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天,我接到了玉弦一封简单的信,信上说,她不得已因事回家,上车匆匆,未及辞行,殊深抱歉,请我原谅……呵!就是这样简单的几句话!我真没有料得到。这封信所给我的,也只是无涯的惆怅,与说不出的失望。

玉弦走了的第二天,空前的大屠杀即开始了。……

我是一个流浪的文人,平素从未曾做过实际的革命的运动。照理讲,我没有畏避的必要。我不过是说几句闲话,做几篇小说和诗歌,难道这也犯法吗?但是中国没有法律,大人先生们的意志就是法律,当你被捕或被枪毙时,你还不知道你犯的是哪一条法律,但是你已经是犯法了。做中国人真是困难得很,即如我们这样的文人,本来在各国是受特别待遇的,但在中国,也许因为说一句闲话,就会招致死刑的。唉!无法的中国!残酷的中国人!……但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得不小心一点,不得不防备一下。我是一个主张公道的文人,然而我不能存在无公道的中国。偶一念及我的残酷的祖国来,我不禁为之痛哭。中国人真是爱和平的吗?喂!杀人如割草一般,还说什么仁慈,博爱,王道,和平!如果我不是中国人,如果我不同情于被压迫的中国群众,那我将……唉!我将永远不踏中国的土地。

我不得不隐避一下。我的住址知道的人很多,这对于我的确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我不得不做搬家的打算。是的,我要搬家,我要搬到一个安全的,人所不知的地方。但是我将如何对淑君的家人,尤其是对淑君,怎样说法呢?我住在她的家里已经很久了,两下的感情弄得很浓厚,就同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今一旦无缘无故地要搬家,这却是从何说来?得罪了我吗?我住着不舒服吗?若不是因为这些,那么为什么要搬家?将我要搬家的原因说与他们听,这又怎么能够呢?我想来想去,于是我就编就了一套谎语,不但骗淑君的家人,而且要骗淑君。呵!倘若淑君得知道了这个,那她不但要骂我为怯懦者,而且要骂我为骗子了。

日里我在S路租定了一间前楼,这个新住所,我以为是比较安全的地方;当晚我即向淑君的家人说,——淑君不在家,我要离开上海到西湖去,在西湖或要住半年之久,因此,不得不将我的书籍及一切东西寄存到友人的家里。等到回上海时,倘若他们的这一间楼面到那时没有人住,我还是仍旧搬来住的,因为我觉得我们房东和房客之间的感情很好,我并且以为除了他们这样的房东而外,没有再好的房东了。

“到西湖去住家?为什么要到西湖去住家?在上海住不好吗?我们已经住得很熟了,不料你忽然要搬家……”

淑君的嫂嫂听了我要搬家的话,很惊异地,而且失望地向我这样说,我的回答是:学校关门了,薪水领不到,现在上海又是百物昂贵,我一个人的生活非百元不可,现在不能维持下去了。所以不得不离开上海。西湖的生活程度比较低些,每月只要三四十元足矣,所以我要到西湖住半年,等到上海平静了,学校开门的时候,我还是要回上海的。

我这一篇话说得他们没有留我的余地。淑君的母亲不做声,表示着很不高兴的样子,淑君的父亲听了我的话之后,竭力称赞我的打算是很对的。淑君这时还没有回来,也许在那里工作罢;如果她听了我要离开她的话,那她将做什么表示呢?我想她一定很不愿意罢?……好,这时她不在家里,对于我是很方便的事情——我不愿意看见她脸上有挽留我的表情。她的家人无论那一个,要说挽留的话,我都易于拒绝,但是淑君有什么挽留我的表示,那我就有点为难了。

第二天清早我即把东西检点好了。淑君平素起身是很宴的,不料今天她却起来得很早。我本想于临行时,避免与她见面,因为我想道,倘若我与她见面,两下将有说不出的难过。但是今天她却有意地起来早些,是因为要送我的行呢?还是因为有别的事情?我欲避免她,但她却不欲避免我,唉!我的多情的淑君,我感激你,永远地感激你!

淑君的父亲和哥哥很早地就到公司里去上工去了。老太婆还没有起来。当我临行时,只有淑君和她的嫂嫂送我。她俩的脸上满露着失望的神情。淑君似乎有多少话要向我说的样子,但是终于缄默住了。只有当我临走出大门的一刻儿,淑君依依不舍地向我问道:

“陈先生!你现在就走了吗?”

“……”

我只点一点头,说不出什么话来。

“到西湖后还常来上海吗?”

“我至少一个月要来上海一次,来上海时一定要来看你们的。”

“那可是不敢当了。不过到上海时,请到我们家里来玩玩。”

“一定的……”

“陈先生!你该不至于忘记我们罢?……”

淑君说这话时,她的声音显然有点哽咽了,她的面色更加灰白起来。我见着她这种情形,不禁觉得无限的难过,恨不得把她的头抱起,诚诚恳恳地吻她一下,安慰她几句。她的嫂嫂立在旁边不做声,似乎怀着无涯的怨望,这种怨望或者是为着淑君而怀着的罢?……我很难过地回答她一句,同时望着她的嫂嫂:

“绝对地不会!密斯章!嫂嫂!好,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再会罢!……”

我走了。我走到弄堂口回头望时,淑君和她的嫂嫂,还在那里痴立着目送我。我想回头再向她们说几句安慰话,但挑东西的人已经走得很远了,我不得不跟着他。

我对于淑君,本没有恋爱的关系,但是当我现在离开她时,我多走一步,我的心即深一层的难过,我的鼻子也酸了起来,似乎要哭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难道说不自觉地,隐隐地,我的一颗心已经为她所束住了不成?我并没曾起过爱她的念头,但是这时,在要离开她的当儿,我却觉得我与她的关系非常之深,我竟生了舍不得她的情绪。我觉着我离开她以后,我将感受到无限的孤寂,更深的烦恼。呵!也许无形中,在我不自觉地,我的一颗心已经被她拿去了。

我搬到新的住处了。

新的房子新的房东,我都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我感觉得如失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我感觉得有点不满足,但是什么东西我不满足呢?具体地我实在说不出来。淑君在精神上实给予了我很多的鼓励和安慰,而现在她不能时常在我的面前了,我离开她了。……

我搬进新的寓所以来,很少有出门的时候,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的烦恼也就一天一天地增加。本想在这种寂静的环境中,趁着这少出门的机会,多写一点文章,但是无论如何,提不起拿笔的兴趣。日里的工作:看书,睡觉,闲踱,幻想;晚上的工作也不外这几项,并且孤灯映着孤影,情况更觉得寂寥难耐。“呵!倘若有一个爱人能够安慰我,能够陪伴着我,那我或者也略为可以减少点苦闷罢?……唉!这样简直是在坐牢!……倘若玉弦不回家,倘若她能天天来望望我,谈谈,吻吻,那我也好一点,但是她回家去了……不在此地……”我时常这样地想念着。我一心一意地希望玉弦能够快些来上海,至少她能够多寄几封安慰我的信。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的烦恼也就一天一天地增加,我的希望也就一天一天地殷切,但是老是接不着玉弦的来信。玉弦不但不快些来上海,而且连信都不写给我,不但不写信给我,而且使我不能写信给她,因为我虽告诉了她我转信的地方,而她并没有留下通信地址给我。

“难道是她变了心吗?……”我偶尔也想到此,但即时我又转过念头,责备自己的多疑:“不会!不会!绝对不会的!我俩的关系这样深,我又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哪能就会变了心呢?……大约是因为病了罢?也许是因为邮政不通的缘故。……她是个很忠实的女子,绝对不会这样地薄情!……”当我想到“也许是因为病了罢?……”我不禁把自身的苦闷忘却了,反转为玉弦焦急起来。

已经过了两礼拜了,而我还未得到玉弦的消息。我真忍耐不下去了,于是决意到她的学校去探问,不意刚走进学校的门,即同她打个照面。她一见到我时,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面色顿时红将起来。我这时真是陷于五里雾中,不知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没有回家去?回家去了之后,为什么不写信给我?既然回到上海了,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为什么今天见着我不现着欢欣的颜色,反而这样局促不安?奇怪!真正地奇怪!……我心里虽然这样怀疑,但是我外貌还是很镇定地不变。我还是带着笑向她说道:

“呵呵!我特为来探听你的消息,却不料恰好遇着你了。你什么时候回到上海的?”

“我是昨……昨天回到上海的。”她脸红着很迟钝地这样说了一句,便请我到会客室去,我跟着她走进会客室,心中不禁更怀疑起来:大约她是没有回去罢?

“一路上很平安吗?”

“还好。”

“你走后,我从未接到你的一封信,真是想念得很;你没有留给我你的通信处,所以我就想写信给你,也无从写起。”

“呵呵!真是对不起你得很!”

“你没到我的原住处去罢?我搬了家了。”

“呵呵!你已经搬了家了!”

“今天你能跟我一块儿到我的新住处坐一下吗?”

她低下头去,半晌抬起头来说道:

“今天我没有工夫,改一天罢……”

“你什么时候有工夫?”

“后天下午我到你那儿去。”

“好,后天我在家里等你。”

我将我的住处告诉了她之后,见着她似乎是很忙的样子,不愿意耽误她的事情,于是就告辞走回家来。

照理讲,爱人见面,两下应当得着无限的愉快和安慰,但是我今天所带回家来的,是满腹的怀疑,一些不是好征兆的感觉。“无论好坏,她变了心没有,等到她后天来时,便见分晓了。唉!现在且不要乱想罢!……”于是我安心地等着,等着,等着玉弦的到来。

过了一天了。

到了约期了。

在约会的一天,我起来非常早,先将房内整理一下,后来出去买一点果品等类,预备招待我的贵重的客人,可是我两眼瞪着表,一分过去了,……一点过去了……直到了要吃中饭的时候,而玉弦的影子还没有出现。“是的,她上午无空,下午才会来的,好,且看她下午来不来……”我无可奈何地这样设想着。我两眼瞪着表,一分过去了,一点又过去了……天快黑了……天已经黑了……玉弦还是没有来。到这时我已决定玉弦是不会来的了,于是也就决定打断盼望她来的念头。我这时的情绪谁能想象到是什么样子么?我说不出它是什么样子,因为我找不出什么适当的形容词来形容它。

我几乎一夜都没曾睡着。这一夜完全是消磨在无涯的失望和怅惘里。虽然我还不能断定玉弦的不来,是因为她已经变了心的缘故,但是我已经感觉到我与她的关系已经不是和从前一样固结的了。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玉弦的一封信:“季侠:今日因事,不能践约,实深抱歉。他日有暇,请再函约可也。时局如斯,请勿外出,免招祸患……”这一封信将我对于她的希望,完全打消了,我觉得她已经不是我的了。我只有失望,只有悲哀。但我不再希望了。到现在我才觉悟我对于玉弦没有认识清楚,我看错人了。我从前总以为她是一个很忠实的女子,既经爱上了我,绝对不会有什么变更的,但是现在?唉!现在的她不是我理想中的她了!

我不怨她,我只怨我自己看错人了。我不恨她,我反以为她的为人是可怜的。……她的心灵太微小了!她是一个心灵微小的女子……

我看了她的信,沉思了一忽,即写一封信给她,做最后一次的试探。我问她:我们长此做朋友呢,还是将来要发生夫妇的关系?……我不得不如此问她,并要求她给一个坚决的回答,因为我们有约,我已经允许过她,倘若如此含混地下去,在我以为是没有意义的。在写这一封信的时候,我已料到她给我的回答,是我们只能维持朋友的关系,但我要求她给我这样一个正式的回答,因为我借此可以完全决定我对于她的态度。

结果,她的回答与我的预料相符合。她说,我俩的情性不合,所以说不到结成夫妇的关系……呵!是的!我俩的情性的确是不合呵!这不但她现在向我这样说,我自己也是这般承认的。如果两人的情性不合,那么怎么能维持恋爱的关系呢?情性不合,就是朋友的关系都难保存,何况恋爱?是的,我承认玉弦的话是对的。不过我很奇怪:相交了几个月,为什么到现在她才发见我俩的情性不合?为什么我到现在也才感觉到我俩没有结合的可能?我俩不是有过盟约么?不是什么话都谈过么?不是互相拥抱过,接吻过么?……但是现在却发见了“情性不合”!这是谁个的错误呢?

我读了她的回信后,即提起笔来很坚决地写了几句答复她:“你所说的话我完全表示同意。恋爱本要建筑在互相了解和情性相投的基础上面,不应有丝毫的勉强。我俩既情性不投,那么我们当然没有结合的可能。呵!再会!祝你永远地幸福罢!我俩过去的美梦,让我们坚决地忘却它罢!……”

我每读小说的时候,常常见着一个人被她或他的情人所拒绝时,那他或她总是要悲哀,苦闷,有时或陷于自杀,有时或终于疯狂……但我接着玉弦拒绝我的信的时候,我的心非常地平静,平静得比未接着她的信的时候还要平静些。这是我的薄情的表现吗?这是因为我没曾真心地爱过她吗?呵,不是!这是因为她把我所爱的东西从她自己的身上取消了。我对于过去的玉弦,说一句良心话,曾热烈地爱过,因为我把我理想的玉弦与事实的玉弦混合了;现在呢?她将我理想中的玉弦打死了,我看出了事实的玉弦的真面目,所以我不能再向她求爱了,所以当她拒绝我的时候,我的心异常地平静。

F公园初次的蜜吻,春风沈醉的拥抱,美丽的西湖的甜梦,一切,一切,一切的幻想,都很羞辱地,无意味地,就这样地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