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小小的后台是一座声音夹杂的收音机,那么,这里的前台,可以比作一架特制的浩大的破风琴。你看哪,那一排排排列着的音键,不待有人按捺,自然都在发出各种高、低、轻、重、参差不一的音响;这许多许多不成调子的音响,形成了一片嗷嘈刺耳的演奏。——这是一些低级娱乐场所的特有的现象。

例外的,在这许多许多的音键之中,却有一个音键,似乎是坏掉了的一个,始终寂然不发一声。——这是坐在戏台右侧第一排第四个位子上的那个人,也就是被那小女孩子客气地称为“大傻瓜”的那一位。

他是这小小京戏场中的一位熟稔的上宾。

此人用一种“专家”的眼光,赏鉴易红霞的戏剧,已有近三年的历史。特别的是:在这三年之中,每年,他有一个特选的时期,好像被指定为“专诚看戏不作别用”的时期;在这时期之内,每每一连许多天,殷勤光顾这小剧场,一天两次,几乎从不缺席。但,这固定时期之外,你就用了千倍显微镜,也无法在这游戏场内找到此人的影子。这还不算特别,最特异的是:此人不来则已,来则必定占据着戏台右侧第一排的第四个位子。从第一次开始,到眼前为止,从不变更方向。即使进门之际,那只位子已经被占,转转眼,你会发现他的大像,又复赫然雄踞于那只选定的宝座中。奇怪呀!此人有什么方法,能在这种地方取得一个固定的位子呢?并且,他有什么理由,定要占据那个位子呢?理由相当简单:第一点,原来那只位子,位于戏台的边缘,有一根柱子,挡住正面的视线,再加椅子又已破损,“坐”在上面“看”戏,“坐”,既太不舒服;“看”,又失却效果,别一个人,谁都不愿占据这位子,就是占据了,谁也不想“坚持”到底。这是他能独占这宝座的一个外表的理由。第二点呢,那个位子,虽然看不清楚戏台的正面,而从这一个侧面的角度里,却能窥见后台的一角;这里清楚地可以看到那些“名角们”在“台前”与“台后”的两副绝不同的姿态。这是他特选这宝座的一个内在的理由。

总之可笑得很!此人看戏,有时他似乎是携带着一副哲学家的眼镜的。

而且,此人最初踏进这家游戏场,其间也有一个有趣的经过;他和那位姑娘的初会,却是在一辆特别拥挤的公共汽车中。

在我们这个“礼仪之邦”里,公共车辆中对娘儿们让座的美德,有一时期差不多已成为一种绅士们的必修课。一般的情形,只要那个被让座的人,穿的是一双高跟鞋,再附加一些明星眉毛与法国口红之类的点缀,便已取得被让座的初步资格;而更主要的是:那个被让座的人,最好必须执有一张有力的“照会”——这是说上帝特赐她们在公共车辆中取得优待的一张特别照会——这样,她们在任何一辆拥挤的车子里,便都成了最幸运的骄子,譬如我们这位易红霞姑娘,就因为照会相当有力,她在公共车辆中,便不时获得这种客气的待遇。

有一次,这位姑娘,搭着一辆二十一路的红色公共汽车,准备上她的戏场。凑巧那是一辆非常拥挤的车子,她正被许多国产大力士,挤得喘不过气来。其时,她身旁有一位穿西装的青年侠客,向她看了一眼,立刻很慷慨地昂然站起,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她。

照例,那些侠士们的让座,似乎也有一个一定的公式:他们既让他们的两腿,尽下了一点不必要的义务,当然他们必须让他们的两眼,享受一些必要的权利。于是,这位侠士照例便像一头守户之犬那样紧紧矗立在这位姑娘之前,专等收取他所必需收取的东西。

在这时候,如果我们这位姑娘,她能向这位慷慨让座的侠士,送上几个感谢的眼色,那当然会使这位侠士,得到一种鼓励与安慰。

可是不幸,在平常,我们这位姑娘,原是很知好歹的一个;而这一天,她非但忘了向这位侠士道谢,她连正眼也不向这位侠士一看,而反把她的俏媚的眼光,紧射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这情形真可气!——连我(笔者)也在代他生气了!)

那是一定的,那个被注意的幸运的家伙,一定他的状貌,比我们这位让座的侠士,漂亮得多吧?

不!

当时易红霞所注意的人,那是一个衣衫并不十分整洁的人:那人穿着一件蓝布大罩袍,披着一头散乱的长发。他把双手一齐高举,抓住车顶的铜梗,做成一种盘杆那样可笑的姿势。那人活像一个轰炸机下的伦敦居民,似乎已有三昼夜,不曾获得良好的睡眠,一双失神的眼珠,也不像是开着,也不像是闭着,总之,现着极度疲倦的神色。显著的一点,却是满面病容,看神气,好像再过一秒钟,立刻就要躺下的样子。

由于九分的恻隐,加上一分的好奇,这使我们这位姑娘,感到大为不忍。好在她是从小练习过“跷工”的,在这活动的箱子里,暂时站上一二十分钟,于她却也无所谓。于是,她也仿效了那位侠士的慷慨的姿态,霍然站起身子,把她刚得到的位子,“无条件”地让给了那个摇摇欲倒的家伙。

那个病容满面的人,陡见身旁有了一个空座,由于疲乏不支,他已不暇问这空座的来由,只在一秒钟内,他以京戏班里摔“僵尸”的势子,猛跌进了那只座位。他的身子还未放稳,偶然抬起倦眼,方始发觉让座给他的人,乃是一个女子,他的神情似乎有点窘;分明感到有点出乎意外了。他想把身子撑起来,但终于没有把身子撑起来。连着,他向这位姑娘,较仔细地打量了一眼,忽而,他的疲惫的两眼,突然睁得非常之大!一时他的视网膜上,似已通过了电流,而在恐射一种惊怖、疑讶与伤感所交织的情感的火花!只见他的嘴角,开始微微颤动,一种呼喊的声音,已经挂上了嘴唇,在这一瞬之间,显然他已错认了人。不过,他这紧张的情绪,在他脸上只维持了几秒钟,连着他向对方斜睨了最后的一眼,只见他的眼角忽又闪出一丝苦笑,像释却重负那样的嘘出了一口气,渐渐地,他又恢复了先前那种疲惫失神的状态;但虽如此,他还不时努力撑起倦眼,在向这位仁慈的姑娘,偷偷投送一种又像留恋,又像畏怯的异样的眼色。

这可怪的家伙,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怪的表情?我们不妨慢慢地谈。

这里,我先要请求读者,千万不要忽视了以上短短的一幕,因为,在上述这一个小镜头中,对街车让座史上,确乎已开创了一个新的纪元;如果你是一个社会学者,那你也许会滑稽而郑重地,夸张着说:这里面,分明蕴藏一种社会革命的非常的意义!只是世上任何一件含有改革性的事,必然地会引起另一方面的不满;你看最初那位让座的侠士,他把两眼瞪得那么圆,显然地,他对我们这位姑娘,怪她不该“慷他人之慨”,是在大大生气了。

几站路程一瞥而过,我们这位姑娘,已到达了目的地,便匆匆跳下了这公共汽车。她可全不知道,在这绝短的旅程中,她已做了一次社会革命的英雄;她更全不知道,当她下车之际,她的身后,已悄悄尾随着一个人,而由此,竟使那座狭小的舞台上,会展开了一幕意想不到的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