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石氏与璇姑,自成化三年五月初五日夜里搬到皮匠张老实家中,到初八日,刘大往吴江寻觅素臣商议,等了十多日,不特素臣不到杭州,连刘大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石氏姑嫂甚是着急,每日央着张老实去求神起数,拆字占龟。也有说为事担搁,也有说因病淹留,也有说就有信息,也有说出月回来。纷纷杂杂,把两人早鹘突突的哄过了一个多月。到后来率性不去占卜了,纳着头,镇日你看我,我看你,如泥塑一般出神呆想。到了七月十五这一日,老实作飨了祖先,备下一桌素饭,请石氏姑嫂过节。老实的妻子张妈道:“我们同宅住房的人,惟有你我男女俱无成年。没有喜事,酒杯的儿也没给他们看见。他们家里时常娶亲嫁女,送礼行盘,都请你我去吃过喜酒,如今这一席虽是素菜,却也好看。刘家姑嫂两个因大叔没信,终日愁闷,茶饭都是懒吃,此时天气又热,剩下来的可不白枉掉了。我的主意,要把这三四家邻舍请来坐坐,一来还了他们的礼,二来讲讲说说,替姑嫂两个散一散心,你道好么?”老实连连点头说:“你这主意最好。”张妈就连忙走过间壁,把这些邻舍无非是赵大、钱二、孙三、李四的妻子,强拉了过来,一面私向石氏姑嫂说道:“原是专为你两人买这点子素菜,到是他说,你们终日愁闷,该请几位邻舍来替你说些闲话散散心。”石氏、璇姑心头有事,那里耐烦,当不得这张妈死推活扯,只得走将出来与众人相见。那四个邻妇里面,算是钱二的妻子有钱,李四的妻子有嘴。便是李四嫂先开口道:“阿哟!再不晓得大姑娘家里藏着两位天生的美人。早些给个信儿,叫做婶子的早瞧一眼儿,也是大娘的阴骘。”石氏道:“大娘休得取笑。”那钱二嫂便道:“真个好标致人儿,赛过里边这些姨娘姐姐,就是我那单家表妹也没这等身分,李四嫂说的一点子也不错哩。”石氏、璇姑有事在心,懒懒的逊了几句。众邻妇坐上了席,一面吃酒,一面说话,嘈嘈杂杂的。
正是兴头,忽见门外一个眉清目秀扎着双丫髻的一个小孩子,朝着屋里嘻嘻的只自笑。只听李四嫂啯的一声直立起来道:“大姐,连日怎的恼着?这会子好风也吹了仙人下凡哩!这又不是我家,说不得贵人不踏贱地,屋里有两个美人,你可瞧一瞧儿,怎的就不进去呢?”石氏听说,向门外一望,只见雪白一个脸儿,在门缝里瞧着璇姑。李四嫂早已跑到门外,一把拖住,说道:“我白磨破了嘴唇皮,怎的声也不回我一句儿。”那姐儿总不言语,只是摇着头,迷迷的笑。慌得众妇女都赶出去,张妈推背,钱二嫂拉手,别的帮着扯劝。李四嫂便抱起小孩与他亲着嘴儿,说道:“贵哥儿,可要豆炙饼吃?”那姐儿方始进门。石氏、璇姑只得站起身来,大家厮见。老实连忙送出一副杯著,又向钱二嫂家借过一张竹椅,方才坐定。钱二嫂先向石氏说道:“这位大姐叫春红姐,是大奶奶房里第一位得用的姐姐。柴房、米房、银库、钱房,是处的钥匙都是他掌管;大戥的银子都托他称使;各处的帐目都靠他查算。”李四嫂接过说道:“这贵哥儿是大奶奶亲生的公子,别的人谁敢近他?只托这大姐照料一家大大小小里里外外,谁不奉承这大姐?谁敢在他跟前咳一个嗽儿?我这大姐又且生得好性格儿,每日欢大喜地,待着我们重话也不肯说一句儿。我这大姐做得一手好针线,就是里面姨娘们一个赛一个的好花绣,都比他不上。还写得一笔好字,看得一肚好书,打得一手好算盘,猜得一口好灯谜。知机着窍,见景生情。与大爷大奶奶就似合穿着裤儿,相好到没开交儿。”张妈道:“婶子们只顾说着话,也替我劝大姐吃杯酒儿。”李四嫂笑道:“我只见着他心里就喜欢,把酒都忘记了。大姐,你可于了那一杯,我好来斟。大姐。”那春红待说不说的道:“我实是吃不得。这几日不知怎么,心里烦,茶饭都懒待吃。里头作飨,我只呷了一杯酒,是样都给小莲吃了。这两位是那里人,几时来的?生得好模样儿。这位更是齐整,像还没出门哩!我常在这门口过,怎通不见一些影儿?”李四嫂道:“这位刘大娘是张大娘的婶子,这位璇姑娘是张大娘的姑娘,还是个闺女哩!他两位来得久了,因心里有事,总没出房;张大娘又是古执的人,我们也没敢来聒噪。今日大家都有节事,却被张大娘请得认真,才来扰他,才得见这般美人。刘大娘方才还说我取笑哩,如今连大姐也称赞,可知是真了。你还没有知道哩,就是上等画的人儿,他也不肯轻易说他一声好;尽说好时,谁敢再说个不好?这就是瞎眼婆子只好打人孤老院去了。”
李四嫂正在嘈杂,只见一个小丫鬟跑得气喘吁吁的,往门里一张,喊道:“大姐原来在这里,我那一处不寻到,快些进去罢,大爷要你去哩,快些罢!大姐,好大姐!”春红哕的啐了一声道:“你看这个样儿,可是反了兵马渡过江来吗,也没这个样儿!”那小丫鬟揩拭着脸上唾沫道:“那里是反了兵马?是大爷等着出门,说是天热,要换单衫袍子哩!你只是坐着不肯去?”春红道:“你先去罢,不要装那腔儿。你说我也进来了。”那小丫鬟如何敢去,春红道:“我还要问问这位姑娘的话儿,你哭丧着脸儿怎的,你可也瞧过这样好美人儿?”那丫鬟真个仰着面,把璇姑孜孜的呆看,慌得张妈没做理会,只得功道:“大姐,不是我不会做人,大爷的性子好不利害,你又不肯吃点子东西,你和哥儿进去一进去,停会再和我家璇姑娘攀话罢。”春红笑道:“这倒也不怕他,他有性子便怎的,人在墙门里坐坐,怕跑了街上去出着他的丑吗?”李四嫂笑将起来道:“好大姐,你这般玉人儿,你只不肯上街,你还说是出丑么!那些大官府家的太太奶奶都不敢见人了。张大娘,你是不知道,他大爷的性子利害,可知这大姐的性子尊贵多哩,他见我们以下人儿,他倒和气,肯下意儿和哄着说笑;他大爷容易要他一个笑脸儿倒是难哩!他也是与这大姑娘有缘,一见面就要与他叙个情儿;等闲大乡绅家姨娘小姐,他还不肯和他甜甜的说句话哩!”
四嫂正在奉承,只见外面又跑进一个丫鬟来,墓地看见璇姑,呆了呆,便骂着那小丫鬟道:“有你这丫头!大爷那样发急,你还在这里听说闲话,快进去捱马鞭子罢!”小丫鬟慌得哭起来道:“我什么不催,大姐总不动身。”春红斜瞅了一眼道:“就总推在我身上,我自爱说句话儿。玉梅妹,那单衫袍子折在里间第七只箱子上描金皮箱里。你也在房里的,须不比小莲,吃饭还不知饥饱,什么就不记得了?总要支使着我!”那玉梅忙陪笑脸道:“好大姐,是我说错了。我也知道,只是没有钥匙。大姐,你不进去也罢,却只苦了小莲,省了他一顿鞭子罢。”春红懒懒的立起身来,抱过贵哥儿道:“也罢,我进去了再来。”玉梅、小莲欢天喜地簇拥而去。正是:
积宠成骄,积骄成贵。处士盗名,鄙夫窃位。
春红等刚跨进房,连公子便把小莲劈面一掌,被春红一隔,说道:“做什么便打他?”大奶奶道:“春红,你也忒没要紧,小莲来寻你,你也就进来罢了。”春红笑道:“哥儿要往大巷里顽去,走到张老实家门口,只见里边两个女人生得好模样儿,一个年纪小些的更是齐整,我心里爱他。”那大奶奶瞅了春红一眼道:“你快去寻纱衣罢,有许多闲话。”春红哕了一声,慌忙放下贵哥,自向后房去了。这公子就如热石头蚂蚁,在房里团团的只顾打旋。春红拿着纱袍出来,笑道:“好性急的爷,只今日是好日吗?”那公子不及回言,披衣而去。大奶奶埋冤春红道:“你这张嘴,生来是这样厂的,我可也掩得你住?你看大爷听着你说话,喜得他那样儿,那魂灵儿已飞了出去了。你见他打旋,你说是为出门去这样性急?我倒猜着他要到张老实家去会那好模样的人儿。你就天生这张好厂嘴儿也!”这句话把春红更说呆了,懊悔不迭道:“我怎生这一张厂嘴儿,总为那一个生得可爱,把心就昏了。大奶奶,我看那个女子相貌端庄,性气高傲,不是容易上钩的鱼儿。”大奶奶道:“你到说得好风凉话儿。你大爷的鬼见识儿,还是数得出来的么?更有那攀着臀、撮着屁梯己的人儿,你不肯上钩,他没有大大的网儿,拦着河来撒你的吗?”春红道:“大爷真个把网撒下去,春红帮着大奶奶把砖儿瓦儿瓶儿罐儿雪片的打下去,包管撩破了网儿,赶掉那鱼儿,他也只索提着空网儿走罢了。”春红自与大奶奶商议,公子却如飞跑到张老实家,在门缝里失惊打怪的张看。里面那些邻妇只顾张家长李家短,夹七夹八的乱嘈,张妈只顾劝着吃酒吃菜,石氏璇姑只顾出神呆坐,由这公子窥觑,竟没一人瞧见。直到众人将及起身,公子方才进去,劈面撞着春红,迷迷的笑着说道:“大爷没去拜客么,在那里来?”公子并不回言,直奔凤姨房中去了。
这公子名叫连城,颇有才貌,性极慷慨。父亲连世,现任兵部尚书;母亲和氏,随任在京。因家中产业甚多,留他在家掌管,却不耐烦这些收租放债事情,惟好炼丹采战,觅柳寻花。亏得正妻刘氏,强干有才,把持家事。正妻之外尚有三妾。这凤姨姓单,名唤凤迎,父亲单财,是仁和县中仵作,因合钱二嫂有亲,凤迎时常来往,见公子垂涎其女,暗令通奸,潜行捕捉,诈了一主大财,然后嫁至府中,做了第二房的姬妾,家中俱呼为二姨,生得瘦小身材,心灵性巧,因大奶奶颇有醋意,拘管防闲,不能任听公子作为,他就翻转样儿,不做酽醋,却做囗糖,专一迎奉公子,替他出些鬼计,奸骗外边女子。公子爱之如同掌上之珠,爪中之肉,凭着大奶奶这般风力,一月之内定要在凤姨房中睡着三夜五夜。凤姨见有功效,一发贴心贴意,替他画策设谋。这日公子走进房中,一口就把璇姑之事说知,凤姨笑道:“这有何难,是在你家墙门内的人,怕他飞到那里去?只不要使大奶奶和春红知道,包你成事便了。”公子连忙抱在怀里,急求定计,说今晚就要谢媒。凤姨迷花眼笑,勾着公子的头儿说道:“天下事有了银子没有做不来的,只消叫张老实到一秘密所在,许他些银子,叫他做牵头,或是与那女子明说,或是暗中照应,只要弄得上手,便是果然贞烈的人也只索顺从了。却不可使春红知道。”公子道:“果是妙计,但张老实本分的人,从不肯做虚嚣的事,故此人都叫他张老实,就叫出了名。他如何肯做牵头呢?”凤姨笑道:“大爷怎这样没见识,随着他是个老实人,见了银子就不老实起来了。你率性和他直说,做得成给你许多银子,如今先给你许多,若不肯做,就送你到官,打你许多板子,连夜赶出屋去,叫你合妻子露天去睡觉。他漆黑的眼珠见了雪白的银子,又怕没屋住,又怕捱板子,又想着后头的许多银子,他还肯老实不依你吗?只要春红不知,大奶奶就无从知道,这女子就稳稳上钩。这就是你女儿一点子孝敬。”这几句话喜得公子心花都开了,把嘴连连亲着道:“我的心肝,你怎便有这些意智!我若出兵时,筑坛拜将,定要封你做个军师哩。”说罢放起凤姨,慌忙走出房来。恰好撞着春红,瞅着眼道:“大爷你出去拜客是几时回来的?这会子晚了,怕夜凉,换去了单衫罢。”公子忙道:“我这会正热得慌,方才忘记拿扇子,如今还要出去哩!”春红笑道:“白日里就讲鬼话,现拿着湘妃骨儿扇子去的,敢是忘记在那一个房里也怎的。”公子已走过花厅,摇着头道:“正是忘记在书房里,如今就去。”春红再要说时,连身影俱不见了。春红暗忖:大奶奶真好神猜,你看他那样儿,赤紧的干那茧儿去也。
公子走出花厅,向夹巷里抄过花圃中来。那花园与这边住宅是一样两所大房,这边房子靠西,前后共有七进。那边房子靠东,只得四进,后面三进基场,便做一个小小花园。这边前开大门,对着大街,后开水门,通着城河;那边前后俱是围墙,两边各不相通,中间夹一长巷,只第三进长巷中间开一角门,通过东边去的。这公子因好外道,供养着些不三不四的道士在内讲究炉火之事,只许男人进去服事,丫鬟仆妇除做鼎器以外,脚尖儿也不敢跨进一个去。这日公子因凤姨嘱咐怕走漏消息,故此走到东边来,不去惊动道士,自在前边一间密室坐下,着一个小厮去把张老实叫将来,悄悄的把凤姨所教之言从头至尾说一个明白,在袖里摸出十两一锭雪花也似放着光的银子,说道:“事成之后,再找九锭。”吓得那张老实哑口无言,半晌出了神去。公子喝道:“你休装聋做哑,肯依则依,如不肯依,立刻押你去捱板子,撵你出门了。”张老实一则怕出屋受刑,二则从没见过这般银子,果如凤姨所料,把良心吓过一边,说道:“银子是不敢要的,小的回去与老婆商议停当,来回覆大爷罢了。”公子大喜道:“这事成了,不特所许九十两银分毫不少,将来还要着实看顾你哩!只是明日就要给我回信。这银子你可收去,不可推却。”老实连忙答应,收了银子来家,悄悄与妻子说知。张妈甚是埋冤,老实道:“我原不肯应承,公子说要送官,今日就赶我们出屋,又要把你去拶拶子,你说当得起吗?”张妈也是害怕,却见老实拿出一锭银子,吃了一惊道:“怎银子有这样大的?我眼里从没见过。这是给那一个的?”老实道:“这是公子赏我的,事成之后还有这样大的九锭,还要另眼看顾我们,许多好处在后头哩!”张妈变愁为喜,笑着说道:“这便顾不得许多了。只是如今怎样去说骗他呢?”
夫妻两个捏紧了那锭银子出神,捣鬼了一会,总没计较。张妈道:“且藏好了银子,拿夜饭他们吃了,和你到床上去再想。”于是忙忙的拿了夜饭,送到石氏屋里,想要说些什么又没处说起,只是呆立。石氏道:“姆姆请便,我们吃过,收到灶上来罢。”张妈只得出来。直到上床,两人爬在一头睡了,细细商量。老实忽然想着主意,张妈连忙根问,老实又道:“不妥,不妥。”张妈道:“我倒有主意了。”老实正待问时,张妈连连摇头道:“也不好,也不好。”直到更余,老实方欢喜道:“这是极妥的了,明日你就骗他姑嫂两个进去拜见大奶奶,再不就说大奶奶叫进去,料他不敢违拗。我自与公子说知,在二门里候着,抢到花园里成亲。你说好么?”张妈道:“几日前,我曾劝他里边去见见大奶奶,往各房走走,散散心,他们把头几乎摇落。况且里边人多口杂,白日里拖拖扯扯,闹得大奶奶知道,不是耍子。我如今真有一条好计了。”老实忙问何计,张妈道:“你便出门去了,借宿在亲眷家,我便推着害怕,要刘婶子来相伴,教公子预先伏在灶下,等他自到璇姑娘屋里去。他见公子这样风流年少,敢也肯了。”老实大喜道:“真是妙计!他就不肯,男子汉的力量,璇妹可是拗得过的?到弄上了手,生米煮成熟饭,公子有的是银子,璇妹也是没见过大银子的,怕不情愿?我们这一锭银就得的稳了。”张妈笑将起来道:“可是我的主意好呢!我成日听见里边杀猪宰羊,哥儿姐儿吃得满嘴的油。我和你好的时候,过冬过年也只买得半斤四两的猪肉,这羊肉总没有尝着他是啥仔味道。如今有了银子,要你买一斤羊肉,蘸着葱酱,和你吃一个快活,”老实道:“我和你还是做亲时节做的绵裤,才穿了两年就当折了,至今没有傍着棉裤的影儿。这事若成了,我还要做两条蓝青布棉裤,大家受用哩。”张妈道:“这更好了,将来银子多了,每日买他两块豆腐,多着些油,和你肥肥嘴儿。我和你四五十岁的人了,又没有男女,有了银子还不受用受用,真是个痴子了。”老实道:“休说后来许多看顾,只有了他后手九锭银子,也不愁没男女了,拚着一锭大银,讨一个有瘌痢丫头,生得一男半女,我与你老来都有靠了。”
这张妈正在欢天喜地,忽闻此言,发极起来,骂道:“你这老失时!老短命!我嫁到你家替你烧茶煮饭,洗衣刮裳,铺床扫地,捣米舂粮,一日到晚手忙脚乱,略空闲些,还帮你上两只鞋儿。这样辛苦,可曾尝着你半斤四两鱼儿肉儿,有一顿没一顿的捱饥忍饿。到如今,还是我出了主意赚来的银子,你就要讨起小老婆来,你叫人心里疼也不疼!你这天杀的可比那强盗的心肠还狠着三分!我好苦也,我好苦也!”张老实急急辩说道:“不要哭,隔壁的人听见了不是耍子。我和你说笑话哩,谁要讨小老婆就是活乌龟!”张妈那里信他,只是呜呜的哭。石氏与璇姑晚上洗了脚,因剪鸡眼及脚指甲,还未去睡,听着老实夫妻卿卿哝哝,却也不在心上。这石氏脚上一个鸡眼老了,再剪不下,想起中间屋里切皮的刀儿甚是快利,要拿来拿,他因光着孤拐,出来摸那皮刀,只听见张妈说帮赚银子就要讨小的话,老大疑心,要听他个下落,忽听张妈出声啼哭,老实又说隔壁人听的话,就悄悄的提着刀进来,自与璇姑猜想。这老实只得再四苦劝,连罚毒誓,又爬上身去,把腰间挂的棉花条儿死推活塞在张妈阴hu之内,陪了一会子不是,张妈方才住哭。老实拿着一块破布头,正在张妈下边揩拭,忽然的身子直坐起来,失声道:“不好了!”手里布头便直抹到张妈嘴唇边来。正是:
饱暖尚赊先纵欲,欢娱初罢忽成惊。
总评:
断笔之妙详见总论,读者细意体之,兹不复赘。
文章吃紧处,全在出笔入笔,稍一呆直便如堆木排砌土墼,无生趣矣。此回入连城之窥璇姑,则先以春红之窥璇姑入;春红之窥璇姑则先以小孩子朝屋嘻笑。委婉空灵如蚕丝蛛网、电影灯光,入笔至此乃为灵妙。
文章最忌突然直人。连城之窥璇姑至于出神,妙在先之以李四嫂、钱二嫂、春红、小丫鬟、玉梅,见者无不色动神飞,而后连城之出神乃不嫌于突,乃不如登徒子辈略见一裙一袖便出神捣鬼,如《西厢记》所云:驀然见五百年风流冤业也。
写春红骄贵,虽使虎头复生亦无以过,其颊上三毛则以一“气”字尽之。大奶奶之埋冤,春红之两答;凤姨之划策,春红之屡笑。已将后文线索提拿在手,读者于此会心,思已过半矣。
老实夫妻自想吃羊肉至做棉裤、豆腐多着油,雕刻极矣。尤妙在癞痢丫头一语,变喜为哀,全换一机花色,乃为想入非非。
张妈方才住哭,张老实忽然直坐,失声道:“不好!”不特为未回起波,且使上文之由喜而苦而和外,又开出一着急情理,尤为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