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料是贼人放火,夜间不敢夺门而出,急发开侧首一层土壁,直蹿出去。暗中觉被人用手臂一扛,素臣一手拉住那人臂膊;那人口中大喊:“有贼!”把素臣一臂拉住,才待上前厮拼,素臣急问:“你这人声口很熟?”那人说声:“奇怪!”就这话里,一人执烛,几个人各执棍棒,蜂拥进来,素臣与那人,四目相视,大笑一声,放手不迭。不提防拥进来的数内,一人缩手不及,一棍正照素臣顶上劈下。素臣随手一架,那棍折作两断,执棍之人虎口震破,叫声:“啊唷!”往外倒退。那执烛的急喊:“这是文相公,是一家人!”那些拥进来的,齐喊一声道:“原来是间壁店里文老爷!小的们冒犯,该死!”

且道那人是谁?一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义必为,极有肝胆的人,又且与素臣总角之交,断金之友,姓匡,名中,字无外。那执烛的,是他第一个得用家人匡义。无外急问素臣破壁之故;素臣急问众人是谁人放火。众人道:“是那边烧火的泼了酒,引着了火,就透起屋来,烧掉了两三间房子;救的人多,火已下去,多分就熄了。”素臣方才放心,忙答道:“小弟认是贼人放火,不敢夺门,发开一座土壁而逃;那知这壁是两家合着的,却跳入这边来。”无外道:“弟睡中朦胧,被人声嘈杂惊醒,忽听墙壁直倒过来,连忙披衣而起,正值一人如猛虎一般跳过,弟随手一格,再不料是素兄的臂膊!素臣者:“弟也梦里不想着是吾兄,真是意外奇逢,五行有救了!且请问吾兄,因何至此?”无外道:“弟自去岁出游,从姑苏、镇江抵南都,由江西至湖广,复由江西转浙江而归。姑苏的山水,不消说了,镇江的金、焦、北固,南都的鸡鸣、牛首、莲花、栖霞,江西的大小孤山、石钟、彭蠡,湖广的黄鹤、鹦鹉、岘首、湘江、衡山、洞庭,归舟则匡庐、铁树、滕阁、严陵、山阴、禹穴、西湖、灵隐,俱游了一遍。因眼界不甚空阔,今年正月望后出门,从乍浦出海,走登、莱、天津,直到辽东海中,及沿海的名胜,也看了许多,方觉眼界一空!此番从辽东起旱进京,阅历关塞险厄,领略皇都壮丽,昨日贪赶路头,起更后才进这店。竟不知道吾兄下在隔壁,且问吾兄因何到此?”

素臣正待回答,只见解员、卫士们,俱从倒壁中过来道:“文父受惊了!闻说又遇着了乡亲,这里王伙计说是极有本事的;不知可与俺们同路?”素臣道:“这位匡爷,与我至交,本事胜我;路却不同,是进京去的。”卫士等大喜道:“莫说胜过文爷,只要合文爷一般,便再不怕甚歹人了!既与文爷至交,好歹劝这匡爷多送几程方好!”素臣因把自己直言被祸之事,略述一遍。无外拊掌道:“这才是吾儒本领,辽东之谪,胜于乌台之擢多多矣!少刻沽酒,当为吾兄浮一大白!”素臣道:“靳直恨弟入骨,两遣刺客,侥幸脱祸,前去危险异常;吾兄倘能助弟一臂,感且不朽!”无外沉吟道:“弟出外已久,归心如箭,明早即行,不能相送,奈何?”素臣惘然若失。卫士道:“匡爷有如此本领,还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自己的好朋友,反忍袖手旁观?”无外道:“文爷哄你哩!他便是天生神勇,我把什么比他?要我去何用,还垫不来刀头哩!”素臣道:“吾兄怎如此说?日京、成之那等武艺,还不及吾兄;只是不肯援手罢了!”无外冷笑道:“竟算是弟不肯援手罢了!亲者无失其为亲,故者无失其为故,素兄肯与弟痛饮聚阔否?”素臣笑道:“吾兄将以弟为何如人,弟岂有芥蒂乎?”无外大喜,叫匡义去沽酒。众人便讪仙的都散去了。

素臣暗想:“无外不去,亦是正理,朋友不许友以死;父母在之说,原是汉儒附会。我此去凶多吉少,不宜再累及朋友!”于是欢然畅饮,谈及性空之事。无外忙在素臣腰间拔出刀来,就灯下细看,赞不绝口道:“弟非烈士,性爱刀剑,不惜重价,多方购求,未有如此刀者:即现佩之赛白虹,亦当卧于地下,让此刀置身百尺楼上耳!古称龙泉、太阿,焉知非即此物?此由天赐,非人力可相授受,靳贼之胆已落,亡无日矣!当为吾兄满贺三爵!”素臣心爱宝刀,闻言大喜,接过无外之刀,比看了一会,说道:“赛白虹精液光芒,不可逼视,久矣名重三吴,何至卧之于地,亦不过上下床之别耳!”说罢,收刀。拿起巨觥,与无外对饮三杯,快乐无比。因想起寄书,向无外索取纸笔。无外沉吟道:“也罢,少不得要回家去。”因唤匡义收过杯盘,摆列文房。素臣除请安外,将出京后事情略写一二,惟属田氏孝事老姑,保重身孕;因有神龙见首之说在心,结末便安上数语,说是:辽东荒绝,道路险;既结怨于朝廷,必甘心于斐度。窃惟神龙见首之义,思服灵蛇脱骨之丹;则委蜕人间,无争于世;放形天外,适遂其生。勿以道路传闻,信三言之市虎;倘欲室家完聚,待一日之潜龙!云云。

二人直讲至天明,然后分手。素臣上马,走不几里,只见两匹马在后,出着辔头,如飞而来;素臣按刀勒马而待。那马上两个大汉,有瘦小的,背着黄包,带着眼纱,更不回头,一直跑过去了。又走了几里,前后铃声响处,跑下一二十匹高头骏马。素臣带转马头,见马上都是彪形大汉,有瘦小的,却甚是精灵透脱,都穿着紧身扣袄,布搭束腰,腰间挂一把刀,悬一壶箭,手里挽一张弓,把素臣等一行人估量而过。走不多路,后面尘头起处,又跑下二三十个大汉,各带器械,有几个吹着海螺,合窝峰的飞拥过去。解官、卫士、兵役人等,一齐叫苦道:“文爷,这光景不妙,如何是好?”素臣道:“我也知道,却是没法,且到前面再处。”众人怀着鬼胎,捱排行去,到了高林驿打尖,便要住下。素臣道:“日色正午,怎便歇得?再走下去看。”众人只得再行走出村子,见前面尘土蔽天,仔细看时,却是去的人马。素臣道:“那不是头里见过的几起吗?我们不走,他们也就不走哩。”众人愈加着慌。走了一二十里,只见对面一骑马飞抢过来,抢至近身,勒马而待。素臣看那人时,短小精悍,鼠目獐头,候素臣一行人过完,扬鞭而去。又走有一二十里,只见道西灰沙起处,有一簇人马,在那里赶兔擒獐。又走三五里,到一高岗之上,望见道东平洼之处,树林之中,炊烟大起,直透入山岚中去。素臣指点与众人看过,催着赶路,要赶至东关驿住宿。众人都不肯道:“人倦马乏,天色将夜,俺倒心胆俱碎!前面店前中所不歇,再赶五十多里,前半夜又没月亮,黑暗里遇着歹人,死也不得明白哩!”素臣道:“就不得到,宁可在野路上宿,这中所是断宿不得的!我们把马慢慢行去,一到中所,便加鞭而走,任他店家苦拉,只是紧着鞭杆,大打将去,只要跑得脱,就有性命了!”众人都不肯信。素臣道:“方才那些布置,都在中所结穴;我们出其不意,抢了过去,他们就追来,已不能齐,亦且失其所恃了!我们若宿在中所,正如猛虎踏着窝弓,有个脱身的道理么?”

众人方才省悟,依计慢行,一进中所,便有许多店家,跑出街上,拦住马头,不放前进,嚷道:“日头没了,前去又没宿头,爷们还不下店?”卫士们提起鞭杆,倒转朴刀一顿狠打,才打开来,走不多路,一个店里跑出五七个大汉,齐把缰绳拉住,说道:“前边没店,歹人又多,爷们便打,也不放过去!”卫士们一齐搠打,都被劈手夺住,把马平掀过来。素臣急把缰绳一提,在兵役手中抢过一条棍子,照着大汉手腕连打几棍,齐叫:“啊唷!”放手不迭。卫士们加上几鞭,如飞赶出村来,素臣在后押着。跑不上二三十里路,道东早拥出一队人马,拦住去路。素臣把马一提,直冲上前。前面大声唿哨,箭羽乱发,望素臣头面直射将来。素臣拔出宝刀,一连几格,纷纷落地。随手发出铁弩,当先几个强人,叫声:“啊呀!”都撞下马。素臣踹入队里,刀斫弩发,又伤了五七个。其余一二十人,被素臣一搅,赶得四分八落,乱滚而散。

素臣招着卫士们,放开马蹄,如流星赶月一般,一口气就跑有三十余里,天已大黑,迷路难行。素臣指着道西黑暗去处道:“我们往那里去。”拍马在前领路,行近一个大林,下马走入,席地而坐。卫士喘息稍定,说道:“俺们魂也没了!亏着文爷斗大的胆子,直钻入箭林里去,也没见文爷怎的,那些贼人便都撞落马来!瞧着这样爽利,就有整万人马,也不够文爷半个时辰砍斫哩!”素臣道:“休说这托大的话,不能者千个嫌少,能者一个便多,且是出其不意;若心定了,便是费手!如今且起些火来,待我摆布。”众人身边带有火种的,便四下抹些落叶败草,生起火来。素臣定了方向,向各方抓些泥土,在林内布起先天八卦,令众人俱在西方坎位上坐定,不许移动。走出林外,布起后天八卦,又在外一层,按着青龙等六神,布设六戊,在戊辰上领着生气,直入后天乾金,接向先天坎水。把马都牵到落西系好,拨灭了火草,走到众人脊上,按刀而坐。说道:“少刻贼人必追下来,切勿惊慌嚷乱,任他逼近林外,只是安坐,不可出声!”停了一会,只听一片铃声,十几匹马跑将下来,马上都手执火把,照得林中雪亮,众人浑身发抖。接连又是一队,也有十几个人,十几匹马,打着火亮,飞跑而过。一连跑了三五起,又是一大队,约有百十余匹马,摆着队伍,慢慢的过去了。众人心才略定,打了一会盹。忽然过去的重复跑转,嘴里说:“敢是上了天了?东关驿又没个影儿?”须臾,两头人马往来驰骤,络驿不绝,众人重复吓起,屏着气,鼻子里也不敢通一线风儿。

半夜将过,东方月出,照得林子里玲珑剔透,哨探的越发多了;那拴在林里的马匹,不住嘶鸣起来。众人愈急,把胆子几乎吓破!忽见一队人马,在林边道上勒住马,说道:“记得这里有座大林,怎昏澄澄的不见个影儿?莫不弄甚法儿,躲在这林子里么?”众人面面厮觑,酩子里只叫的苦。有的道:“敢怕还在上面?”原说的那人便道:“你看,道东不是瓦子墩么?这大林不是紧对着的?”只听得众人都发喊道:“不错,咱们快去报来。”一阵风的往北去了。众人心胆俱碎,急欲逃命。素臣喝道:“一步也动不得,出去便是送死!”众人便不敢动。只见一队一队的人马,齐齐整整,陆续而来;中间簇拥着一个金刚也似的长大汉子,一手执着棕拂,一手提着戒刀,头带毡笠,足穿战靴,到林边细细看了一遍,笑道:“不过是障眼法儿,孩子们大家动手!”后队里便拥出一彪人马,各出火器,一齐施放,都是些火龙、火凤、火鸦、火鸟、火炮、火箭、火线、火球,望林子里,纷纷滚滚,直窜过来。其余各队,俱挽起雕弓,一声呐喊,箭如飞蝗。唬得林子里押解员役、卫士人等,口中牙齿捉对厮打,浑身抖战,不摇自颤。

那知素臣等正坐坎宫,火为水制,金反生水,箭岂能伤?火焉得害?俱向六神方位之外,纷纷滚滚,抛落满地,火焰薰天,连那些箭杆翎毛,烧得咨嗟必剥,且是热闹好看煞,强似元宵灯火,除夕松明。众人挢舌惊诧,眼睁睁地看着素臣,疑鬼疑神,鹘突不定。气得那长大汉子,暴跳如雷,呆看一会,唿哨一声,收兵疾走,霎时去尽,不留一个。众人大喜道:“文爷好法术也!明日放心前去,纵有千军万马,何足惧哉!”素臣笑道:“我那有法术,不过五行生克之理,静以制动;且在昏夜,侥幸成功!明日须要出头露面,脚踏实地而行;终不然,真是鬼怪可以隐形而过的哩!明日正近着宝音寺,那寺里住持,有万夫不当之勇,其余徒子法孙,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合着京中差来的恶类,又凑着平沙荒漠,无法无天的所在,不比前几日,行刺的人数不多,可以预备;更不比今日夜间,可以开生门,塞死户,遁甲藏形,侥幸万一!我们腹中饥饿,器械不全,又无盔甲,寡不敌众,死多生少,怎还说这般放心的话?”众人不听犹可,一听此言,不觉三魂失二,七魄走六,含着舌头,同声叫苦。素臣道:“你们不索喜欢,也不须苦楚,凭各人本事,听我调度,冲得过去便罢,若冲不过去,你们便各自逃生;他所恨者,只我一人,到那至急之时,只要撇下了我,我东你西,我南你北,贼人专来拼我,你们便可脱身了!”卫士道:“俺们是脱身不得的;俺就跑脱,俺们的家小,便都是死;不如死在这里,妻儿老小,还有个好过的日子!”解官道:“俺们都是奉上差遣,跑不脱的,也是拚着一死的了!”卫士道:“凭着文爷本领,饶是利害,敢还跑得过去;俺们都放胆壮些,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俺这食斗里,还有几块豆腐干子,一方腊肉,拿出来,请文爷充一充饥,明日好与贼人厮拼。”一个兵卒道:“昨日小的还藏得一卷薄饼,一向吓昏了没吃,也拿出来孝敬文爷。”解官道:“俺也还有些路菜哩。”于是各人搜索出来,共有三方腊肉,三卷薄饼,二三十块腐干,十五六个盐蛋,一二十斤牛肉靶子,二三十斤炒面,都放在素臣面前。素臣拔出小刀,切碎配搭,并炒面分作十三分,道:“各人都饿,分不得彼此,一人吃一分可也。”顷刻吃完。

看那月亮,已是中天,光都淡了,东方也渐渐发亮。素臣把各方上泥土,收拾开去,解下马匹,就着林内林外,咬些草根,一行人赶上大道。不一会,到了东关驿,众人要打尖。素臣道:“宁可忍饿,休着他道儿,饮食内多分被贼人下了药,吃了便都是死数!”几句话,把众人吓住了,拍马再走。走了几里,那马因饿得慌了,再走不上。素臣远远望见一堆柴草,说道:“好了,那不是救这些马的命的么?快赶到那里买去。”那马一似懂得说话,摇头摆尾,直蹿的往前去了。看看至近,素臣叫声:“啊呀!”把马勒住。后面的马,早跑过几匹,将草乱抢。素臣这马十分要吃,因素臣神力所勒,不能上前,两眼滴泪,哀鸣不已。素臣道:“畜生,我岂不知你饿?但草已下毒,食之即死,何苦为嘴伤生!”卫士们见素臣勒马,不许食草,也便紧勒缰绳,却不信有毒,问:“何以见得?”素臣道:“我只认此处住有人家,故欲向买;今见四面荒原,杳无人迹,此草从何而来?其为贼人所留,毒我马匹可知!”众人方才慌了,死力将马打开。走不半里,那吃草之马,已滚倒在地,不能活命了。卫士吐舌道:“文爷说饮食内下了毒,俺还不信;如今见出来,好不怕人!”众人检点,死了五匹马,两匹是驮行李的,三匹是骑马。

素臣一行人,原是一员解官,一名跟役,四兵四快,两个卫士,连素臣共一十三人;当即挑去三名老弱,令其分带行李,在后慢行,俟素臣等冲过,再行赶上。其余九人,捏着一把冷汗,跟着素臣前进。约莫走了二十余里,只见尘头起处,一彪军马摆开,截住去路。大叫:“文白快快下马纳命!”素臣将九人分作三队,更不答话,先领一队,冲入贼军,吩咐:“各人紧跟马尾,不许继续,只施展器械,不许四顾贼势。”素臣当先,右手挥刀,左手发弩,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刀过处人人落首,弩到处个个穿喉,从西而进,自东而出,如一条白练,霍霍地旋的人目不及瞬。刚到原处,又领着那一队三人,自北而进,从南而出,轰雷掣电的,搅得贼人队里雪乱,这一出来,又杀了一二十个贼人。看那戴毡笠的大汉,多半是和尚,剁下头来,光光的没根儿头发。

素臣正待领着第二队人进去,只听得海螺吹响,轰天一声大炮,四面接着无数的连珠小炮,背后及两边侧肋里,都有人马杀来。东首一座小土岗上,一簇人马,扯起一面大旗,对面人马,纷纷的往两边八字分开,中间拥出一队精兵,个个身长膀阔,马壮人强。簇拥着一个和尚,一个道士:那和尚打扮,就是那伏虎降龙的罗汉,那道士装束,就是那拿妖捉怪的天师;那和尚身披大红锦袈裟,那道士身穿八卦九宫法服;那和尚光着一颗滚圆的肥头,那道士搭着几绺焦黄头发;那和尚右手执一根镔铁禅杖,左手明晃晃托一个紫金钵盂,那道士右手仗一把松纹古剑,左手红闪闪拿一个朱漆葫芦;那和尚口中喃喃不绝,那道士嘴里念念有词;那和尚钵盂内放出许多毒虫猛兽,那道士葫芦内冒出许多烈火寒沙。说时便迟,那时却快,齐向素臣等身上,张牙舞爪,鼓翅舒箝,趁着那沙威火焰,泼风也似的直掩过来。众人魂不附体,走投无路。素臣大怒,挥退众人,各逃生命;猛喝一声,目光迸出,正气发越,神威赫然,虫兽烟沙,一件不能近身;单把坐下之马,吓得屁滚尿流,爬伏不起!素臣拔刀在手,横跃一丈,竖跃八尺,快疾如风,旋身如电,冷飕飕百道寒光,闪烁烁千条白练,就那寒沙烈火中,把那些毒虫猛兽,搅得纷纷滚滚,如榆钱柳絮,堕落满地,却都是些柴心纸片剪扎而成的东西。素臣得势直冲而入,当着的斩头沥血,带着的断体折股,杀得浑身血测,遍体朱殷。

和尚、道士忙又作法,把手一指,地下便成火坑,焰腾腾的截住素臣之足。素臣大笑:“此宋子贤之故智也!”直奔入坑,却仍是平沙之地。和尚、道士没处使法,收过葫芦钵盂,各仗手中兵器,飞扑而出,双战素臣。素臣无马,仰面迎敌;这两个释道又是狠手,复有长枪大戟、冷箭暗弹从旁协助,只得虚掩一刀,假败下来,侧肋里一个和尚,不知好歹,拍马直出,一面刺一枪来。素臣随手一拉,夺枪在手,和尚倒撞下马。素臣在他背上,用脚一登,飞身上马。那和尚口吐鲜血,肋骨尽断,呜呼死了。素臣转身,正凑着和尚、道士,三匹马丁字头敌个正住。战了一二十合,和尚、道士气力不加,刺斜而走。

素臣不赶,正待冲出阵去,忽听炮声震天,梆子响处,千弩俱发,石弹齐飞,素臣舞刀遮隔,叮叮当当,迸得刀背刀刃火星爆发。急掣身望南,四下人势齐往南运,强弓硬弩,手发镖弹,如雨点般打来。素臣只得回身,望东落北,俱是如此。远者枪挑,近者刀斫,虽也杀得十数个贼人,叵耐箭弹稠密,不能透出重围。素臣暗思:贼人号令,全在小岗上那面大旗:我往西走,旗便西指;我往东走,旗便东招;岗侧树木丛杂,岗前土性不齐,必有陷坑,兼多埋伏;必得转至岗后,方能斩将搴旗。因把马勒住,定一定神,歇一歇力,四围贼人虽故围拢转来,却虚张声势,不敢十分逼近。素臣喘息稍定,出其不意,把马一紧,飞奔岗子半边东北角上,迎头的被枪尖挑死了几个,近身的被宝刀砍杀了好些,素臣使出浑身本事,遮拦架格,摇拨勾挑,滚滚风吹白雪,纷纷雨打梨花,可怜箭如羽堕,弹似球抛,休想到得身上,阵势堪堪待破。那岗子上守旗贼人,见事决裂,忙挥埋伏的弓弩手,就近救援。这一阵狠射,把素臣又射退下去。四面的射手、弹手,亦如飞陆续而至。只听岗了上鼓声大震,那兴妖的和尚,作怪的道士,领着几十个剧贼,泼风般赶上,撒个栲栳圈儿,团团围住,拚命死战,口中大喊:“不杀文白不休!”四面贼人,渐裹渐紧,有进无退,誓死不生。素臣自辰至申,转战五时,勺水未沾,粒米未食,弩空枪折,马乏人疲,那里还支撑得住,暗暗叫苦!勉强挣扎,抖擞精神,指东击西,指南击北,横冲直撞,侧搅斜挑,杀得汗似油浇,气如火发,虽又杀伤了几个贼人,越攻越紧,焉能得脱!岗子上的鼓,越擂得震天的响,夹着那喊杀之声,真个天崩地塌!素臣见事危急,猛然用力提刀,没头没脑,横七竖八的乱砍,杀得贼人心胆俱碎。无奈鼓声更紧,箭弹愈密,素臣身上已着了几枝弩箭,几个弹丸。正在万分危急,岗子上鼓声顿绝,外围忽解,大势纷纷散开,两条大汉,恶狠狠的直杀而入。正是:

拿云手自空中落,破浪人从海外来。

总评:

素臣不夺门而发壁,最是急智;独不料其邂逅无外也。飞来之峰,宵出之日,宁过于是?无外不从天外飞来,即向道中偶逢耳。是书全部无此等呆板出落之法.

无外从天外飞来,不特解员卫士谓其必助素臣,即读者亦必为素臣加额。乃卫士进言,素臣力恳,而无外断然不肯援手;此种变头,岂复食烟火人梦想得到者?大奇大奇!

无外不肯援手,而素臣绝无芥蒂,此方是第一等人胸襟学问。以父母在,不许以死之言为汉儒附会,足刊千古之误!必如素臣,始可与读《戴记》。

无外赶不绝口 更为宝刀加一倍声色;必如此始无后竭之病。且下文即需此奏功,合与磨洗一番也。

无外如肯援手,何故辞绝?无外终不援手,作者何故忽扯入本文?是又驱人入疑阵也。迨众人俱讪讪而散,素臣复以为正理,则无外之终不援手明矣。乃于素臣初恳时即下“沉吟”二字,于索纸笔作书时又下“沉吟”二字,曰“也罢”,曰“少不得要回”,则又将金针全度与人。既布七里雾,复作指南车;读者着迷而作者快,读者谜豀而作者愈快。人知读奇书之快,而不知作奇书之快,聊以自娱悦,不堪持赠君。请为作者颂之。

陆续人马,有更不回头一直跑过者,有估量而过者,有飞拥过去者,有抢至近身扬鞭而去者,有赶兔拥獐者,有但见炊烟者;如生马长蛇不可擒捕,如五花八门不可呆着,真是奇观!

不宿中所,最是上着。道截一队,乃拦截脱逃之用,不谓反见头阵也。后文不食草,皆见素臣心灵机敏。稍一呆钝,便无生理矣。吁!可畏哉!

遁甲本有其术,素臣是否得传,未易推测;但据落落写来,便若实有其理,实有其事。实奏其效者,岂非奇文?

林中众人吃吓,一层进一层.一步险一步;而大汉气得暴跳如雷,自必另有法制;乃忽收兵疾走,霎时去尽,不留一个;尤属神鬼于文者矣!

九子分作三队,似仿垓下之战而已;领第三队,即拥出精兵,平空截断。另换一副笔墨,并不是旧本新翻也。妙妙1

妖法幻术,自古有之,总缘人心有邪,信之畏之,方能为害。番僧咒人立死,卫士信畏,故效傅奕;不信畏,故不效;此其验也。史载宋子贤于官兵捕捉时急作妖法,满地皆成火炕,烈焰难犯。主兵者云:“此地向无火坑,必系幻术。”策马竟进,则皆复平地矣。不信不畏,故其法立破,况素臣之心正无邪,如赤日中天者乎?然则素臣之遁甲亦火坑之类,彼僧道等惟心有邪,信之畏之,故不能破耳。素臣云:“侥幸成功,明日须要出头露面,脚踏实地而行。”旨哉言乎!可以知遁甲之说矣。

或问素臣既信通甲之幻术,身行其法,则心有邪矣,何以能破两门之法?曰:素臣特知其术,而非信之也。祸且不测,行权以济,非邪心也。

孔子曰:要盟不信;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故释氏之无故乞食为无耻;而子胥之乞食于吴市,韩信之乞食于漂母者,非无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