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的金黄光斜照着屋顶和墙壁的时候,旅长就进了旅部。整夜不曾睡过的眼睛,发出血的红色。洋狗们绕着他面前跑走。十几个全武装的还背了大刀的弁兵们簇拥着他。刚刚走到甬道的时候,张副官长就迎上来了,端正地站在他旁边向他报告要公;他则沉了脸,瞪起一对红眼睛。

“旅长,刘团长在那一小接触后,损失了一连了!”

旅长斩钉截铁地喝道:

“管他妈的!”

“旅长,那几个商家躲起来了!我们已经调查到他们在什么地方……”

“抓来!”

旅长气冲冲的向里面走来了。远远看见余参谋站在天井边,陈监印官则在那旁边指手划脚的在说什么。

——这“吴派”的余参谋!

这一个念头进入他的脑里,他立刻非常愤怒了。一走到天井边,见他两个慌张地向他垂手立正,他就怒瞪了余参谋一眼,伸手指着陈监印官咆哮起来,同时还顿了一脚:

“你在这里干什么!不去办公,在这里同人家讲什么东西!进去!”

陈监印官吓得脸发白,赶快转身,就进去了。

余参谋的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捏了一把汗,低了头,等着就要轮到自己身上来的咆哮。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只见旅长把两眼一楞,轻蔑地转过头去,带着一群弁兵就向里面轰隆轰隆走进去了。他感到非常不安起来,心里像塞满乱麻般,起着惶恐。就在这一刹那,看见张副官长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禁不住惨笑了一下。但张副官长轻蔑地把头一转,走开去了。接着就听见旅长在远远的里面咆哮骂人的声音。他的脊梁都沁出微汗,轻脚地,几乎是点着脚尖地向自己的房门走来,可是他忽见那门帘缝里边,李参谋正在他(余参谋)的办公桌抽屉里慌慌张张抽出一张什么,跑到他(李参谋)自己的床上揭起席子一角压在下面。他不由得一怔的站了一会。他踏进门槛的时候,只见李参谋红着脸望了他一望,就躲开脸去,并且立刻站起,走出去了。他赶忙拉开抽屉,取出卷宗,翻检着分给自己待办的公文,却少了很重要的一件。他想,这是旅长今天就要要的!如果遗失,一认真起来是可以杀头的!他的心卜卜卜地跳起来了。慌忙跑去揭开席子,那一份红格纸的公文竟赫然地躺在那床上。他把它取回卷宗的时候,忽然非常害怕起来了:

——哼,这东西简直要杀掉我!

他坐下去,拿两手捧着头。各种可怕的混乱思潮又在他脑里不断涌现出来了:吴参谋长,周团长,李参谋他们的眼睛,和旅长,张副官长,赵军需官他们的眼睛,仿佛就在他的眼前拥挤着不断地出现,每双眼睛都对他射出轻蔑的光芒,那光芒里还隐藏着敌意!……

——唉唉,好可怕呀!在旅长们的眼里,我成了吴参谋长派;在吴参谋长们的眼里,我竟又成了赵军需官派!我就在这样的中间,竟成了他们挤轧的牺牲,唉唉,这是多么可怕的牺牲呵!……

外边天井里一片黄光,反映在窗玻璃上。他于是想起了在那太阳照着的这广阔的大地。

——唉,大地这样广阔,竟至没有容我插脚的余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在此刻看来,庄子的这些都不过是空话!……

他在桌上一拍,几乎要大声叫出:

“唉,我怎么办呀!”

他焦灼地皱着眉头站了起来,但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站起来,立刻又坐下去。但随即他又站起来了,走到自己床边,躺了上去。但又觉得全身不舒服,又一翻爬起,在地上踱了起来。他的心绪慌乱得很。

忽然,他站住了。抬头望着那窗外天井上一角带忧郁味的蓝天,往常曾经起过的憧憬又在他脑子里一闪出来了:

——那蓝天下的远极,也有山,也有水的彼方呵!……也许该有我托脚的地方吧?……

他的胸脯仿佛有火燃烧了起来,起了鼓动,一种在往常还模糊的带有诗意的词句,好像就要从胸里流了出来。他紧张了两眼望着蓝天,那词句竟也明确地流出来了:

“我无所归栖,

我只有飘泊,

飘泊呵,飘泊呵,

那海阔天空的远极……”

——唉,“飘泊”,不也是人干的么?即使去孤独地对了那远极的海空,不也胜似此地的提心吊胆,卑躬屈节,污浊的人生?!……

他记起那曾经和自己作过朋友,在这城外的江边,一同踏了暮霭散过步的元亨久家大儿子李志华来。当旅长那次夺回此地,把他父亲打了一顿的时候,他忽然愤愤的抛了他快要毕业的中学,跑向外边飘泊去了。据他弟弟李志明说,他没有钱的时候,曾在上海作了一次苦工,后来飘泊到了广东,进了革命军的军事学校。来信上曾经这么写道:

“……我背着枪远望着我那一片黑暗的家乡呵!我诅咒你……”

他仿佛就看见了在那远天下的草场上,一个年青的带了神秘意味的军人,背了枪挺直的站住,还拿“诅咒的”的眼睛望着那远远的家乡,而那家乡的所在,则就是一片黑棉絮似的云雾。他觉得这实在是多么美丽的图画,而又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壮观。

但他由李志华所望着的“家乡”,连想到自己的家乡,又皱起眉头了。他想起那在家里,那满额皱纹,两眼深陷的父亲,和那矮小的腮巴子打皱的母亲。当那年因了一个亲戚把自己荐到此地来作差遣,要离开家门的时候,父亲那深陷的两眼曾含了泪水,一手抓住他的肩头说道:

“小余,你这一去,要好好给长官效劳呵!什么都要忍耐。做得一官半职回来,也给你爸爸争这一口气!你要时时想到你爸爸在从前为你的读书,到处去张罗,受了人家的多少恶气!……”

到了因为长久的忍耐升到上尉参谋的时候,父亲的来信上曾高兴的说,母亲是如何欢喜得常常一个人坐着独笑,从前看不起他们的亲戚也送礼物来了。……

他的两眼感到了无限的怅惘。但同时又觉得这样的“忍耐”,在自己的肩上,好像一盘大磨石般,令人喘不过气,直不起腰,是一个多么重的负担呵!

他心里觉得非常的沉重,觉得这负担,他实在忍受不住了。他想:

——像李志华是多么舒服!有父亲在开生意,而且还有一个弟弟,一说声飘泊,就漂泊去了!而且他还读了中学的!可是,像自己穷到连中学都读不起,一无所有,又一无所长的人,怎样去法,去了又怎么办?唉唉,即使真的到了不得已时,就算咬住牙去做苦工吧?……

他把自己的一双精瘦的手拿起来看看,就摇摇头,叹一口气,他感到前途又像雾海一般的渺茫,而且虚无,……

忽然,窗外边一阵脚步乱响,他又大吃一惊,竖起耳朵,只听见一群勤务兵在气喘的向副官处跑,之后,就听见一阵嘈杂的说话的声音。

“报告副官长,那鼎泰同元亨久都抓来了!”

“那他们关起来!”张副官长严厉的声音。

“已经关到卫兵室了!副官长!”

“去把大堂立刻准备好!叫派一排兵站堂,旅长马上就要来问案!”

“传令兵!副官长叫你马上去叫连上派一排兵站堂,快!……”

接着,又是一阵脚步乱响,又是一个气喘的声音:

“报告副官长!那宋保罗也抓来了!一抓住他的时候,他就慌张的说,他就是要来见旅长的,要来报告乡下人反对烟苗捐的事情的。他说他正骗了两个佃户在他家里。他请我们放了他,把那两个交给我们。可是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我们通通都带来了!”

“还有两个乡下人?”

“是的,两个乡下人,副官长!那老的一个叫阿发,他儿子叫老大。一抓他们的时候,那老的吓得直发抖,跪在地上,直哭,他说,‘大老爷,冤枉呀!’他儿子也吓得发抖,人刚一转眼,他就向着后门飞跑,几个弟兄赶去抓住他,他还很凶的一奔,奔脱了又跑了,有一个弟兄向他开了一枪,打着了他的腿,他还跑了几步,可是终于把他抓住了!副官长!”

“勤务兵!”张副官长粗大的喊声。“拿几条铁链子出去,通通把他们锁起来!”接着,他还喃喃了一句:“哼,看你们这些东西还敢造反!”

一阵洗哩哗啦的金属声,铁链子响着出去了。接着就听见人们跑进跑出,忙乱了起来。

余参谋的心又卜腾腾直跳起来,着急地想:

——唉,元亨久又抓来了!他家李志明不晓得怎样呵!

忽然,一个马弁大喊了一声:

“旅长下来啦!”

只听见那群洋狗汪汪地直叫着跑了出去。接着,地板轰隆轰隆响了起来。打门帘缝望出去,只见那十几个武装弁兵簇拥着满脸怒气的旅长在门外经过,向外面走去。他立刻想象着那大堂上的光景:旅长威武的坐在公案上,案两旁八字形地站着持枪的三十个兵,雪亮的刺刀在枪头闪烁,那些带了铁链的犯人,连元亨久一起,就跪在阶下……这一种森严的景象,使他全身紧了一下。

一会儿,就听见旅长粗暴的咆哮声,传了进来,在咆哮声里,非常清楚地响着“惊堂木”敲拍着公案的声音。接着,咵咵咵……的响起来了,是柴棍打屁股的声音,随着那声音,一个像被拖进杀房的猪一般,嘶声哭叫起来;

“旅长呀……!我们不敢呀……!哎呀哎呀……!”

那声音,尖锐,颤抖,冲破空气,震荡了全房子的角落,余参谋感到一种阴惨,汗毛都根根倒竖。

忽然,有两个人,一面说着一面向窗外的天井走来了:

“……那鼎泰家说他还债以外,他愿意出多少钱?”

“哪,这样多。”

“那么,军需官,我们就去给旅长说了吧,是吧?”

“我想不忙,副官长。等他家里人再来求我们添一点再说,……”

旅长咆哮的吼声,“惊堂木”的敲声更响了,那打屁股的声音也更响,但哭叫声却渐渐嘶哑,渐渐微弱下去了,但接着,却又一个新的哭叫声突的传了进来。这前后两个声音比较起来,先一个像猪叫,这一个却像狼嚎。声音越嚎越大,像一把锋利的直刺人心窝的尖刀……

余参谋的呼吸都好像停了似的,每根神经都紧张的绷了起来。忽然,门帘缝那儿什么东西一晃,他吃惊的掉头一看,是李参谋,可是一下子又不见了。他发怔的看着门帘好一会。

——唉,这李参谋这两天老在我面前鬼鬼祟祟,他简直要害掉我!

他听着外边旅长的打人的威风,想到自己的危险,就深深的倒抽一口冷气。

——唉!这样的地方,我还住得下去么?!

立刻,他又回到他刚才正在想着,忽然一下子被打断了的问题上来了。他责备着自己:

——你就这么懦弱么?你就这么因循么?你就这么无能么?你还留恋些什么呢,在别人这样阴险的窥伺下?唉唉,在前面,虽然是漫漫的长途,也许你将只得到虚无,可是究竟得到的是虚无,不也胜过了这含垢忍辱的偷生!……

他一下子捏紧拳头,牙关咬紧,好像感到了自己将要咬嚼着那远极的,虽然苦,但却带了诱惑性的蜜味的酸辛。他非常感动了,眼眶边起了湿润,一摸,竟粘了一手指的泪水。他更感动了,鼻翼鼓胀着,索性让眼角的泪水滚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没有这样大胆飞跃的想象过。只觉得往常是多么卑劣,软弱与无聊!而现在则是明朗而清新的灵魂展布在自己的面前。他于是横了蔑视一切的眼睛,坚决的想道:

——是的,我得赶快辞职!离开!

一陈急促的脚音又响到外面的天井边了,只听见一个说道:

“报告副官长!旅长叫拿一只洋油桶来,给那个家伙上火背兜!……”

“现在上刑的是哪一个?”张副官长的声音。

“就是那叫做什么老大的,这家伙打了他,他死不肯招,吓,好别扭的家伙!”

“来拿去!”

于是,一个洋油桶乒乒乓乓响起来了。

“还要点铁丝!”

“炭呢?”

“炭到后面拿去!”

“走!去烧他妈一盆红火来!”

一会儿,一群录事慌忙的从里边走出来了,一面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这火背兜我还没有看见过。”

“吓,你连这都不懂么?这在古时候,就叫做‘炮烙’呀!”

门帘一响,一个录事伸进光头来喊道:

“余参谋!你不去看么?上火背兜呢!”

余参谋呆呆地看他一眼,就摇摇头。那录事也很匆忙,放下帘子就跟了那一群出去了。

接着,就看见几个勤务兵抬了一盆炭火,说着话,打门帘外经过,他的心忽然一动,不由自主地,立刻锁了公文抽屉,跟着跑了出来。到了大堂背后,只见那儿围了一群同事,沈军医官和李参谋也都挤在里边,张着嘴巴,满脸紧张的向外看;有一个矮子还特别点起脚尖,把颈子长伸起来。他走近人堆,打头缝中望出去,就看见在咆哮的旅长坐着的长公案外,两排卫兵森然直立,闪亮着密密层层刺刀的尖;和他刚才的想象完全一样。那下面阶沿边一字儿跪着五个人,一看就认出那左边的头一个就是元亨久的老板,右边的头两个是鼎泰和宋保罗,都在啼哭着,一面侧目看着跪在当中的,在一个啼哭的老农民旁边的,一个年青强壮的农民;几个兵正在七手八脚的剥下那年青农民的土布衣,裸露出黑红宽厚的上体,两个兵绷直他的两手,别的兵就把洋油桶给他绑贴在背上;他脸上变成土色,口里嘶哑地哭喊着:

“大人呀!我不晓得呀……!”

“快招!”旅长拿起“惊堂木”在公案上乱拍。

“大人呀!我没有呀……!”

“烧起来!”

一盆红火放在他面前了,火焰尖熊熊地乱跳,张着它那吃人的嘴巴。一个兵铲了一铲红炭就向他背上的洋油桶倒进去,接着,二铲,三铲,……只见那农民哇的一声大喊起来了,身子向前乱躲,挣扎,可是两手却被紧绷着。在一阵焦臭味儿扬溢出来,夹着皮肉的吱吱声,那农民已哭不出来了,把变成乌白的嘴唇咬紧,脸就成了死灰色,……

余参谋两手把脸一蒙,就转身,疯狂般地向里面跑来了。到了自己的房间,发痴地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泪水沿着他的手指流了下来。

到了听见人们轰隆轰隆进来——大概退了堂了——各归自己房间的时候,他的一个勤务兵悄悄跑到他身边,说道:

“参谋官,元亨久家二少爷在营门对面,在那儿哭,他看见了我,他就请我来请请参谋官。”

余参谋发呆地把他望一望,立刻站起来。但随即他又踌躇起来了:

——我好不好去呢?在旅长刚刚打了他父亲之后,而我却跑去和他会面,是不是会犯嫌疑?假使李参谋趁这时机弄我一下,我怎么办呢?

他感到了非常大的苦恼,头脑都胀了起来。

“参谋官,他先前在营门口的时候,卫兵拿枪把他赶开,他就只哭,哭得眼睛都红了!”

他又仿佛看见那二十岁光景的年青的李志明,那悲痛的一张满是泪水的脸,他心里又觉得难受起来,感到一种石头压住似的沉重。他觉得:当朋友正在受难的时候,自己还这么多的顾虑,还能是一个人么?他于是咬牙下了决心,喃喃道:

“管他妈的!去看他吧!”

他看看抽屉,是锁得好好的,就鼓起勇气一直跑出来了。刚出营门,就看见街两旁店家的柜台外边站了无数在呆看着旅部的市民。李志明的身上穿着青布学生装,和几个同学站在斜对面的一家店外的阶沿上,正拿着手巾在擦着他那白净面皮的圆脸上的眼睛。余参谋一气跑过去;李志明一把就抓住他的手喊道:

“呵,参谋官!”眉梢上就带着凄惨的神色。

“你受惊了!”

“参谋官!我父亲不晓得怎样了!唉,我怎么看得见他呵!”他一说,眼眶里又进出泪水来了。“我们今天学校正没有课,我家学徒跑去喊我,说我父亲抓来了!我马上赶回家去一次,马上又赶了来,跑到营门口,可是那几个卫兵却拿枪指着我,要打我,不准我进去。唉,参谋官,我那时真想,算了!就这么闭住眼睛给你们杀死算了!可是,恰巧这几个同学从学校里赶来看我,拚命把我拖过来了!唉,参谋官,我父亲这回可完了!……”

“志明!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们两个把那几个同学留在那里,于是走了起来,刚刚拐弯进一个巷口的时候,李志明又张着一双泪水模糊的眼睛,掉过脸来说道:

“唉,参谋官,我们怎么办呀!我刚才跑回家的时候,我们全家都乱了,我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的,撞着壁头。说是我父亲没有了!唉,参谋官,我真痛苦,我真恨,我真叫也叫不出来,……”他说着,一面握起了拳头。

余参谋提醒他说:

“当心,面前一滩水!”

他只是无意识的看了看,很快又掉过头来说道:

“唉,我们真是弄到家破人亡了!我哥哥早已跑到广东去了,现在就剩下我们两母子,唉,我们怎么办呀!我想算了,死了算了!我真想撞到那卫兵的枪上去!”

余参谋一把拉住他:

“你踩在水里去了!”

李志明的两脚都在水洼里,但他没有看,只是踏着水走,仍然继续不断的兴奋的说下去:

“唉,参谋官!我父亲不晓得打得怎样了!他那样的年纪,怎么还再挨得起那样的柴棍呵!”他说着,就拿起手巾擦着眼睛,又抽搐着肩头哭起来了。

余参谋的心里也感到非常的难过,而且觉得人家那么悲愤的忘了一切在向自己说诉,而自己还光只担心人家的鞋子!他又感到了一种惭愧,耳根微微发红,蔓延到脸上来。他拍着他的肩头道:

“老弟,不要太伤心了!”但他又觉得除此以外也无话可说。

“参谋官,”李志明忽然站住。“我现在拜托你帮忙看看我父亲吧!看看他打得怎样了!”

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余参谋看着他,张开口沉吟起来了。

——当旅长正在大发雷霆之后,是不是好去看他所打的人?而况自已也同样的随时有被打可能的人物!

李志明见他不说话,脸上就现出了一点失望的神色,但喊道:

“参谋官!唉,……”

余参谋又觉得非常痛苦起来了:

——也许他鄙视我了!他在这样危急患难中来找我,而我还只念念着自己的安全,这还算得够朋友么?还算得一个人么?……可是,也难呀!我怎么好去呢?……

当他听见他又喊了一声:“参谋官!”的时候,他就痛苦的痉挛了脸,抓住他的肩头道:

“老弟,请你不必喊我参谋官吧!我也是要离开此地的人了!你的事情……”

“怎么,你要走了么?”李志明完全吃惊了,失望的脸色非常明显了起来。

余参谋的心里慌乱了,于是又赶快改口道:

“老弟,你放心!我虽然要走,你的父亲我一定要去帮你看的,你就不托我,我也应该……管他妈的,反正一走完事!”他这么滑口说出,倒觉得心里豁然开朗起来了。

李志明立刻又兴奋起来,闪着泪水的眼瞳示以感激的光,抱歉而又认真的问道:

“参谋官!怎么你为这事就要离开么?”

“唉,一言难尽!总之这样的地方我是过不下去了!不过,你放心,我现在就去好了!”

李志明马上拉住他的手,从袋子里拿出一纸包银元来塞进他的手去:

“参谋官,这个……里边要买上告下的用钱,请参谋官带去吧!”

余参谋一下子张开嘴巴看着他,脑子里忽然这么一闪:

——这是钱!也许倒可以帮助我的路费吧?——但立刻他又责备自己。你还有人气么?贪人家这样的钱!

他马上把纸包塞还李志明手上,带了责备的口气说道:

“老弟,你这算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看我还是‘这样的’人么?算了吧,里边也用不着‘买上告下’!”

李志明非常感动了,一手接了纸包,一手拖住他的手,眼眶里又涌出来了泪水。他觉得余参谋竟是这样的义气。

余参谋说道:

“好,我去吧!”

他快走出巷口的时候,忽然听见李志明在耳边说道:

“唉,参谋官!我真痛苦呵!我真恨不得有一支手枪——”

余参谋吃惊的站住,把他望着,端详他的脸色:

“怎么?你竟想要自杀么?”

“不,不是!唉,我想呀!我把这条命去拚了算了!”

余参谋立刻伸手拍拍他的肩头,道:

“老弟!别这样瞎想吧!你还年青,还有远大事业在你前面!不要单凭一时的气性,凡事要看清楚些!”

他走出巷来,心里感到一种酸涩的痛苦,但也感到一种酸涩的愉悦。他觉得此刻虽然要为李志明冒着很大的危险去看他的父亲,但同时又觉得自己今天真正做一个人了。他向自己大大的下了一个决心道:

“是的!我一定把这责任负起来!”

他走到营门里边的卫兵室门外,却看见门边守着几个持枪的兵,而在大天井后面的公堂一带有几个马弁的影子在那儿晃动,他又迟疑起来了:

——那些马弁会不会看见我?我好不好冒险进卫兵室去?

就在这当儿,那些马弁的影子却一晃就不见了,他抓紧机会,再下了决心,硬着头皮踏进卫兵室来。一看见那满目凄凉的情形,他全身都打了一个寒噤,只见满是灰尘的地上,横横直直的爬伏着五个人在呻吟。一眼就认识的三个是:元亨久,鼎泰,宋保罗;另两个不认识的是:一个老农民,一个年青的农民。大概大腿和屁股都打烂了,不能坐,也不能躺,只能爬伏着,此起彼落地呻吟着,把整个阴暗而狭小的房间形成了非常阴惨的气象。最触目的,是那个满脸死灰色,咬牙呻吟着的年青农民,他那赤裸着的背上的皮肤全变成锅粑似的焦黑,也锅粑似的破烂,像烧烤坏了的猪皮,裂开几条缝,绽出变紫了的血迹,在那焦黑的边缘,则红肿起来,光亮地非常可怕地突起。那老农民则爬伏在他的旁边呜呜啜泣,下巴下的胡须扫着地面。余参谋赶快把眼睛躲开去,心里感到非常的难受和怜悯,隐隐这么感到:

——他们也是人呀!唉,好悲惨的世界!

他的眼光和元亨久的泪眼碰着的时候,只见元亨久把头翘起,呆呆望了他一会,才摇摇头,深沉地叹了一声,道:

“唉……!参谋官!”

那好像是一个深埋在土地里,一下子从一个裂缝泄漏出来的叹声,颤抖,低沉,而又非常沉痛,哀伤。余参谋的眼眶忍不住起了潮润,一时说不出话来。

接着,又来了第二声的叹息:

“唉……!参谋官!”

“李先生!”他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情感,轻声地说道。“你的少爷我已看见了!”

元亨久轻轻摇一摇头,胡须也跟着抖动。

“唉……!参谋官!”他又哽咽住,说不出话来了。

“李先生!你不必太伤心吧!”

元亨久伸手摸着自己的屁股边:

“我……这儿打烂了!”

余参谋皱起眉头,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好。呆了一会儿,又才说道:

“你好好将息着吧!”

“唉,我这回是完了!”说着,就呜呜的哭了起来;同时很吃力地一手撑住地,一手抹着眼睛。

余参谋皱起眉头看着他,竭力搜寻着安慰他的话,终于,他好容易才搜到一句:

“你不要这样想吧!”但除此以外,也无别话可说。于是仿佛觉得为要弥补这缺憾,就该索性蹲下去,扶住他那一手在地上撑得很吃力的身体。但他又觉得卫兵在门口边看着,是很不妥当的。他就只得痛苦地痉挛着脸看着。

元亨久又叹一口气说起来了:

“参谋官!我请你……”他忽然咬紧牙关。“唉,好痛呵!啧啧啧啧啧……我请你,参谋官,叫他们,想法,弄钱来……买我这条命……回去…y…”

“你放心,李先生!我一定去说得到的!”余参谋一说完,实在忍耐不住了,把脸掉了开去,但视线却又碰着了那焦黑锅粑似的背皮,他更感到非常的难受,喉痒痒的,仿佛要呕出什么来,他又只得把脸掉了回来。他不知道就这么走开的好,还是不忙走的好。

就在这里时候,营门口的卫兵忽然骚扰起来了,好像在和谁吵架似的。他吓了一跳,想到自己不能在这久留,便慌忙的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