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沉默而怪特的奢伟,他是一个非常喜欢用脑的人。而且,他的生活的状况,也相当奇特:在他忙碌的时候,他会比一个受命组阁的大臣更忙;而在他空闲的时节,他简直比枯庙中的瞌睡着的泥偶更闲;他似乎确能体会人生的真谛:因为能忙,所以也能闲;因为能闲,所以也能忙。

恰巧这一时期,他又临到了充当泥偶的时期,因为闲得发慌,所以脑子更易活动。一连好几天,他苦苦思索着这一个似乎相干而又似乎不相干的怪问题,结果,却因这问题太无把握,而依然一无所获。

他曾为此而特地再到那游戏场里去,想找那个孩子问问究竟。但结果,也只白费了一些买门票的钱。

于是,这事情便搁了浅。

为那纸片的事件,于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影响;而且他想:也许,这纸片或许竟是误交进自己手内的,似乎犯不着因之而消耗宝贵的脑细胞。由于以上两种理由,他把这事,渐渐抛到了脑后,而几乎要整个地忘却了。

可是,笔者却不允许他忘却咧!如果他真忘却了,那么,笔者这已写成的半篇故事,将用什么方法结束呢?

有一天,奢伟为要处理一件要事,他以一种急骤的步伐,在一条热闹的马路上直闯——这里需要说明一件事:这一天的奢伟,躯体固然还是奢伟的躯体,而形貌却已不是奢伟的形貌。他所显示的年龄,只剩了三十左右,多余的岁数,好像暂时已寄存进了保管库。他的眼珠不再失神;他的头发不再散乱。他的脚下,每一步路都在踏出得意的响声;原因是,他像那些暴发财主一样,已脱却了“被人轻视”的蓝布旧罩袍;而换上了“轻视人家”的笔挺的新西装!

他的神气,也不再闲得像冷庙里的泥偶,而变成了受命组阁的大臣那样的匆忙。

这天,他为急于处理一件要事,他以一种“旋风式飞机”的姿势展开大步,在一条热闹的马路上前进。其时劈面人丛之中,卷起了一小朵的浪花,那是三四个报贩,个个抓住着一小叠纸片,在怒涌过来。内中有一个被烟火熏熟了的嗓子喊嚷得最起劲;随着他的加足电力而鼓动的两腿在怪叫:——

“呕!要看——刚刚出版——号外来哉!菲律宾群岛出毛病呀!”

前面说过:奢伟对于任何国际性或政治性的动态,他都不感兴趣。但这时,他在这好像被一阵旋风吹卷得飞舞过来的另外的一角间,看到了半个特大的标题:——

“八打半岛……”

那整个的句子,至少下面还有三五个字。他没有看清楚。但,单这四个字上,已好像附有一枚小钩子而在他的某一条脑神经纤维上面轻轻地钩住了。可是他自己当时却没有觉得。

“八打半岛”,这字样,最近的几天,似乎常在他的眼前浮漾而撩拂,这地方也许很重要,于国际形势的发展,有相当大的关系吧?当时他脑海里,曾有这样的意念在一闪。

说起来很可怜!我们这位奢伟先生,在过去,他还是一个大学生哩!可是他对于世界地理,其知识的贫乏,足可傲视眼前“一般的”所谓大学生而有余。他对于这“八打半岛”四字的认识,只知道在这地球上面,有一个“半岛”,名字叫做“八打”,如是而已。除此以外,这地方是在亚洲或是欧洲;美洲或是非洲;是大,是小;是方,是圆;像一柄茶壶,抑或像一块巧克力糖,他完全一无所晓。其实,单只一个地名,还是最近从别人牙缝里漏下而在无意之中捡拾起来的。更有趣的是:最初,他听到这名词,他把“八打”——“半岛”的方式,误认为“八打半”——“岛”。到眼前,他虽已纠正了这可笑的错误,而有时偶然看到这四个字,他依然还留着最初的印象;很有趣地记住着:——

“八打半”——“岛”!

总之,他的一向嫌着空间拥挤的脑球里,并不愿意留意这些事。

这天,他把他所急于要处理的那件要事,匆匆处理完毕。归途中,他在一家百货商店的样子橱窗里,看到一种廉价的小东西,想购买而不曾购买。

晚上,他恰巧想要使用白天所见的东西,他对自己的懒惰有点懊悔。他还记得那种货物上,用一枚小纸签,标明着价格,写着:$60.per dozen(每打60元)的字样。

无聊中,他在无意识地计算着那种货物的每一件的价值。

正计算间,蓦地,他的脑内忽然触起了一种特异的感觉;好像有一个人,突将一颗石子,投进了他的静止的脑海,而激起了一个水花来!

呵!一“打”(I dozen),等于十二,两“打”,等于廿四,四“打”,等于四十八;“八打”,就等于“九十六”,而“半”打,则等于“六”,“八打”加上“半”打,等于“九十六”加“六”,这算式的答数,岂不就是“一○二”?!

总之,“一○二”的数字,就是“八打半”,那是清清楚楚的事——再清楚也没有了!

那么,一支手枪指着“一○二”,这明明是在说明:正有某一方面,准备要攻击“八打半岛”,那也是无疑了!

他几乎要高跳起来而喊嚷:“呵!那张怪图中的秘密,终于发现了!”

可是那张怪图上面,除了那支手枪与“一○二”的数字以外,还有些别的东西在着哪!为这事情,搁浅了已有好几天,他对这图画的整个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于是,他又慌忙找着那张纸片,准备细看一个究竟。结果,忙得满头大汗,方从一个准备丢弃的废信封里,把它找了出来。

他把这张纸片抓在手里,细细加以研究。

他点头暗想:“不错,这图画中的三角形,周围注有‘A’,‘B’,‘C’,‘D’,全套的字母;这显然是指‘ABCD’的联合阵线;那么,图中的手枪,不用说,决定是指站于ABCD对方的一面,那也是很显然的事。”

简单些说:在这张神秘的图画里,包含着一个此方攻击彼方的消息。

眼前先得知道:这一个以“一○二”数字代表着的“八打半岛”,毕竟是在什么地方?是属于A的呢?是属于B的呢?是属于C的?还是属于D一面的呢?可惜手头,一时没有可供参考的书籍与地图,他只能眼望着那张纸片,而无法再作更进一步的探索!

但他毕竟是聪明的!书籍与地图,手头虽然没有,而各种日报,却是现成的东西。最后,他在许多近期的报纸上面一阵乱翻,他居然翻到了一个他所需要的简单的答案:

他查明了这“八打半岛”,乃是菲律宾的一个小省;在最近正在进行中的军事上,占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

由于这一个证明,使他更为确信他的理想:——“一○二”就是指“八打半岛”的理想——格外显出了事实化。

至此,他简直感到了非常的兴奋,而也有些傲然。他想:“世界上的不论何种难题,只要能运用一点聪明,再加上一点幸运,那都不难迎刃而解。而自己,恰好正是常常具有聪明而又常常具有幸运的一个!”

他越想越得意,简直自己有些佩服自己了!

可是他这傲然自得还不曾终了,立刻,另有一个思想,却像一枚针尖那样在他脑膜上面尖锐地挑刺了一下,他想:这怪图中的秘密,虽已逐渐揭露,而有一点却显然是非常可怪,那就是:自己并不是一个国际间的名人,而本身也并不担任着什么任何方面的近于间谍性的秘密工作,那么,对这一个远在九百十浬以外的具有军事上的重要性的“八打半岛”,会有什么关系呢?其次,那个不知谁何的人,他特地绘制了这张图,而把关于八打半岛的重要消息透露给自己,又有什么用意呢?而更主要的一点是:那个把图画递送给自己的人,毕竟是一个何等人物呢?

横想竖想,他几乎想得脑内发沸,而结果,却并不曾把这问题的影踪想出一丝来。

他由兴奋一变而为颓丧。

当夜,他又丧失了良好的睡眠。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时,他依旧收藏起了他的较多的年龄,而仍以近三十岁西装笔挺的姿态,匆匆踏进了他所常到的大东茶室。

在这有闲阶级消磨时光的所在,奢伟拣选了一个被众人摈弃的僻处于一隅的位子坐了下来。

坐下后的第一件事,他从身畔掏出他的精美的纸烟盒,轻轻放在他的身前;连着,他又把这盒子翻了一个身。

他这一个极平常的小动作,立刻引起了这茶室里的另外两位先到的来宾的注意。那两个人和他似乎是认识的,可是他们略略抬眼向他飘了一下,随即都把视线收回,而并不表示和他认识的样子。

第一个人身上穿着一套臃肿的西装,一张橘皮色的脸,加上一撮小胡子。——读过“了红笔记”的读者们,对他也许有一种认识。——此人就是那位著名的“法学家”——孟兴先生;同时,他也是本埠各向导社中的一个有经验的“被向导者”。

第二人的年龄还很轻,大约只有二十多岁吧?此人长着一张五官秀整的脸,眉宇间,呈露着一股掩不住的青年人的真挚与活跃。这青年的身上,并没有加上上装,也不系领带。虽在这种游息的地点,身前却还摊放着一本厚厚的烫金字的西装书。

这时,这青年第二度抬眼,他远远看到奢伟从纸烟盒里,小心地取出了一支烟,他把这烟在烟盒的正面,轻轻舂了两下,翻转烟盒的面,又轻轻舂了三下。

这青年立刻掩下了那本书,他缓缓走向奢伟所据的那张小桌子前,移开一柄椅子,坐下招呼说:

“Ah! mon chief! qu'est ce qu'il ya?”(“啊!领袖!有什么事?”)他操着一种熟极而流的法文,严肃而低声地问。

“你可知道八打半岛?”奢伟以相同的异国音调,向这青年对答。——他所操的,却是一种极不纯粹的法语;和电车上常常听到的那些“卖弄式”的破碎英语差不多!

“当然!”青年点点头说:“这地方近来很紧张哪!”

“你把这地方的消息,搜集起来交给我。需要快!”

“消息?关于哪一方面的?”

“哪一方面的消息吗?啊——”奢伟沉吟了一下:“我需要多方面的消息,只要是有关于八打半岛的,都要。”

青年点头表示接受,但他有点讶异。

奢伟把眼光在那位“法学家”的身上掠了一掠,又说:“你知照孟兴,让他通知各家电讯社,说我需要这一类的消息,还有——还有电台方面的直接消息,我也要。”

“Comme vous voudrez, mon chief!”(“照办!首领。”)

青年站了起来预备走,但奢伟却叫住了他而嘱咐说:“所有的东西,直接送进第五箱。”

这最后一句话,读者显然不易了解,这需要一个简单的解释:我们这位怪特的奢伟先生,行踪常像一缕烟雾那样的飘忽而无定;而同时,他的住址却也有好多个。平常,他把他所住的寓屋称为“箱子”,所谓第五箱,就是指他第五处的寓屋。呵!这不是很可笑吗?

青年回到了他自己的位子上,招呼侍者付了钱,他把那册书本掌在手里,做了一个特异的姿势,随即匆匆走出了这茶室。两分钟后,那位“法学专家”,也站起来付掉了他的账。

最后是奢伟悠闲地离开了这消闲的地点,他舒舒气,似乎已放下了一重心事,单准备接受他所需要的情报。

有一件事可见这位怪特的奢伟先生,在社会上,似乎的确具有一种相当可惊的潜势力:就在当晚,他回进他的所谓“第五号箱子”,他发现这里有些东西,几乎使他自己也吃了一大吓!

在他的办公的案头上,那些飞来的纸片,几乎积压得有二寸多高:这里有公家电讯社的电报原稿;有钢笔版上所印的分发的消息;有从中外各报上面所剪下的已刊的新闻,并有许多钢笔或铅笔草草写成的报告,有些是属于电台方面的消息。

这太多的情报使他感到眼花缭乱而无从措手!

他费了一个相当大的麻烦,方把那些纸片草草整理了起来。在这些纸片之中,他首先拣出了一张关于八打半岛的概括的报告,仔细读了一气。

这报告上是这样写着道:——

八打半岛,英文名为“Bataan”,处于东经一二一度,北纬十四五度之间,地点在“马尼拉海湾”口;为“菲律宾”的一个小省份,地势作长方形,掩蔽于“马尼拉”之外围;故在军事上,实为马尼拉之屏障,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这一扇掩护马尼拉的门户,实际并不如何广大。面积计五百二十五方英里——或是说,一千三百六十方粁。在一九二九年曾精密统计:全岛人口有六万八千九百七十余名;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信奉天主教;其他则信奉佛教或回教,等等。

半岛的西南部分,有一条“Marivelles”山脉,那里有着广大的森林,出产丰富的木材,除了供给本地居民以外,更有大量的余羡分供马尼拉等地。除了这“Marivelles”附近的高原以外,余地均属平原。在非耕地上,产生多量的野草,土人称这些草为“Tanbo”;还有一种叫做“Lasa”,大都作为燃料之用。这里的耕地非常肥沃,农产品计有蔬菜、水果、甘蔗、米,等等;在首邑“Balango”附近,年年可得二熟。而该岛所产的香蕉与芒果,在各地尤负盛名。

八打东西南三面临海,因之渔业亦非常兴盛;土人于四月与七月间,纷纷出外捕鱼,用的大都是网;马尼拉市上所售的鱼十九来自八打。故土人有“山”、“海”、“田”三大财源之称。

这里除了首邑“Balango”之外,其余“Moron”,“Bagae”,“Oron”,“Zimay”,“Lamo”,等,都是沿海著名的港口。

这里的交通线,有自“Balango”经过本省海岸各处而直达马尼拉的新式公路,各货均由此而运往菲律宾的首都——马尼拉。

以上就是那张报告的全文。

读完了这一节报告,却使奢伟的脑膜上,镌刻下了这所谓八打半岛的一个大体的轮廓。然而,他读完了这一节短短的地理教科书,于他眼前所要解决的问题,得到了些什么帮助呢?

他又随手捡起另外的一纸,这是一个电讯社里的消息,报告着最近这半岛上的军事措施。这消息的措辞相当有趣,大致说:——

菲律宾的军事当局,最近已把那只长方形的餐桌,浸入了一片广大的“鱼雷水”中,他们希望有人撩起了燕尾形的礼服而来享受这“美味的鱼羹”;但同时,他们希望那些贵宾,在涉水而来赴餐之前,先到齿科医院中去检查一下口腔,免得在吃“铁鱼”的时候碰坏宝贵的牙齿!

另一个针锋相对的消息更有趣,那条电讯上说:

我们知道有一只舒服的餐桌,已被布置在一片三面环绕着的“鱼雷水”里。我们已准备着用一架大滤水器,先把水里的毒质完全滤清;然后,再携带多量的钓竿,以便钓起“鱼”来到那只餐桌上去享用!

呵!你看!这是一个何等斯文而幽默的国际性的笔战哪!

简括些说,在那一大堆的纸片里,十分之九,都是有关军事消息;而每一条消息里,都在蒸发严重的火药臭味!

呵!“军事”!的确的,在最近期的八打半岛上,当然再没有一种消息,会比以上两个字眼所表示的更重要的了!可是奢伟对这两个讨厌的字眼,却似乎很有脑胀的感觉。他在眼前所得的消息之外,似乎另外还在期待一些什么特殊的消息;但,他所期待的,毕竟是何等的特殊的消息呢!这,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总之,他好像正在寻找一个环子,准备把他自己,和那个距离这里有九百十浬的辽远的半岛,双方联系起来,然而,他有什么方法,能找到这个神秘的环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