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御苑试文武技艺邻家逗男女春情
柏梁体古风诗曰:
瑶华文义贯且通,瑶华武艺壮且雄。面为小试舒心胸,敢将抱负陈九重。天颜有喜授元戎,连朝乐事何其同,又听邻家话唧哝。
话说素兰知道,皇后要留瑶华在宫中住宿,断不敢辞,悄向瑶华说知,转奏皇后,将在外的使女,引领进宫伴宿。瑶华依着奏了,皇后即传旨,令太监们知会。
皇后细看瑶华,居止端重,十分优待。又敕传长公主们,来宫与瑶华叙姐妹排行。不一会都到,瑶华接见,也只得四个了,其余皆下嫁或亡过。正要相叙称呼,忽报驾到,遂一同出宫迎接。帝见四个长公主在宫,遂道:“你们叙过排行没有?”都说还未。帝对瑶华道:“我指示与你晓得。”指着年约三十余者道:“这是第七长公主,曾经下嫁,已寡居了。”指着年约二十余者道:“这是第八长公主,还未下嫁。”指着年约十七八者道:“这是第十一长公主,也还未下嫁,其余皆已下嫁了。第十二、十三两公主,皆早薨逝,你该排行第十四。”
瑶华又跪下叩谢,帝令长公主们扶起,又问瑶华日常所学,有无伴读之人。瑶华一一奏明,并指着四婢,并在外四小厮,均系幼时同学。帝问:“你之所学,他们也能吗?”瑶华道:“都能。”帝又大悦,遂令小太监传宫正司郑贵妃来。
原来这郑贵妃,名留仙,女宫中文才数为第一,诗歌词赋色皆能。帝欲面试瑶华等才调,故尔敕传。不多时,小宫监引到。瑶华见郑留仙生得玉貌亭亭,居止闲雅,向帝后前起居毕,又与各公主请安。帝指着瑶华及诸婢道:“这是福王的郡主,如今已续在先皇驾下,加封为十四长公主,是个文武全材。今日朕要试他的文义,这些婢女所学,亦复如是,卿来和他们唱和一首。”留仙道:“既有多人,便可联句。”帝道:“联句更好,朕出个题目与你们。”因见庭前玉兰盛开,遂指道:“以此为题就是。你起句。”
留仙遵旨,早有宫女们设下纸笔在案上,留仙想了一想,遂写下一句在纸上,进呈帝看,是:
本从御苑倚云栽,
遂令宫女递与瑶华看了,瑶华亦即趋至案前,提笔续上一句,进呈帝看,是:
寄体还是木笔胎。
遂传四婢女都到案前,道:“你们挨次联下去。”四婢女齐至案前,挨次应是,素兰遂提笔写上:
滴滴九天垂露重,
意欲进呈,帝止道:“你们四个都联了再送。”素兰遵旨,即将笔递与梅影,梅影不加思索,提笔直写:
亭亭一树向春开。
梨云接过笔来,沉吟了一回,才写上道:
含苞绝受黄金蕊,
将笔递与郁李,郁李也不思索,接过笔来写道:
初绽如擎白玉杯。
写毕一同进呈。帝逐句看了,道:“很去得。”仍令宫女弟与留仙,四婢女即时退下,留仙接着,前后看了一遍,遂又写道:
姑射仙姿何杳渺,
帝见留仙写完,即令瑶华结句,瑶华遵旨,遂接留仙手内之笔,写上道:
姗姗环珮自空来。
瑶华写完,自捧进呈,帝接览数四,喜盈眉宇,指道:“工律悉敌大家,都不相上下,且各有各的意思。如郑妃起句,即暗指瑶华,而瑶华顺着其意,直贯而下。这四婢的承转两意俱佳,不但得应制之体,且又得各人的身分。而郑妃结这一句,往前推去,推得妙极,似乎要瑶华照此结住。岂知瑶华更妙,偏又从空收回,真令人猜度不出。联句至此,可称绝唱。”又问瑶华道:“你读了几年书?”瑶华奏道:“自五岁上学,直到如今没有间断。”帝又指着四婢道:“他们呢?”瑶华道:“也如此。”帝道:“怪道文学如此甚深,可见工夫。”又向瑶华道:“文才已见,明日还要一试武艺。”瑶华领旨,遂出宫去了。于是皇后即令留仙在宫陪侍,一夜无话。
次晨瑶华随着大众,四鼓起身,赶着梳洗,并即奏明皇后,恐皇上要宣召试武,令太监们往寓所取更换的衣服。天将平明,已有小太监来传旨,宣召说,在宫内小教场试武。恰好衣服亦已取到,遂将试武的锦袄着在里间,外边仍穿大衣,四婢女俱更换齐整。辞了皇后,随着小太监出了宁坤宫,即有宫中小车伺候,遂各坐车,一径到教场来。
到得教场门,遂下车步行,直至皇上宝座前,起居请安毕,帝问瑶华道:“骑射自然习熟的了?”瑶华答应,遂令各跑马箭一趟。瑶华们领旨,即将大衣卸下,早有太监们伺候。各各拴缚停当,扎起裙幅,辞下殿陛,上马到教场下边。瑶华领头,飞上马道射马箭,三枝没有一箭落空。这四婢女亦即接联而上,纵辔而飞,转眼间俱各上殿报箭。皇上深加赞赏,又问:“可敢与人比试么?”瑶华道:“遵旨。”帝问:“比何技艺?”瑶华道:“男女之间,别件不便比较,惟打弹丸最为得体。”帝即令赵王于京营内,挑选五名顶好准头的弹弓手武弁,进宫比试。
不半个时辰,挑选得五名带领引见,帝谕道:“这是十四长公主,武艺甚强,你们敢同公主比试弹弓么?”武弁们领旨,又奏道:“万一伤损,要求赦免。”帝降旨道:“既要比试,那得保全无事。”遂对瑶华道:“如何比法?”瑶华道:“大家先对弹三弓,然后各受三弹丸,弹丸落地,即是输了。”帝令各起,就在殿庭之下斜立对弹。只见五个之中,走出一个高长大汉,携着弹弓,走到殿陛跪奏道:“臣敢与公主对弹。”帝俞允,遂走下西南角上站定,瑶华站在东北角,也执着弹弓,大家各持铁丸,开弓射来,两个弹丸在半路贴准打着,一声响亮,都落在地。又一弹弓也如此,再一弹弓又如此。帝喜得眉花眼笑。那武弁道:“请公主先打末将三弹丸。”瑶华道:“许你先打。”那武弁真个开弓打一弹丸来,瑶华用左手一张,弹丸正打在袖里,缩进右手,从衣内接住。武弁又发有弹丸来,瑶华用右手一张,也打在袖里,左手又在衣内接住。武弁又打第三个弹丸来,瑶华用口咬住,将三个弹丸缴在帝前,大加称赏。旁边站着一班亲王、近臣,各各喝彩。
帝令瑶华打武弁三丸,瑶华遵旨,照前立定,即取丸开弓打去。第一丸武弁接在手中,第二丸又到来,也接在手内,打三丸连着赶来,那武弁手脚略迟钝一些,早接了个空,急将身躲过,幸未被伤,那弹丸就落地了,遂于地上拾起,缴于帝前。帝略不顾视,又令四婢和那四个武弁对打。第二三四个还可支吾,到第五个武弁,更觉不济,早被郁李一弹丸打着眼睛,扑的倒了。赵王在旁,连忙挥令抬出。
帝怒目视赵王道:“京营将弁如此无能,皆由尔平日不加训练之过。”赵王免冠请罪。
帝令太监进宫,取出花红表礼,赏与瑶华并四个婢女,各各谢恩甫毕。只见太监呈到通政司递进四川大将军求救的表章来,帝阅毕,遂谕瑶华道:“你父亲在川已将叛贼围裹,只少一支兵马,再当一面,你武艺出众,此去必定奏凯。”瑶华道:“仰赖圣王天威,兵将效命,自然不日内便可剿灭,毋烦圣虑。”帝即下旨,论兵部照例分拨随菅司员,并饬钦天监,选择出师日期,另行选兵随征。
瑶华也即陛辞出宫,暂告休沐,帝允准。瑶华仍坐小车回宫,再辞皇后,领同四婢回寓,早有小厮们接着,一同回到寓所,请安毕,瑶华坐定,埋怨郁李道:“在圣主之前比武,不过两不相亏就是了,何必打伤人家,连累赵王都担不是,成何体统!”郁李笑道:“这武弁技艺实在平常,婢子还是招架着他,不然三弹丸个个都打着了。”瑶华喝退,遍视寓所房屋,甚为湫隘。再往房间内看视,觉是隔着一层板片。就听见有女人声音,板缝内一张,乃又是一家居住,甚不安稳,便令张其德去责备随行副史,办理不善。其德进来禀复道:“京城房屋大概如此,实没有好似他的。”瑶华又到对面房间看时,也是一般,其板缝竟有一指宽,幸而两边俱用纸糊满,不然声息相通,如在一室。瑶华自小不曾见过这个光景,心上狠不自在,却也无法可施。只得令张周两人,多备帷幔遮掩。仍又走出前厅,令小厮们传谕副史,打听有几家亲王、郡主必须要到者,明日早往请安。
副史答应去了。不一会,副史飞奔来报:“皇上有旨意,并派长史官一员,令史官两员,护卫亲随六十名,金印一颗,即刻到了。快排香案接旨。”张其德和这此小厮们,手忙脚乱的铺设。瑶华入内更换朝衣,却好天使已到,遂从大门口接进,于前厅上俯伏听宣旨意。那天使捧着旨意念道:
奉圣旨,朕阅十四长公主,文才武艺,甚为出众,现令带兵赴川会剿叛逆。但既统兵领将,未便不挂职衔,不领印信,今特封为武威荡寇经略正使,独当西面,止听监军使节制。特铸金印一颗赐与,行军信守之用。仍循今主旧例,拨长史官一员,令史官两员,以备办理府中之事。护卫亲随六十名,为出入拥护之需。现在寄旅京师,无所栖止,查有抄没客氏房屋,赐为别第,便于休止。钦哉。谢恩。
瑶华拜舞谢恩毕,请过圣旨,令副史款待天使,茶毕即去。随有长史、令史三名,各具手板呈上,并即叩见。瑶华阅那手板上开:新拨长史官赵宜,又新拨令史官何鹏、高鉴。随令进见,即有随行副史带进,齐齐叩拜,请安毕。瑶华见那赵宜品貌魁梧,何鹏也还可以,只有高鉴生得短小,不甚出众,遂吩咐道:“蒙皇上天恩,赐有客氏房屋,你们速去查收明白,连夜赶紧修整。我这寓所很不便易。钦天监也不知择那一日起程,这里实实一刻难居。”长史、令史各各应诺,趋出去了。
随后又有兵部拨来随征司员四名,各呈手板叩见,瑶华看那手板上开:兵部员外郎王濂,兵部额外员外郎李观成,兵部即开员外郎车驾司主事钱连壁,兵部郎中隆补员外郎毛一清。瑶华道:“此时且免参见,待点兵升帐时再见罢。”遂打发去了。又令荷香同随行副史将护卫亲随军点收,暂令各处居住。
瑶华自回房中休息,梅影笑向瑶华道:“如今是要称经略爷了。”瑶华笑道:“浮名浮利,与戏台上傀儡一般,妆什么就称什么,锣鼓一息,灯火一灭,依然是块木头,有何好处?”大家又说些闲话,就摆膳了。
膳毕之后,觉懒倦得很,盖瑶华从未经此数日拘束,故觉劳倦。遂令婢女们赶着铺设衾枕,先自安寝。仍是梅影在房伴宿,吩咐梨云、郁李在中间守夜,素兰和周青黛在对面房住,张其德守门,就于门房内歇宿,四小厮令在前厅耳房内住,各各遵令安息。
瑶华睡得太早,一觉醒来,听那更鼓还止三更四点,自家屋里寂静无声,只听见隔壁那家有男女唧哝悄语之声,偏偏这炕床并在一绺,只隔得一层薄板,虽低声悄语,也听得明白,是小夫妻两口。先还说些家常,恐怕老的听见,所以唧哝,以后渐涉戏试,响动起来。京中风俗,凡作此事,女人必要将得情处随口道出,以男人之兴十分明朗。瑶华长了十六岁,从未听见这样声息,遂把梅影推醒,也教他听着。隔一会,就不响了,渐闻鼾声大作。
瑶华对梅影道:“这是什么怪声?听得教人好不难过。”梅影道:“想来男女同室,自有这些怪声了。”瑶华道:“不知怎么样的好处?就不顾忌惮如此。”梅影道:“若无好处,那肯作此奇形怪状之声。”两个人说得高兴,大家搂做一堆,也干燥脾了一回才睡着。
瑶华同梅影第二日倒起得迟了,素兰来敲门才醒觉,一面伺候梳洗,一面问道:“公主昨晚早睡,为何今日倒起得迟?”瑶华和梅影两个笑将起来,素兰细问因由,才悄悄把昨晚所听之事,说个不了。素兰道:“这边还只是听,我那边还好看哩。”于是两个又细问素兰,素兰道:“教我说不出这些形状,若今晚还住在此,请到那边看就晓得了。”瑶传道:“听已尽够,还经得起看?”素兰道:“听只有声,看就有形了。”梅影道:“周青黛也见了么?”素兰道:“他倒好,睡还来不及,那有工夫去看。”
正说着,张其德进来禀道:“副史来说,亲王只有赵宋两王,都在这边不远。若郡王甚多,恐怕看不了许多。据长史说,均可差人致意,不必到门,下嫁的长公主们到京都如此。”瑶华道:“既如此,差人致意就是了。”又见周青黛来报说:“长史又来禀知,钦赐的房屋连夜已将上房修整三进,公主要搬,先可搬住。”瑶华道:“再问长史,今天日子可好?”周青黛去了一回,来禀道:“长史们说,今日是黄道,不将是大好日。”瑶华遂令迁移过去。一面叫人收拾,一面摆膳。小厮们禀命,进来搬东西,没半刻的工夫都搬完了。
瑶华们膳毕,就有长史们在外传进话来:伺候齐了,请公主上轿进新屋。瑶华更换了衣服,四婢女亦一齐打扮,簇拥着上了八人大轿,也不垂帘。婢女们另坐后挡车,四小厮骑马前导。早有京营将弁打着经略将军的执事,前呼后拥,导子打有一里路长,好不荣耀,引得六街三市的人拥挤不开,都说从没有见过这么一位公主,到封拜了经略将军,会领兵出征。又有在旁的道:“你看他不出,这么一位娇嫩的公主,他的武艺好不了得,前日京营里挑了几个绝顶好武艺的将官,在皇帝面前与他比试,他把那将官打得满头脸都是血,连眼乌珠都闹了出来,他如何做不得经略将军。”瑶华在轿内听见,到觉得好笑。众人听得都一个个羡慕不已。
不多一会,将到新屋,只见街路两旁停的轿马也不计其数,又见那人头挨挤得结结实实,前面步军将手中鞭子木棍打出一条路来,轿子才走得过,那人声嘈杂,嚷成一片。好容易才到得新屋门口,进得门楼,迎接的男女又是一大群,也不知是那处来的。瑶华在轿中,令长史将各人手中所呈的手板、帖子一概接下,另立门簿一一登记,众人才起去,让轿到正厅中间歇下。才要下轿突见四五个一身褴褛,像个求乞者女人在轿前跪下,口里嚷道:“求公主救命!”瑶华不和头脑,到吃了一惊,遂令传唤长史,而长史已到轿前,瑶华道:“这班是什么人?在此求救。”长史道:“公主,这几家妇女,都是从前客氏看门的家口,夫男俱已正法,房子抄没闲空,这几个老妇无处栖身,仍在外间门房内挨着。今房屋已是公主之业,小官不容他们在此,故来喊救。”
瑶华道:“既有这段因由,即应预为驱逐,或有哀怜他们无处依傍的意思,为该预先禀明。今我轿尚未下,乃被这班妇女唐突,这都是你这狗官办理不善,着实该打。”
长史听见发怒,立刻跪下,免冠认罪求饶。瑶华喝退起去,那长史才敢起立。瑶华方走出轿,长史掇转身来,就去赶逐,这些妇女又喊哭起来。瑶华回身吩咐长史道:“我既知道,且听我处置,不容你擅主。”长史喏喏连声而退。两旁的执事护卫人员道:“阿哟,这位公主年纪虽轻,好不利害。”内中一个道:“不利害如何去做经略将军。”
不提外边七言八语,再说瑶华进到第二层,厅堂十分爽亮。又转到第三层,更觉高大宏敞,都是七大间,院落深邃,且有园亭气象,又是楼房,修理如同画上一般,铺垫陈设,应用什物,色色俱备,且都是上细之物。遂问张其德道:“这都是我们发价置备的么?”张其德回道:“我们并没有发价置备。”瑶华道:“这么是那里来的?”其德道:“奴子方才也曾问过长史,他说当日抄没客氏房屋家产,并未奉指变价,所有屋内物件,只原旧封锁,只登册记数。昨日长史往户部请领,也照原旧交割,所以一切家伙物件富足有余。只这三进屋内器皿什物,因匠工修理,思怕遗失,满满的都封贮在大楼上。”瑶华道:“皇上的恩典大极了,房子的价值有限,倒是存贮物件,数倍于房价了。可令长史将档册送来查阅。”
其德答应出去了。不多一回,又来禀道:“长史请公主到前厅禀话。”瑶华带了婢女走出前厅,只见长史手中拿着一大摞手板、帖子,上前禀道:“亲王赵宋两王爷有帖请安,并送贺礼。”另外又各送宫女四名,应否收下,请公主定夺。”瑶华道:“赵宋两王是我嫡堂兄长,不必客套,竟收了就是。与来使重重的一个赏封。”长史答应了,又送上十九家郡王的请安帖。也有送贺礼的。瑶华道:“郡主们疏远了,不便收他的,可写帖致谢,一概璧还。”长史又答应了,又呈上外戚及内阁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各朝臣的官衔帖请安。瑶华道:“都说有劳。”长史又道:“有京营中五军二十四卫武弁手板请安。”瑶华道:“他们都来做什么?”长史道:“听得他们说,二月二十日奉旨大阅,今日兵部有信知会出来,圣意要委公主代阅,就请这日点兵。”瑶华道:“圣意下了没有?”那长史回出一句话来,毕竟旨意下与不下,不要忙,下回自然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