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十月八日,船泊下关,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抱了什么苦都愿意吃,什么祸都不怕的精神,提着一个小篮子,夹在人丛中间,挤到岸沿去。

马路上刮着一阵阵的旋风,细微的雨点扑打着街灯底黄黄的光线。两旁的店面有好些都已经关门安歇了。马车夫和东洋车夫不时从黑角落里发出一种冷得发哑了的招呼声。

我缩着头,跟着一大伙进城的东洋车和马车的背后,紧紧地奔跑着,因为我不识路,而且还听说过了十点钟就要关城门。我的鞋子很滑,跑起来常常使我失掉重心,而几乎跌倒。雨滴落到颈窝里,和汗珠溶成一道,一直流到脊梁。我喘着气,并且全身都忍耐着一阵湿热的煎熬。

“站住!……到哪里去的?”

前面的马车和东洋车都在城门前停住了。斜地里闪出来一排肩着长枪的巡兵,对他们吆喝着。并且有一个走近来,用手电筒照一照我的篮子,问。

我慌着说:由湖南来,到城里去找同乡的。身边只有这只篮子……

马车和东洋车都通行了。我却足足地被他们盘问了十多分钟才放进去。

穿过黑暗的城门孔道,便是一条倾斜的马路。风刮得更加狂大起来,雨点已经湿透到我的胸襟上来了。因为初次到这里而且又无目的的原故,我不能不在马路中间停一停,希图找寻一个可能暂时安歇的地方。篮子里只有十四个铜元了。我朝四围打望着:已经没有行人和开着的店面。路灯弯弯地没入在一团黑魆魆的树丛中。

我不禁低低地感叹着。

后面偶尔飞来一两乘汽车,溅得我满身泥秽。我只能随着灯光和大路,弯曲地,蹒跚地走着。渐渐地冷静得连路旁都看不见人家了。每一个转弯的阴黯的角落,都站着有掮枪的哨兵,他们将身子完全包藏在雨衣里,有几处哨兵是将我叫住了,盘问一通才放我走的。我从他们的口里得知了到热闹的街道,还有很多很多路。并且马上将宣布戒严,不能再让行人过了。

就在一个写着“三牌楼”的横牌的路口上,我被他们停止了前进和后退。马路的两旁都是浓密的竹林,被狂风和大雨扑打得嗡嗡地响。我的脚步一停顿,身子便冷到战栗起来!

“我怎么样呢?停在这里吗?朋友?……”我朝那个停止我前进的,包藏在雨衣里面的哨兵回问着。那哨兵朝背后的竹林中用一枝手电筒指了一下。

“那中间……”他沙声地,好象并不是对着我似地说。“有一个茅棚子,你可以去歇一歇的。一到天明——当然,你便好走动了……”

我顺着他的电光,不安地,惶俱地钻进林子中间去,不十余步,便真有一个停放着几副棺材的茅棚子。路灯从竹林的空隙中,斜透过雨丝来,微微地闪映着,使我还能胆壮地分辨得棺材的位置和棚子的大小。

我走进去,从中就升起了一阵腐败的泥泞的气味。棚子已经有好几处破漏了。我靠着一口漆黑的棺木的旁边,战栗地解开我的湿淋淋的衣服。不知道怎样的,每当我害怕和饥寒到了极度的时候,心中倒反而泰然起来了。我从容地从篮子里取出一件还不曾浸湿的小棉衣来,将上身的短的湿衣更换着。

路灯从竹林和雨丝中间映出来层层的影幻。我将头微微靠到棺材上。思想——一阵阵的伤心的思想,就好象一团生角的,多毛的东西似的,不住地只在我的心潮中翻来复去:

“故乡!……黑暗的天空……风和雨!……父亲和姊姊的深沉底仇恨!……自家的苦难的,光明的前路!……哨兵,手电,……棺材和那怕人的,不知名姓的尸身!……”

这一夜——苦难的伤心的一夜,我就从不曾微微地合一合眼睛,一直到竹林的背后,透过了一线淡漠的黎明底光亮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