要求她给他一些医院里所可能允许给他喝的饮料。

正在此欲睁未睁之际,猛然间,他的耳膜上,被一个熟稔的沙哑的叫声,重重地刺了一下,他立即中止了他适才的想望,而假装着熟睡,要听一听这些谈话。

这熟稔的沙声是谁啊?

诸位读者,谅来不至于健忘到连这个沙声也记不起来。虽然诸位读者都牢牢记着,但是,笔者可并不放心,仍旧要不惮烦地告诉读者的。

他是——身上穿着一套臃肿的西装,一张橘皮色的脸,加上一撮小胡子的,著名的“法学家”,同时,又是本埠各向导社中的一个有经验的“被向导者”——我们早已认识的孟兴先生。他正在低低地,然而相当兴高采烈地,在和什么人谈着什么。

刺进奢伟耳膜的第一句话,显然已是“中场”,离“序幕”很远很远,因此,虽然相当让我们的奢伟先生引起注意,但是,他却摸不着头脑,这一句话究竟是指谁而言。

孟兴从他的沙喉咙里,挤出来的沙声,是:

“……我必定把他的身体,一段段切开来;再把他的一段段片成片,然后,嘿嘿!有心再这样继续下去工作吧!把他的一片片剁成酱;于是,把他的酱……”

至此,奢伟听到了另一个,他所熟识的声音。那个声音是冷冷的,相当挖苦的,阻止了孟兴的不着边际的,“聊斋”式的奇谈,说道:

“老孟的主意真不错,把他剁成了肉酱,装了瓶,再在报纸上大吹一下,倒可以大大捞一笔意外的‘外快’哩;是不是?——可是,在这种米珠薪桂的非常时期,老孟,我劝你还是不必如此傻,节省点时间吧。第一,剁成酱要时间;第二,收买旧瓶又要时间。所以,你还是干干你的老本行吧。”

从这语气声调里,奢伟先生知道他是余雷。他,读者们也早已久闻他的大名了吧?他是:长着一张五官秀整的脸,眉宇间呈露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真挚与活跃的,二十多岁的青年。由于他身段瘦小,更由于他的“尊姓”与“大名”,是“余”“雷”二字,所以,不论他所相识的朋友,或与他共事的同事,都称呼他为“小鱼雷”,或“袖珍鱼雷”。

鱼雷是一种被某一方放置在海中或江中的,借以使敌对一方的船只,触到它而立即船身炸裂、沉失的武器;但是,如果事先谨慎防范,而永远与它避免“见礼”,则万万不会发生诸如上述的不幸情事。

孟兴的话所以会“触”上“鱼雷”,而被“炸”得“一塌糊涂”,还不是他咎由自取,他的说话,“驶”出“路线”之外一万八千里之故?

不错,仰天说“不知所云”的大话的人,——新名词(?)叫做“吹牛皮”——往往会冷不防,被人塞住嘴巴,弄得哑口无言;或者,被人拆穿“西洋镜”,弄得丑态毕露。然而,实事求是,稳扎稳打的人,则最后还是能够不动摇阵地的。

孟兴此际似乎颇为讪讪然,他,只得老着面皮,“转移阵地”了!奢伟听他已换了语气,说:“好啦!好啦!‘小鱼雷’,炸得够啦!小余,为什么你这样钳牢我,不放松一步?你看,我们的首领不是好好地睡在这里,没有答应‘老阎’的邀请,去过清明节吗?我不过是说说玩的,我不过是说,假如我们的首领,牺牲在那个武生手里的话,我要把他……”

此际,躺在病床中的奢伟先生,偷偷地微睁开眼来,想看一看这二位此刻各有如何的滑稽表情。然而,因为他正以头在下,脚在上的倒栽姿势,躺在斜坡形床上的缘故,他仅仅能够看到悬在房顶上的白壳罩的电灯,之外什么都不能看见。

虽然他的视线受到限制,不过他的耳朵是自由的,他不能看,但是他能够听,他不能直接看到二位的表情,但他能够间接听到他们的表情。

他听到余雷的表情不大妙,没有说话,仅仅从鼻管里“嗤——”的表示他的“敌人”已经失败。

然而,坏了“喇叭管”的“留声机”,倒又开足“发条”了!“麒派”老生又兴高采烈地卖力演唱着:“喂!我的‘袖珍鱼雷’,停止舌战吧!来,我们谈一谈,我们自从得到这个不幸消息之后,约定‘分道扬镳’,各凭各的本领探索这出事的近远因,现在,交换一下彼此探索的过程怎样?”

此时,余雷与孟兴讲和了,他热心地兜搭上去,说:“自然,昨天一整天的辛苦,谅不致白费,总有所获的。而且,或者由于彼此的交换,而会得到更多的线索。”说到这里,“鱼雷”又爆炸了:“现在,且先领教领教,老兄怎样会把金培鑫切成段,片成……”

显然,孟兴有过类似阻止的表示,否则,怎么余雷不继续说下去了呢?而代之而起的,却是孟兴的“卖夜报”的喉咙:“嗳!好啦,好啦!——至于说到有无所获,我不敢在你‘孔夫子’面前读‘三字经’,我只把昨天探听所得,拉什作一个约略的报告。”

“请!”

这是年轻的甜润的嗓音。

接着,是沙哑的声音:

“昨天:京戏班的前台与后台,显得十分纷扰混乱。原来,贴出的大轴是‘失’,‘空’,‘斩’,那位老生戈玉麟,在‘空’后下场的时候,大肆咆哮,他说:‘什么?易姑娘跟金老板不是告什么病假,他们连影子儿也不见,知道他们几时回来?这样不加包银,要咱天天唱大轴,可不干!明天,咱也……嘿嘿!’”

“那么,戈老板!”是那个“抽水马桶”的声音:“您老就别等待到明天,爽爽快快您此刻就别‘哭’,咱们吵塌了场,‘拉倒!’……”

余雷茫然地插进去问:“为什么不要‘哭’,‘哭’又哭些什么?”

孟兴胜利地大笑,继续着说:“着!小余,你也有‘聪明一世,矇瞳一时’的时候吧!让老大哥来告诉你:诸葛先生斩马谡的时候,不是他老先生要‘挥泪’的吗?‘别哭’,就是抽水马桶叫他捣蛋,不唱‘斩’下去。”

余雷不耐烦地说:“老兄,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你省了吧!讲要紧的事要紧!”

“快了!快了!你等等,我总得一句句说下去呀!——

“其时,一个脸上涂满了五颜六色的家伙,模样相当怕人,然而他却有着一颗慈悲的心,双手放在‘靠肚’后面,唉声叹气地说:‘唉!唉!易姑娘不知被那个凶横的金老板,轧到哪儿去啦!死活不知,怪可怜的!’”

余雷真的有些恼怒了,狠狠地说:“老孟,这是聊闲天的时候呀!”

“对!对!我知道——

“其时,一个暗角落里,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议。一个女的,她的颈脖子下扭着痧痕,身段瘦削;一个男的,站在她的面前,——他穿着一身不大漂亮的西装,面色带些棕色,脸庞滚圆,看模样不是戏班子里的人——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忽上忽下,或左或右地,滔滔地在谈论着他们——易红霞与金培鑫——的许多许多的事情。”

至此,奢伟又引起了注意,他准备竖起双耳,一字不漏地捉住孟兴的说话。

因为奢伟先生十分明白,关于易红霞的事,只有此公知道得最详细。只要看他以前对于易红霞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的过分的关心,就可断定他对于易红霞姑娘的现在的行踪,也是必然了如指掌的。虽然当他得知了将有不测的大祸降临到易姑娘的头上,或者急于想挽救她的生命,感到他自己能力的不够,而把此重任委卸给自己,似乎表面上已卸了责任;但是,事实上,他是决不愿,也决不放心,就此置之不闻不问。或者,他曾暗随在自己的左右,静观一切发展,必要的时候,也“下海”串演一个角儿。如此,在自己中枪倒地,昏晕之后的一切变化,他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吧?

基于这个理由,因此,奢伟先生虽然感到口渴难忍,他却仍旧忍耐着,静听孟兴的“下文”。

此时,也是感到口渴吧,孟兴舔舔嘴唇,挤出他的沙声,继续讲述他所听来的话:“我听到那个中年女人,非常焦悚地在问:

‘小张,毕竟咱们的易姑娘丧身在浓眉毛手里啦!您瞧!到今天还不见她的影踪!’

然而那个小张只是淡淡一笑,回答说:

‘放心!我担保金老板不曾把易姑娘弄死,她还好好的活着,活在医院的病房里。’

‘那么,准是她伤了?’

‘不错,受了伤。但是,不是被金老板打伤的,而是,她为了救一个人,救一个就是这一次救她的人,才受了伤。’

显然,这几句莫明其‘土地堂’的话,引起了中年女人的骇异,她急速地问:

‘易红霞没有死?她反而救别人伤了?进了医院?小张!那么,咱们的易姑娘进的是什么医院?救的又是她的什么人?再有,金老板又到哪儿去啦?’

这一连串的问题,这位滚圆脸的西装家伙,却一个都不给答复,还是淡淡的一笑,只是说:

‘你问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又是一笑,分明他什么都知道,而故意掩饰不知。‘不过,金老板我倒知道他的去处,他满心高高兴兴的挽了易姑娘的胳膊,踱进殡仪馆,双双搁在“大礼堂”中,来一个“冥婚”的仪式,但是他失败了。事实不曾如他的愿,反肇下了大祸,他,求助于他的有高跟皮鞋关系的赵海山,但是,事情比较大,似乎非“此公”所能援救,于是他走了,走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接着,他又说:‘怪只怪,金老板偏偏要拣选这个二月二十六日的“黄道吉日”,否则,如果提前一天,那么,我们的易红霞姑娘,就要“寿终正寝”了!’

‘那么,干吗咱们的金老板,偏偏要在达一天,跟咱们的易姑娘闹别扭呢?’

是中年女人,在迷惘地询问。

西装家伙若有所感地,叹息地说:

‘你不记得了吧?去年这一天——二月二十六日——不是金老板要求我们的易姑娘,双双挽着胳膊,上“大酒楼的礼堂”去举行订婚礼?其时,易红霞不是如此回答说:“过一年再说”吗?所以,今年此日,既然易姑娘不肯答应金老板的要求——挽着胳膊,同上大酒楼的礼堂——我们的金老板,为着要留一个“终身”的纪念,才选择了这一个“隔年”的“黄道吉日”,硬逼我们的易姑娘,挽着胳膊,同上殡仪馆的大礼堂去。……’之后,小余,我不再听到什么了。”

奢伟先生实在不想“醒”了,他乐于“睡”着听他们两人讲述彼此所获得的情报。即便就是仅仅孟兴一人,给予他解答了多少的难题目?第一,他知道了那位易红霞姑娘依然健在;第二,从“救了一个就是这一次救她的人”的一句话上,知道了易红霞姑娘已经受了伤,是为了自己受了伤,然而并无大碍,这,可以从另一句“她还好好的活在医院的病房里”的话上测知;第三,自己又在无意中揭晓了一个谜底,一个思索了多时,不曾获得答案的,“二月二十六日”的谜底,——这,简直使他高兴得要从床上跳起来。

但是,易姑娘为什么会救自己的,怎样知道自己就是摔着头发的,穿着蓝布罩袍的,五十上下年纪的,神气颓败的“大傻瓜”呢?除此以外,她是用什么方法救了自己呢?

这一连串问题,又在奢伟先生的脑海中盘旋,他放射着他的“思想之箭”,急速地前进!前进!结果,他中鹄了一个目标。那是,他记起了自己手指上,套着的那只鲤鱼戒指。它,曾经被易姑娘不止一次地讨索过,和羡慕过;但是,它是自己的,数十年来未曾离手的,心爱的标帜,因此不曾满足她的欲望;然而,她必定是相当深刻在记忆里的。她之所以知道,救她的,穿着一身“叫得起”的西装的三十开外的人,就是那个“大傻瓜”的化身,无非她发现了自己手指上的鲤鱼戒指。

至此,不但了却了一笔“宿债”——“二月二十六日”的哑谜——而且又知道了她的健在,和她曾经报他自己的恩而受了伤,躺进了医院的病房。不过她是怎样救自己的呢?为了相救自己,所受的伤,有没有危险呢?

谜,恰像走马灯似的,去了,又来了!永远解决不清。但是,这两个问题,好在还有一个未曾开过口的余雷在着,或经他的一开“金口”,就什么都可以解决了。因此,他依然静静地躺着,虽然口渴得要命,但是却私自压抑着,不想去打扰他们。

“现在是轮到我了吧?”果然,此际余雷说话了。“那么让我也来一个‘开场白’:要是这一次、Mon Chief因为流血过多,同时又偏偏因为‘输血会员’,为了他们的此‘血’与彼‘血’的价格相差悬殊,要求加价,罢工着,得不到一个输血者为他输血,而回到了‘老家’,那就不必多噜苏。但是,如果他由于那位姑娘的‘热诚输浆’,幸而得起死回生,回复了康健,和病前一样站在我们的面前,谈笑自若,那么,老实不客气,我先爽脆地揍他两记耳刮子!”

这个“异峰突起”的“开场白”,使奢伟大吃一惊。差不多与他思索同时地,孟兴也惊异地问:

“为什么?”

“为什么?”余雷静静地反问,接着说道:“我们的首领,几十年来,干过多少扶弱锄强的侠义的伟业;而这次,他竟为了这个不相干的姑娘,险险乎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这种举动,是否为我们所满意,真是愚蠢到如何地步?所以,你想,要不要请他尝尝耳刮子的风味?”

……

诚然,我们的奢伟先生,数十年来,他干了许多“不及备载”的锄强扶弱的伟业!而这一次,为了这个无名的鬻艺的姑娘,耗费了差不多整整三年的时间,每天以“大傻瓜”的姿态,出现于京班戏的台下和后台,终于,又酿成了这个险乎不可挽救的惨祸,难道他真的是年迈无用,或者是别有原因?

如果说别有原因,这原因却又安在?

请读者诸位耐一耐心,让笔者暂时把孟、余二君的谈话搁一搁,轻轻挑开一幅布满了尘埃蛛网的二十一年前的旧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