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扶起,叩问其故。尹雄道:“义兄铁丐,不知有何要事,入洋缉探,苦留不住,就是劫出愚夫妇来的那一晚,匆匆别去。前数日有信,为洋盗所困。愚夫妇欲去救援,因宝音寺虎视眈眈,此处基业向系草创,不敢擅离。幸红须客至此,与他说了,星夜往救。但他两个,都是一勇之夫,寡不敌众,正在忧虑。今蒙文爷下降,倘得垂手,感激无穷!”

素臣道:“铁丐入洋,即某所使,当亲往救之。宝音寺已火,党类略尽;君略为部署,亦当分身入洋,以为后劲。海洋之上,不比陆地,非某所长也!”

尹雄道:“此山系宝音下院,贼首宋基每月进奉,小可一概除革。法空大怒,遣人来厮杀过两次,亏着攻守异势,却已耗费钱粮,疮痍未复。现在卫帅权禹,与法空同在靳门,每日操演军士,欲来洗荡,是以不敢擅离。俟经理一番,即当入洋,断不失约!”

因问入洋之期,素臣道:“赴人之急,岂可迟滞?明早即行可也!”尹雄大喜道:“两载之思,一日之会,当与文爷痛饮噱谈,以慰饥渴!”饮酒中间,素臣留心察看,见尹雄议论卓荦,血性过人,且出自旧家,韬钤武艺,俱有实际;虽老成大雅,不及士豪,捷不及红须,坚韧不及铁丐,谨慎不及大郎,筋骨不及丰城江中卖解之人,而心性灵透,亦为过之;视奚薛诸人为较胜,可备干城之选!遂称尹雄为尹兄,飞霞为尹嫂;予以暗号,许其荐拔,不复以绿林待之。尹雄夫妇大喜过望,至三更后,方才罢席。

天明起来,备席送行,飞霞令侍女阿锦,捧出一套衣服,并课筒柬板,交付素臣道:“洋船上颇行九流术士,文爷数学通神,改装便可如意!”

素臣道:“最好换了衣服。”尹雄唤过头目二名,给与白金百两,铺盖一副,令其伏侍前往,向素臣道:“此名伏波,绰号水梭儿,此名成全,绰号泥里鳅,闽中海鬼出身,能伏水之底,立水之面,卧水之中,与洋盗熟识,最有忠心,颇谙武艺;故着他向导。”

素臣唯唯。又有两名喽,牵马伺候,尹雄令其送上了船即回山缴令。素臣止住道:“不必马匹,步行最好。”当下素臣别了尹雄夫妇,拔步便行,在身边取出《易容》丸,把面变作紫色。两个头目着惊道:“怎文爷一会就变了脸,小的们都不认得了!”

素臣笑道:“怕路上有人识认,故用《易容丸》,以变其色;你们仔细看去,可有什破绽?”

头目道:“一毫也没破绽,竟是天生就的皮色,真也奇怪。”

三个人赶紧而行,不几日,到了海边,雇一只小渔船,望南而来。一路上,问起商船贾舟,俱没确信;直找到天津,见港口歇有数百号洋船。素臣暗忖:此处定有消息!因上了岸,逐船看去,见有十几号船,挂着景府旗号;因在袖中探出课筒,摇上一只大渔船来。

船头上水手喝道:“这是空船,又没客人,瞎撞些什么?快下去罢!”素臣听说,便即退步。后舱却有人喊道:“叫那先生转来,老奶奶要起课哩。”

水手道:“也是你的造化,后面去发个利市罢!”素臣在船沿上走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把手招着素臣,走进艄舱。舱内摆设一新,厨柜箱笼,铜锡器皿,甚是齐备。正面挂一幅关帝神像,贴着大红对纸,是:“日进千乡宝,时招万里财。”舱门上横挂一匾,上写:“海鳌”二字。半边题着贺款,是庆贺表德的匾额。门帘之内,走出一个半老婆子来,说道:“先生请坐,咱要起一课儿。”

素臣答应坐下。里面一个半村不俏的女人,插着满头珠翠,身穿桃红绸袄,腰系水绿裤儿,涂着一面铅粉,一只手指上,勒上十几个金银戒指,递出三枝线香。那婆子接来,插在关帝面前香炉之内,说道:“咱一个小儿子,做亲才两个月,同几个伙伴往洋里去,至今没有回来。要请先生起一课儿,可太平?几时得回?没什大事吗?”

素臣道:“如今这样世界,怕什不太平?”

那婆子笑将起来道:“先生,你自没到过洋里,不知利害。从前咱们的船,原不管什么太平不太平。如今世界反了,做庄家的倒欺负粮长来了!”

说完这话,便朝着窗外,打了两个问讯,口里喃喃的祷祝过了。素臣便摇起课筒,念了几句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的套子,问了婆子姓周,又念今有周姓信女,及内象三爻,外象三爻的话头。须臾,完成一卦,讨过笔砚,点出卦来,说道:“此课乃天山遁,金爻独发,克制子孙,母为子占,大是不利!酉月酉日,金气正旺,木气正衰;只不要撞着姓金、姓铁、姓刘、姓钟的还好,若遇着这几姓的人,便十分凶险了!”

说罢,连连的摇着头道:“大凶,大凶!”

那婆子听说,满眼流泪道:“如今合咱们做对,正是姓铁、姓刘的,不要真个弄出事来哟!”

素臣道:“妳老人家且慢着慌,这课里还有化解;只把姓铁姓刘的出身,如何与妳家做对,前情后节,说得明白,我替妳合上这课,按了方向,定了飞伏,就断出有化解没化解来了。”

那婆子顿住了口。里面的女人,噙着一把眼泪,走将出来,说道:“那姓铁的,是个花子,不知是哪里人,到洋来要饭的;他假做要饭,实是要来害着咱们。咱们觉着,和他厮打起来,被他打败了。亏着咱这里人多,他打咱们不过,又被这一个姓刘的,里应外合,打夺了去,把咱们的人,打坏了许多。咱们不愤,又起了些人去,又被他打败了;那姓铁姓刘的,便跑到一个岛里去了。咱们丈夫也是帮打去的,不见他回来,才请先生起课。先生细细推算着,看是凶是吉?有化解没有?”

素臣道:“既已打败过几回,见过大凶,就不妨事了!这课里又有卯时一冲,逢凶化吉,二位但请放心。”

女人道:“先生不要撒谎,哄咱们妇道家才是。”

素臣道:“我是有名的吴铁口,断一句,是一句,再不肯改口的!先不知从前败过几回,故说是大凶;已经见过,就有化解了。”

把手指轮着说道:“只看出月初头,包你活跳的人回来,我好平白的咒人吗?”

那婆子和女人方才收泪,说道:“谢天地,只愿依先生金口就是了!”

那女人便道:“奶奶,还请这先生算一算他的命。”

那婆子道:“你说得是,把命合一合看。”因说出一个年月日时来。素臣按着江湖说数道:“此命:为人性刚,喜则眉花眼笑,怒则将臂揎拳;胆大心雄,头高气硬。今年交运脱运,移花接木,该有血光之灾,战杀之祸;亏得红鸾天喜星照命,诸事逢凶化吉,打身不动。过了今年,一派顺利,财旺生官,还有小小前程,只可惜是武职,也有封妻荫子的福分。妻宫坐着恩星,主有贤能妻子,帮家做活,贴心替力,夫妻和合,同谐到老。寿有古稀之卜,两男一女送终。”

素臣说完,婆媳二人俱称赞:“推算得准!”笑逐颜开。又把自己两命,请素臣推算。

素臣按着江湖之诀,已往的一味扦江,未来的一味海奉;加以八面风,六角钻,两头峦,圆图子,定时辰,问刑克许多的条例;婆媳二人已自着了迷的,把三岁行运,克父克母,好的歹的,一句句都是自己说将出来;素臣绰了口风,添说几句,便相顾错愕,惊以为奇。

至听说后来的许多好处,便像真的一般,皮肤骚痒,登时骨头轻了一半!连叫:“先生真是神仙,怎算得恁般灵验!”欢天喜地的,收拾酒饭出来。

那女人自与婆子议论道:“奶奶,这先生年纪不多,本事却高,把咱们的肚肠都穿了过去,说的他那样气概,不是活现的吗?不知道的,见咱们行着船,就奉承,也说是发财生意顺利的话罢了;怎知他有官做,又是武职?可不是神仙吗?”

那婆婆便道:“他说咱为人慈善,恤孤爱寡,敬老怜贫,日里一个人,夜里一个鬼,有钻骨星在命,钻头头痛,钻腰腰痛,那一句话不是着的?”

女人道:“他说咱们有口无心,欺硬怕软,知高识低,有分豁,没偏闪,一片热心肠,高人相敬,小人不足,须不是咱告诉他的,怎这们说得着?就是那姓铁、姓刘,他又怎预先知道?真有个半仙之分哩!”

素臣用完了饭,婆子便道:“还有一命,要请先生算哩。”因说出年月日来。素臣暗吃一惊:怎这年庚,竟是奚囊的八字?问明又是男命。因扦她一句道:“妳说得明,我指引得明;这命若是北方人,命便弱了;若是南方人,便不嫌弱;就看五星宫度,南北亦是不同,须要说明,才好推算。”

那婆子道:“这命实是南方人,北方人带来,被我们总管船的顾老爷收留,认做儿子。”指着先前招手的一个小女儿,说道:“这是我的孙女,要许配他;不知他命生的好不好?故此要请先生推算。”

那女人把手拉那女儿一把,说道:“喜呀!替妳女婿算命哩!”那女儿瞅了一眼,跑进舱门去了。素臣道:“是南方人便好,只可惜少年运气不济,要见水厄,流落他乡,做个人下之人。一交十

八岁,时运亨通,贵人提拔,平地登云,这却是个文职官儿,封妻荫子,富贵荣华,有四十年大运,寿元八十以外。如今这位现在何处?可请来一会,后日好问他索谢,得一主大大的财香。”

那婆子满心快活,喜得两只眼没了缝儿,说道:“先生真是仙人哩!这命去岁就见过水灾,前月中又到这海边来投水,夜里惊醒了船上的外水,捞救起来。顾老爷见他相貌清秀,满腹文章,过继他做了儿子;如今带往邯郸去,见他丈母娘去了。”

素臣道:“约莫几时回来?得见他一见才好!”

那女人道:“还早哩,他顾奶奶好几年不回家了,这一去,紧着也是十月里的事。”

素臣问其住处,婆媳二人俱不知道。婆子又把小女儿的命来算,素臣诌了几句帮夫益子,与那男命正是一对儿,夫荣妻贵,一竹竿到底的话,忙忙的收拾课筒起身。那婆子拿出一百文老钱,千辞万谢,送与素臣,素臣不受,婆媳二人抵死推送,连那小女儿都跑出来,帮着乱塞乱搡,素臣只得收了。跑上岸去,正值两三个小花子走过,便假做心慌赶路,洒出袖里那钱,头也不回,一直去了。小花子争先抢夺,几乎相打。

素臣到船,吩咐头目回去上复主人,说:“铁丐已被姓刘之人救出,大约即是红须客所为,如今投向岛中去了;可以放心。我因旧仆奚囊现在邯郸,前去寻访。后会有期,面见时谢他罢。”

头目奉上盘费,素臣不受,单提着行囊上岸。一路餐风宿水,到了邯郸,寻下吕翁祠作寓,贴起吴铁口的招牌,每日辰巳两时,卖卜算命,一过巳时,吃饱了饭,即出门寻访奚囊。有半月余光景,把一个邯单县城市村乡都访遍了,并没一些踪影。忽地生起病来,头疼发热,昏沉不醒。祠中道士请个医生,吃了两贴药儿,越加沉重。道士恐有差池,把素臣搬到一个走廊下来,风雨不蔽,煞甚可怜!却亏着不吃药的好处,拖了两候,渐渐轻可。偏又遇着骤寒,风雪交加,把素臣冻僵了,竟如死人一般!幸而旋落旋止,次日即晴。祠中护法闵时行,曾任礼部精膳司员外,致仕在家,常至祠中,与住持谭玄。这日,备着一个暖锅,四碟大菜,来祠赏雪,同一江南先生,在亭内饮了一会,起身闲走。

那先生因要解手,一径的抄过走廊,忽见素臣蒙头僵卧之状,吃了一惊,知是卖卜吴铁口,病后着寒,已十余日不进汤水;不觉怫然道:“异乡孤客,患难之中,死生之际,而漠然无所动于其中,真可谓心如槁木死灰者矣!”

身上脱下一件棉海青,裹了素臣,令人连被褥扛进客房,嘱咐道士,频以姜汤、热酒、稀粥调之。当问闵老借银五钱,送与道士,叮嘱而别。素臣客感已清,得暖便愈,加以稀粥补养,道士不比从前水火,十分便益;数日之间,即已痊愈。

忽见床上这件海青,不知何来?叩问道人,方知其故。暗忖:这先生一片恻隐之心,可敬可感!要住持领去一谢,住持道:“昨日闵老爷差人来,说要借这祠里做诗社;我要在家料理,不得工夫。诗社里有这先生,明日来时,面谢他罢。”

素臣这夜因要见那先生,睡不落,岂知将及天明,反睡着了;直到红日三竿方醒,忙讨些水来净面,穿好衣服,整冠出来。诗社中人,已自来齐,在亭子上分韵做诗了。

素臣暗想:他们正在构思,不便去打搅;待做完了去谢不迟。因远远的挨近亭子边,在人背后偷看,那一个是先生?何等相貌?一眼看去,便见侧边一个少年,活脱是好友金成之,注目更视,丝毫不错,便要进去相认。却转一念:恐惹恼众人,自己穿着相士行头,也怕成之削色;又且有事在身,不敢造次,遂蹑足而回。坐了一会,耐不住,又出房打听,如热石上蚂蚁,没个定性。恰值道人送出饭来,是一大碗米饭,一碗豆腐,却比往常不同,有些油水,又加上一小碟的白片猪肉。

便问那道人:“亭子里做诗的,是些什么人?可有外乡人在内?”

道人道:“都是本县出名才子,也有举人,也有秀才,天下闻名的;只有一个南方人,不济事,老早做起到如今,还没一个字哩!”

素臣不信,急急的吃完了饭,走到外边,只见拿酒的拿酒,添菜的添菜,都望客坐内去。素臣殿上等了片时,见盘碗收拾下来,想是要散;向伏侍的人说道:“前日小可病中,承府上先生救济,要面谢一谢,望大叔们回一声。”

那家人答道:“改日罢,师爷心里正不耐烦哩!”

素臣急问:“因什事不耐烦?”

家人笑道:“敢是不耐烦做诗哩!各位爷们七八要完了,师爷还没半个字哩!”

素臣暗忖:成之诗才,敏捷非常,怎说没半个字?诗题怎样烦难,限做若干首数,这许多人还没一人脱稿!心里疑惑,因复至亭边偷看。见四张桌上,每桌二人;上面一张,一个四十多岁,三绺长须,面貌甚是丰伟,方巾阔服,有似缙绅先生模样;同席的,葛巾野服,山人打扮,也有四十上下;其余都是少年,个个鲜巾华服。惟有成之布素,是个寒士气象。另席坐着一个老者,有五十以外年纪,戴着一顶忠靖巾,虽是便服,却显出归田气概。背后几个大管家,垂手并足而立。五张桌子,惟老者不设笔砚;其余皆设文房四宝,都在那里濡笔构思;惟成之端然静坐,不动声色。看那亭柱之上,贴着诗题,是《咏梅》,人限五韵,各赋七律一首。

暗想:诗题虽难,但只一首律诗,何以尚无脱稿之人?真个要呕出心血来么?正在踌躇,只见首席一位,诗已写完,看了两遍,喜动颜色,开口问道:“诸兄已完否?”

众人俱答:“尚未。”

那人便道:“何妨,诗要苦吟,原不以速为贵;弟转受这敏捷的病,未免失之于豪!”因走来逐位看去,见有将完的,有完一半多的,有完了草稿正在誊真的;独有成之,却仍是一张白纸。便忍不住笑将起来道:“金兄竟不落一字,这是以弟辈为不足与言诗了!不瞒金兄说,这做诗一事,原不是好事;弟于此道吃了二十年的苦,才得这水到渠成地位。金兄若自觉费力,竟不要学他,难道不会做诗,就不算人吗?”成之唯唯。

素臣听了,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少刻,交卷者纷纷,先完者围着同看,逐首念出,那首席的一首是:

枝枝梅影望中斜,白玉铺成片片花。

贫女拥衾欣落絮,征人疑雪咏皇华。

能成赋者无多子,善作诗兮只一家。

月下朦胧惊我眼,如何空剩老丫叉?

众人俱赞好诗。那坐第二席的道:“列位知此诗之妙,而不知其妙处全在结末二句,直到化工地位!李老先生说,善作诗兮只一家,真属夫子自道;待野拙细细解出,方见庐山真面目也!首二句点题,犹人所能。颈联用古入化,已是妙境,谢道蕴咏雪,有‘柳絮因风’之句,妙在贫女意中想出,入情入理;而柳絮棉絮,是一是二,浑然无迹,可谓巧夺天工。华字一韵,人只知以年华容华押之,便熟极了;李老先生却另出手眼,把《小雅·皇华》之诗,来作注解,使梅花色相,奕奕添毫,这两句诗,已把全唐诗人都压倒了!不料末二句,更是出神入化,此所以名动公卿,而为当今一代之诗伯也!月色朦胧,与梅花融成一片,岂不单剩了枝梗?‘老丫叉’三字,下得倔强,唐朝惟杜少陵有此老笔,李太白便不敢下此三字!诸君以为何如?”

众人都相顾错愕道:“原来这诗有无穷之妙,若非元继老解释出来,我等还领略不到!非此诗不知梅花之妙,非此解不知此诗之妙,李老先生真足压倒元、白矣!”

那老者道:“李先生之诗,弟本不解;今听继祯之言,才知妙处!继祯,真李先生之知己也!快拿酒来,各敬三杯,方不辜负这等妙诗,这般妙解!”

那姓李的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捋着胡须,笑道:“元继老以少陵见比,少陵则吾岂敢;然每有得意之句,亦自谓不弱于唐人!只是茫茫天下,谁是知音,如继老者,有几人哉?”两人干了酒,俱喟然而叹。素臣好不耐烦,偷看成之,正在冁然微笑。

三杯酒毕,姓李的便道:“拙作不过塞责而已;继老所吟,方足压卷!”因揭一首朗诵道:

萧萧瑟瑟拥柴关,门对江南第一山。

紫竹林中神独异,白云堆里趣何闲?

暗香动处情无限,疏影横时兴不悭。

片片花飞阶石上,林逋月下悄然还。

李姓念完,拍案道:“绝妙好辞,格律紧严,应在吾诗之上!第一句,先为梅花寻一园圃,如贮阿娇者,必先购一金屋,把梅花之孤标冷格,早已和盘托出。第二句,即逗梅花出身之处,江南之元墓山,梅花数十里,此暗用其事。然后把梅之色声香味,细细摹写,梅之色白,较紫竹为异,视白云更闲;梅之香曰暗香;梅之影曰疏影;四句写梅花,十分湛足。末二句收到落梅,层次井井,包罗万象,无一毫遗漏,所以为难。尤妙是用古而不泥于古,比古人更出一头地;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古人止写景如绘;今继老每句只易数字,而景中有情,疏影暗香,平添无限春情,无穷幽兴,几于点铁成金,真少陵所云:‘老去渐于诗律细’也!继老以为何如?诸君以为何如?”众人低首下心,赞叹不已。

继祯道:“野拙之诗,寻行数墨,怎及李老先生绝迹飞行?”

老者道:“二位一李一杜,各极其妙,也敬三杯。”继祯饮毕,把众人之诗,挨次念道:

一丈深河一尺波,河边波里影婆娑。

玉容最似宫中赵,花貌浑如陌上罗。

君家九树犹嫌少,我屋三株已觉多。

前岁春寒盆里看,清明二月霎时过。

李姓道:“思屈而曲,气畅而流,宫中赵,陌上罗,对句工而押韵稳,非三折臂,九折肱者,不能也!”

继祯又念道:

仰头天色已黄昏,走过三条粪土垣。

钻进一棵杨树里,推开两扇竹笆门。

美人月下生来俏,高士山中定不村。

片片花枝犹自可,团团结出老梅根。

继祯念完,说道:“虞先生撇去梅枝,而独赏梅根,是避熟就生之法,使向来蹊径为之一空,真时髦也!所嫌粪土粪字,略欠雅些!”

众中一个少年,怫然不悦道:“晚弟诗虽不通,然粪土粪字,却非杜撰;《论语》有:‘粪土之墙’,《孟子》有‘百亩之粪’,若说晚弟之诗不雅,则《论语》、《孟子》皆不雅矣!”李姓道:“继老之言,原是精益求精之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虞兄何必如此?”因在继祯手中接过诗笺,念道:

南山宫阙对蓬莱,一树梅花片片开。

粉蝶纷纷寻影至,黄蜂阵阵嗅香来。

两条裙裤昨宵剪,几件衣裳今夜裁。

为到他家看梅去,娇妻稚子醉金杯。

李姓念到后四句,几乎要笑将出来!继祯被姓虞的抢白了几句,气愤愤的更不言语。一个麻脸少年,便胀红了颈根道:“李老先生、元继老之诗,真是李杜复生;我等之诗,乃粪之渣而屁之壳也!但拙作裙裤、衣裳,与虞兄之土墙、杨树、竹笆,俱是实事。”

把手指着一位少年道:“前岁吾兄约弟看梅,又承尊嫂盛情,邀拙荆过去;隔晚却实实叫了几个裁缝,赶做几件衣服,来赴席的。虚事易装,实事难砌。此衔冤之士所谓扼腕而长叹者也!”

李姓道:“原来如此实事,兄若不说,弟何由而知?好诗,好诗!”复念道:

莫道吾诗独自愚,周郎当日既生瑜。

比他倾国嫌予瘦,并彼村姑笑尔癯。

五韵亲拈真可恶,逐行写去日才晡。

梅花好看诗难做,做出天然那个俱?

李姓念完,说道:“周兄所拈之韵,实是险仄。梅花好看诗难做,真千古定评也!”因把末首朗诵出来,其诗曰:

少小之时喜《七阳》,《七阳》到手蟹爬床。

未分题目肉痒痒,拿起花笺心皇皇。

俗人只爱小桃脸,高士共欣老梅床。

我意不如人者意,丝棉朵朵万条桑。

李姓念到次句,便熬笑不住,勉强读完,不禁大笑道:“的真好诗,令人欣喜欲狂矣!”众人听了,也都笑将起来。一个鹰鼻蟹眼的少年愤然作色道:“诸兄可谓势利之极矣!李老先生一笑,诸兄皆笑,是以李老先生之笑为笑也!小弟之诗,实在不通;小弟之诗之意,却高出诸兄数等!虞兄不爱花而爱根,还脱不了梅字;小弟则一脱而空之,不爱梅而爱桑。农桑系生人之命,方有关于国计民生。小弟为此两句,真个如蟹之爬床一般,搜索枯肠,吃尽老苦;若单就梅花敷衍两句,人云亦云,不必自出心裁,不必有关君国,则小弟虽不才,但使摇头摆膝,即可成篇,何用如蟹之爬床也哉?”

众人都称:“得罪!”李姓道:“吾兄用意甚深,走马看花,未能领略,望勿介意!只是金兄竟不成一字,却是为何?”成之言无数句,令众人无不吃惊!正是:

日月有光消爝火,风雷作响静群声。

总评:

此素臣易容之始。以第一等人物而为此下等人所为之事,几于如鬼如蜮;文虽佳而悖于理,宁非智者千虑之一失?读至五十三回及一百四十四回而后,爽然若失。奇书之难读如是如是!

此书讲道学,筹经济,谈地测天,较武论文,无不原原本本,穷极要妙,此其本领之大也。而一切九流杂说,亦必该贯迥异,可朋受而不可小知之。君子尤人所难;前此拆字相面,已见一斑;今更游戏而谈星卖卜,扞江海,奉真如,惯走江湖者。然婆媳二人已自着迷数语,将普天下痴人肚肠,阁落中曲折一笔,写尽世之老于星卜者。读之猛吃一惊,忽发大笑也。

此来本为铁丐,而忽接入奚囊。此文心之变也;不着形迹,而于八字上看出有镜水月花之妙,此又变中之变。

因京城内拆字者挂招为江右吴铁口,已后即处处吴铁口,若印板然,岂不能稍变邪?作者意调此一辈人大概如出—口,故不妨刊成印板名字,不必更为立名耳。

捏出七首诗以调笑诗社朋友,刻酷极矣!而摹写李老骄纵之状,更使村学究、假名士一辈剥面无皮。此等人本属自作自受,然未免有伤天地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