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评诗句咸钦卓识赏荷花足畅幽情
调倚《浪淘沙》词曰:
诗社复豪吟,费尽兰心,虚怀竹,清规箴,喜得吾师无外视,肯下砭针。花发若浮沉,白浅红深,相邀荷沼兴难禁,畅美幽情犹未足,又抚瑶琴。
话说大家吟哦了一回,陆陆续续都落了草稿,仍是荷香逐一誊入诗笺,就在昨日所做诗笺之下粘贴。恰好无碍子走来,回拜周文鸾,各见过礼,遂问:“今日所做什么体格,都做完了没有?”瑶华答道:“刚才落稿,已誊清了,粘在壁上。”无碍子走近东壁,抬头见端端楷楷的字在笺上,遂即朗诵起来道:
艺圃仁知轩第二社分题会稿:
雪里芭蕉(得描字)贞山女史杨静姝
摩诘丹青任笔描,不闻雪地有甘蕉。
诗人旷达无心卧,嫠归中怀夙恨消。
那许出缄还暗卷,何来绿扇尚轻摇。
寄语阉宦休迷执,便到三春也谢凋。
萱花(得芳字)如也闺秀赵鬘衍
仙鹿衔来树北堂,纷披翠叶等兰芳。
漫猜手泽金针度,且喜繁英蜀锦张。
彩服舞时同绚烂,春晖照处正舒长。
相看只觉欢情洽,更有何忧底用忘。
紫薇花(得华字)扬清女史李素涛
亭亭芳植出洁华,烂熳经年半着花。
林表雨来疑濯锦,枝头风转恍流霞。
端宜学士香闺伴,岂欲麻姑纤瓜爬。
遥见几丛高阁近,荧然藜火映窗纱。
蝴蝶花(得痴字)仙翰女史周文鸾
恋花心性本来痴,幻作花身却自知。
艳艳舞衣方贴树,蘧蘧庄梦觉粘枝。
蜂媒休再当前引,狎友难教隔世为。
试看昼长慵凑拍,轻狂全不似当时。
琼花(得游字)璇宫闺秀朱瑶华
瑶星底事下邗沟,也作人间汗漫游。
雪艳夜光难并色,香迷春蔼更无俦。
暂离飘缈神京阙,肯入昏淫帝子眸。
留得佳句千古在,便教思慕复何求。
水仙花(得香字)兰谷侍女缪斯婉
不滋地脉润天浆,皓体凝脂玉有香。
汉女凌波相顾盼,冯夷蹙浪互低昂。
金盘承露檀心小,湘管生花翠蒂长。
怪底风流能绝世,银台清望迥非常。
梅花(得清字)梅林侍女顾斯媚
自与松篁结旧盟,凌霜傲雪励冰清。
都因高格坚持定,独占群芳未许争。
冷淡无心邀月伴,横斜有态隔江明。
中怀每恨林高士,干世无端浪播名。
霜中菊(得开字)梨苑侍妇孟斯妫
向晨青女下青苔,傲性偏能篱畔开。
自信幽姿坚晚节,不同冶艳便随摧。
卷帘岂为西风瘦,伴月无烦冷雨催。
一种孤高天付与,知心惟有岭头梅。
长春花(得晖字)郁芬侍女甄斯妤
昨夜东君叱驭归,偏于小草畀芳菲。
从教密盖经年吐,不似林花转眼稀。
每傍玉阶消永日,常擎金碗答春晖。
霜华满地嫣然笑,会见寒梅香雪霏。
僧鞋菊(得奇字)蕉窗童子陆守瑜
踏遍云山步步随,偶然寄迹在东篱。
九年面壁无尘染,一只西归有种遗。
脱屐爱衣芳径僻,倦游觉得晚秋宜。
纷纷俗艳端难混,妙合青莲色相奇。
木槿花(得霞字)桃圃童子毕守珍
薄命红颜未足嗟,风人久已入诗葩。
不争荣萎崇朝易,递见芳菲几月花。
茅屋板扉劳点染,莱蓬药圃倩周遮。
短篱曲折红尘隔,日日蒸成一片霞。
芍药花(得曛字)荷沼童子祁守璞
千丛穰穰酿烟云,国色依稀近几分。
已被吟坛推近侍,终凭花谱作元勋。
玉盘圆丽迎朝旭,金带弯环耀夕曛。
姚魏开残谁步武,翻阶绚烂独超群。
西番莲(得珍字)柳亭童子阮守琏
竺国曾推九品珍,何缘陆地托根新。
层层宝座分殊艳,点点灵心转法轮。
祗许六时逞妙相,不留经宿染纤尘。
阿谁传向人间植,梵钵初开一朵真。
无碍子诵完呆着,身子不动,尚在默诵。赵三姑同周文鸾趋上前来,道:“弟子们乱道的诗文,还请师父指教指教。”无碍子笑道:“何敢。如小徒及子女们的,自然要教导他。小姐们都是惯家,何敢放肆。”杨贞山同李扬清也上前来道:“弟子们同郡主、哥儿、姐儿们,总是一般,还求师父不要外视,尽情指教,感德不浅。”无碍子道:“即承不弃,只得乱道了。”这四人齐声道:“足感。”
无碍子将杨贞山诗诵了一遍,道:“杨小姐毕竟是老手,腰联做得遒劲,通体俱称熨贴,且与昨日所做七截笔气相同,并无出入,就这工夫也不浅了。赵小姐这首结得好,中间也还平稳,较之昨日所作,似乎欠些。李小姐的腰联特胜,结得松了,昨日年作因题不趁手,故觉今日的稍胜。”指着周文鸾道:“周小姐,你这首诗为题目捆缚住了,不得不如此做法,但太克己了。我们女人做诗,遇着此等题目,宜在题外设想,总不落小家气局。然而题面也还擒得住,腰联的心思用得很好。”
赵三姑在旁道:“师父的批评实有意思,足见深雅。”无碍子道:“随口乱道,休要见笑。”又对瑶华道:“你这首可与杨小姐的诗相并,较昨日的稳当。素兰这首远不如昨日的出色,金盘承露檀心小,这句更不是女子口气,下回都要留心,结句也还可以。梅影的诗,昨日与今日所作都好,结句尤称高洁。梨云的两首都还去得,郁李今胜于昨,但无劲句。蕉叶的笔气本来平常,不过就题敷衍。桃红亦然。荷香今日的大胜于昨日。柳枝的两首俱好,且气韵充足,倒也难为他。”正要说下去,只见张其德来请禀话,遂辞回寝宫去了,大家背后又叹服了一回。
转眼红日衔山,仍在仁知轩设席晚膳。周文鸾道:“小妹家还有个舍妹,也能诌两句,难遇着各位姐姐在此,也教他来见见各位的大才。”瑶华道:“既如此,明日我这里打轿去接。”文鸾道:“岂敢有劳,我带有家人在此,只消将今日的诗抄写回去,明日飞也似的来了。”遂于席上将诗录出,另写个手扎,交老妪发出,赶着家人驰赍去了。
瑶华又令素兰,梅影殷勤劝酒,座间只有周文鸾吃两杯,其余甚属有限。不多一会就膳毕了,各各散坐闲话。
张其德从外间进来向瑶华道:“方才令史来报知,荷花盛开了,可以请各位小姐明日前往赏花。”赵三姑听了,道:“有趣,有趣,这荷花也凑趣的紧,明日到那里,须先敬他一杯。”文鸾道:“可惜舍妹赶不上这胜会了。”瑶华道:“何妨一赏再赏。”又回头来,对张其德道:“你可曾禀知师父?”张其德道:“方才禀话就为此。师父在那里踌蹰,说船小人多,天气炎热,恐怕小姐们受暑,已叫令史往营中借备帐房搭盖伺候,小厮同奴子们都坐车去,才不致拥挤。”赵三姑道:“我们快乐,要令业师这样操心,真个当不起。”众人亦各道了不安,瑶华道:“应当如此。”
正说着,只见丫头们来请上浴堂了,遂各往寝宫,戽浴毕,略坐闲谈,即便告回乘凉就寝,一夜无话。
次晨无碍子已令人来催促瑶华起身,瑶华已同梅影赶着梳洗,到得中堂,白于玉来回道:“师父恐郡主起身太迟,先往园中应酬诗客去了。郡主可速到园中,早早用膳,赶着早凉,好往荷花池去。”瑶华对梅影道:“清清静静的人,要做什么诗会,讨这样的忙,实实合算不来。”梅影道:“做主人果然辛苦,我想做客的也不见受用。郡主不用烦恼,且看荷花面上,快去应酬他们。”瑶华只得蹙着眉头,勉强行去。
才出厢房门,只见赵三姑同周文鸾走将入来,见了瑶华道:“我们正要到郡主那里来请安,郡主到早起身了。”瑶华道:“不敢,不敢,主人贪懒,有慢尊客得紧。”遂同到仁知轩来,各各见了。远见无碍子在红栏桥边,吩咐这些人收拾船只。瑶华遂邀请众人往看。李扬清赞道:“好个精致船儿,不是王府里,何能打造得这样整齐。”杨贞山道:“打造的工本也还不大,就是这款式儿难得。”赵三姑道:“好在个不用板蓬,四周只用栏杆,又凉爽,又轻快。”李扬清道:“这款式就与南京秦淮河里的灯船一个样子。”赵三姑道:“你那里晓得秦淮河里有灯船?”李扬清道:“我在那里生长的,岂不晓得。”
正说着,只见张其德来得请用早膳,瑶华即邀众人上仁知轩来,众人道:“我们候了师父一同去。”瑶华道:“敝业师恐还不得闲,我们先走。”遂各走上轩来,无碍子亦已到了,他四人坐了客位,无碍子向外坐了,瑶华在主位相陪。无碍子道:“诸色俱已齐备,只少几个驾船娘子了。这那里去找?”李扬清道:“弟子闻得亳州妇人都会驾船,可惜远了一步,不能即至。”无碍子拍手笑道:“亏得李小姐教导,不然也就鹘突过去了。”忙令周青黛去,快传殷彩霞来,我有话吩咐。周青黛答应去了。
这里侍女送上饭来,各自用膳。不一会,殷彩霞已走到无碍子身边道:“师父有何示下?”无碍子道:“郡主们要看荷花,船只、行帐一切事都已明白,只少几个驾船娘,我们宫中是没人会的。方才李小姐说亳州妇人都会驾船,我们四周住的佃户中,可有亳州人在内,你可亲自去走遭,务要访得几个来,才好驾船前去。”殷彩霞道:“这还容易,不用查访,婢子都还晓得。只是一件,都没有妆束,不像个样子。”无碍子道:“驾船的衣裙帽罩,我几年前差人往江南,采办绸缎时已预为置备,欲与粗用丫头们穿着,今可借用,这到不消虑得。但不知你晓得会驾船的有几个。”殷彩霞道:“人到不少,老老少少也有二十几个。”无碍子道:“起先怕没有人,今既有人,就要挑选了。我想每船头尾两人,是断少不得的。每船拉纤绳的也得四个,共总十二人,也就够了。你去选那年轻些及面貌略可看得的,照数选来,我也给他工钱,并不白当差使。但以速为妙。郡主们用了膳。就要下船的。”殷彩霞答应了如飞而去。
无碍子又令周青黛道:“你去在我炕床边,有个白木板箱,箱内一切物件都取了来。”周青黛答应去了。杨贞山道:“师父实实费心,无一事不预为打算,真令人佩服。”无碍子道:“承王爷以家事见托,小徒又年轻,不得不代为经理。”周文鸾道:“今日我们去赏荷花,做什么好。”赵三姑道:“无非做诗了。”无碍子道:“我闻得还有周小姐的令妹未末,今日且慢做诗,俟得有实在情景,各人只在肚里打稿,明日一并录出。今日到池上,我已令女乐们在那里伺候,船中又备有琴棋、双陆、牙牌,随意俱可消遣,小姐们以为如何?”众人都道:“师父吩咐得是,只是太费心了。”无碍子道:“也不过代小徒之劳,倘有不周到处,还要各位包涵。”众人都道“好说。”
不一会膳毕,殷彩霞已带了十二个女娘来,叩见无碍子同瑶华,众人们看了都道:“挑选得很好。”周青黛同张其德已将帽罩裙衫取来了,遂令殷彩霞引去厢内易换了,再引到船上,令其收拾桨橹稿索。
瑶华同众人俱告更衣添妆,无碍子这边派拨林绿环、花见羞、沈翠眉、罗纨儿四人,看管寝宫,并约局内诸人,又安排了些不到的事,见俱已齐备,着令子女们各去邀请,并令殷彩霞同行照应。
不半盏茶时,俱已齐到,遂各下船。无碍子、杨贞山、赵三姑、李扬清、周文鸾、瑶华带同四婢,及殷彩霞、周青黛坐了一船,八个女乐同白于玉、黄金钏、薛比凤、裘素蟾、张其德坐了一船,其四小厮同副史、管事,及两名太监,俱从大路往池上去。
船只出了水门,女乐船前导,遂细吹细打的一路作乐而行,梨云在旁指着岸上道:“这两岸站得齐齐的是什么人?”殷彩霞道:“是文武两衙门拨来的兵役,驱逐闲人的。”杨贞山问瑶华道:“庄上离荷花处所,约有多少路?”瑶华指着殷彩霞道:“你问他,我不甚明白。”彩霞忙回道:“约莫有三里多路。”李扬清伸着颈脖望道:“可就是远远望去,有青色的所在么?”彩霞道:“正是。”瑶华道:“这一点青色是什么?”无碍子道:“是向营里借的行帐,好在那里坐坐。”
赵三姑又指着岸上拉纤的女娘道:“他们所穿的衣裙,也要同那女乐们的五彩舞衣,顺风飘飏起来,更是好看。”无碍子笑道:“赵小姐意中是要学隋炀帝,三千殿脚女的打扮了。”赵三姑听了,自觉失言,把脸都涨红了。”无碍子道“赵小姐休要留心,我也是说笑话儿顽,这女乐们衣服,名叫天魔舞衣,我置备时也作两用。”贞山道:“这有何用?”无碍子道:“若用着女乐时暂时与他们披挂,如小姐们在我们园中,喜欢耍个秋千,也可穿着,秋千断不可以随常服色。”瑶华道:“赵家姐姐,我们明日大家来打个秋千儿耍何如?”众人道:“很好。”
说话间,已到行帐前了,向东一望,荷花满地,灿若锦绣,齐声道:“好观也!”早见驾船娘支着扶手,遂个个扶入行帐,那行帐正对荷花池,花气一飘,香盈四座,大家心上好不快乐。周青黛从舟中将琴棋、双陆、牙牌搬上来,分列在两三张桌儿上。有下棋的,也有打双陆的,也有弄牙牌的,婢女和小厮们,三三两两的各处游嬉。无碍子向殷彩霞道:“对面村庄人家也打造了好些小划船儿。何不借他们的来,叫这些使女们,去采那才开的莲花,取回去好插瓶儿。”殷彩霞道:“这也是我们打造的,原备着姐儿们去采莲花所用。”无碍子道:“好得紧,可叫驾船娘去放过来。”这些婢女和小厮们听见,都簇拢来,要到湖池里去采莲花。
不一会,船都放到这边,各各跳下船去,荡入池心里去了。瑶华同周文鸾走下行帐来,随着无碍子看子女们采莲。不一会采了好些回来,遂先令管事人送回庄上。这里在行帐内已摆设酒筵,请众人入席。无碍子令瑶华滴酒送席,杨贞山同赵三姑再四告止,遂各摆下,仍照在仁知轩坐了。
女乐们作起乐来,又唱:“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棹船歌”的曲儿。无碍子连忙止住道:“不可唱此亡国之音。”杨贞山道:“词句甚佳,何谓亡国之音?”无碍子道:“杨小姐于词曲中,想来少得讲究。这支曲儿是吴王游姑苏台,过锦帆港,令宫女们采莲,西施自制采莲曲,与吴王侑酒。这不是亡国之音么。”赵三姑笑道:“师父实实无所不能,无所不晓。”
那女乐们听见,复又改换宫商,重新唱了个“洛阳女儿对门居”的一套时调曲儿,唱毕,瑶华正要说出一句话来,被赵三姑拦住抢说。究竟不知抢说些什么?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