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波濤歧路總關心,莫道愁深恨更深。 富貴驕人宜白日,親朋疏義是黃金。 時艱賤服猶文繡,世媚兒曹厭誨箴。 榮辱浮雲奚足計,滄桑莫管任浮沉。 話說廣東肇慶府陽江縣,恰恰就是馮國士降來做知縣的地方。馮國士因民戶荒頑,錢糧積欠,在大計內考了「居官昏庸,催科無術』八個字的考語,直降了陝西縣隴西丞。這隴西縣,不是別的所在,恰恰又是袁七襄升去鞏昌府做知府的附郭縣。馮國士雖然已曉得陽江縣接任的新官叫做劉化鳳,那知就是袁七襄的兒子,自家的女婿。他自從聞得袁七襄升了太守,心中好不羨慕,常常懊悔當初不該勢利,欺他貧賤,做了賴婚的勾當,如今我倒不如了他。欲待仍舊與他結姻,又恐他宿怒未忘。況且他已勝我百倍,定然反有些不屑,自己心裡轉換了個奉承他不上的念頭,時常與妻子乃舅兩個費過幾番口角,誰知自己恰又降了他屬下縣丞,一發了不得起來,心裡又欣羨他,又畏怕他,耳熱心癢,好不難過。只一味與尤氏兩人怄氣。妻子與尤寡悔都說道:「我兩個人巴不得要爭體面,在你面上有些風光,難道有甚不好的念頭。只是當初他家一敗塗地,身無立錐,兒子遺棄遠方,自家禁錮穿獄,妻子也在人家借住,這樣光景,就是小戶人家,也不值得與他聯姻,何況你彼時方中進士,官居部屬,同僚盡屬縉紳,結納無非顯要,何等榮華。彼時與他相形並較,奚啻天壤,怪不得我們兩人將他厭賤。誰人有先見之明,知他後來做此高官,我家就跌撲到這個地位?早知如此,當初他便窮殺,也該敬重他。縱使他要別娶,我們也將女兒掗把他。我只道富貴一生可以長享,那知威風靠托不牢,如今懊悔也是遲了。」馮國士心裡焦燥得不耐煩,那裡還有心去聽他,只得收拾印務,交與縣丞執掌,忙忙到陝西赴任。叫人去接小姐,一同起程。誰知小姐心裡,恐怕父母仍舊與他覓配,推個立志修行,再不肯同去。尤氏親自到庵中,邀了幾次,怎當他心如鐵石,堅執不回,馮國士也自去勸他一番,發惱一番,他總是哭哭笑笑,抵死不願同行。父母一時也沒奈何他,只得收拾自去。 一逕到了鞏昌府,不敢進城,先修下一封請罪飾非的情啟,詞極卑污,語帶羞慚,婉婉款款都是些播尾乞憐之態,叫尤寡悔進城去,先通個慇懃,才好上任。那知尤寡悔是個極勢利極奸險的小人,當初恃了姐夫之勢,衣之食之儼然尊貴,一味尖酸刻薄,不看人在眼裡。今日姐夫沒了興頭,依身無味,就換了一副冷淡的心腸,況且馮國士平日聒聒絮絮,把賴婚的事在耳根邊埋怨不了,心裡又懷下些恨,覺得這飯碗把握不牢,且住在身邊,也覺沒趣,便思別尋道路,在勢利場中走走。正好姐夫托他到府裡進書,回想袁七襄從幼相交,最稱莫逆,雖這件事弄得不好看相,然終久是姐夫的差池,我中間人責任還輕,今不免倒與他做個心腹,把姐夫的醜行,盡行傾獻,他自然歡喜。若得趨承上了,他的光榮勢燄,豈不勝於姐夫百倍。但如今袁七襄尚不知我有心向他,不分好歹,認做姐夫一例,自然還不肯相見。除非也先寫封書啟,卑詞軟語,只說賴婚之事,全是姐夫與姐姐勢利念頭,我百般曲勸,力不能回,枉擔了個助惡之名,其實非我之過。先自辯脫了罪,然後再把姐夫如何負心,姐姐怎生圖賴,並袁七襄在獄時坐而不救,反呈報法司祛逐謝氏出境,以致中途遇禍,母子分離,皆姐夫所害,並羨慕王御史勢燄,要與聯姻,我再三諫他不轉,後來小姐長成,不願改適,立志出家,並不肯同來赴任,許多情節,也寫得詳詳細細。並這封書,一總打入府中。諒看了必然要請相會,那時再憑三寸舌尖,一張利口,並兩副老臉,九曲彎腸,將自己盡情冼脫,把這些惡名,都卸在姐夫身上,莫說個袁七襄,隨你泥神木漢,也要被我哄活了。算計已定,到城裡賣了一通副啟,借個茶館裡坐下,寫了半日,方才封好,又寫了個眷晚生的大紅全帖,並一副禮單,步到鞏昌府前,予先封下三錢銀子,尋個陰陽生,把這兩封書並帖子,叫他一總傳進去。那陰陽生得了茶東,果不費力,便說:「相公請坐著,老爺要請會時,自然出來奉請。」竟把書帖,高高興興送入內衙去了。尤寡悔料「袁七襄見了書,必然道是我好人,一定請進去相見。」只覺皮風騷癢,滿身都是風光了。有詩云: 炎涼何處說親情,緩急酒逢陌路人。 不是小人偏徹底,自將煩惱反諸身。 且表袁七襄,拆這兩封書細細看完,不覺大笑道:「天運循環,報施如此其速。當初尤寡悔趨附姐夫勢利,把我輕賤到極處,如今又攛轉面皮,不知羞恥,倒來奉我,把個嫡親姐夫說得粉碎。人心如此反側,世道之險,豈不怕人。就是三法司逐我妻子出京,遭此危難,骨肉拋離,焉知不是這賊子的奸計,教唆姐夫做的手腳。」便將這兩封書與謝氏看了。謝氏也怒道:「原來當初這番大難,死裡逃生,分離拆散,也是他們致死,可不痛恨。賴婚之事,不消說起。只此一端,使我將血抱之子,遺棄數年,死活不知,歸宗無日,致袁氏斷嗣絕後,其罪可恕,其情不可勝誅。今此二凶,都遭到你手裡,須與我出口氣兒,切莫輕輕放過。」袁七襄道:「我想馮國士若無尤寡悔,未必做得出這樣局面,全是那奸惡的主謀,教唆他下此毒手。我幾次與他爭論,馮國士便詞窮理屈,自覺欠理,獨是欺貧倚勢,輕薄荊毒之言,每每都出尤寡悔之口,馮國士未嘗見於形色,只就今日又來奉我,把自己姐夫姐姐置身於無地。倫理喪滅,心腹奸險,何事不為。可知當日惡機,皆尤寡悔使然。但馮國士耳根易惑,聽此狂言,自失其行。然他女兒立志端貞,不隨勢利,出家守身,實為可敬。少年女子,尚且知禮,堂堂丈夫,對之能不汗下。天幸我兒子有個歸宗之日,斷難負他一片苦心,今倒看那女兒面上,不計較他父親也罷,只尤寡悔這奸惡,免不得要懲治他一番。」便修一封書與本府刑廳,將尤寡悔發去勘問。 卻說尤寡悔,等了半日,不見請他相會,心裡好不焦燥,就像煎盤上的螞蟻一般,走到東,踱到西,把衣冠也整了幾百遍,打點些脅肩諂笑求媚足恭之態,好相見個皇堂知府。正望得眼花,忽見兩個人走出來道:「那個是尤相公?快隨我走。」尤寡悔聽有人叫他,忙攛上前笑問道:「想老爺請我到私衙裡相會嗎?」那人道:「不相干,老爺因衙裡清淡,沒有什麼相贈,有一封書薦你到理刑廳去,打發些程儀哩。」尤寡悔道:「多謝老爺厚情,只是也備了個禮單去才好。」那人道:「不消你費心,老爺已先差人下過帖了。」尤寡悔聽了,喜之不勝,認為實然,連忙跟著就走。正是: 饒伊兇暴如狼虎,惡貫盈時定受殃。 尤寡悔到了理刑衙門,那兩人要他在賓館裡坐下,停了一會,刑廳吆喝出堂,便問:「那光棍在那裡?」衙役稟道:「在賓館裡坐著。」刑廳大怒:「快叫拿來!」衙役飛忙出來叫喚,尤寡悔道:「怎麼不在這裡會客,倒在堂上相見。」又想一想道:「是了,想必因堂尊薦來的,不敢輕褻,要行官禮了。」便要往正門裡走,被皂隸一把扯了出來道:「你衙門規矩也不曉得,只管亂走。」尤寡悔只得耐著氣,隨他進了角門,大踏步踱到丹墀,打帳行禮,早被牢子望腳骨上一棍,打翻在地,走過兩個皂隸拿他跪著。刑廳拍案罵道:「你這奴才,何等樣人,好好供來。」尤寡悔只道請他盡賓主之情,誰知聽這幾句,嚇得魂飛膽落,滿身冷汗,戰兢兢的答道:「小人是袁太爺的同鄉朋友。」刑廳喝道:「袁太爺那有你這樣無恥朋友。」叫左右掌嘴。皂隸應聲而前,打了十個耳掌。尤寡悔便像割了頭的一般喊痛,忙哀稟道:「小人不是袁太爺的朋友。」刑廳道:「你實說是何等人。」尤寡悔道:「是馮縣丞的妻舅。」刑廳又喝道:「我問你自己本身,誰叫你通呈腳色,再掌嘴!」皂隸又打了十下,尤寡悔哭道:「小人實是河南百姓。」刑廳道:「既是河南百姓,緣何到陝西鞏昌府衙門,趨承獻媚。皂隸再打!」 可憐好個尤寡悔,直打得嘴裡鮮血直流,面皮腫痛,不敢強辯,只得哀哭道:「小的其實是欺貧奉富,朝秦暮楚的勢利小人。」刑廳笑道:「這句講得著了。但你這奴才,心腸奸險,陰謀制友,詭計賴婚。你害袁太爺父子離散,夫婦遭殃,又想反面口事,把同胞姊丈,傾露其醜,倫理喪盡,良心泯滅。今日到本廳臺下,還想遮飾嗎?」尤寡悔道:「青天爺爺在上,這些事體,其實不干小人之事,容小人辯個明白。」刑廳道:「不辯已明,何須再辯。」便拔下八根籤,一聲喝打,皂隸便如鷹拿燕雀,把尤寡悔拖下丹墀,打了四十頭號大板。皮開肉綻,氣也沒了。刑廳還叫取一面三百斤的大枷,立枷三月,抬到遏衢,不滿數日,疼痛難熬,支持不過,早已在閻羅殿前去坐賓館了。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再表馮國士,聞了這信,夫婦兩個驚得面如土色,冷汗如注,又不敢不進城上任,只得擇個吉日,到了衙裡。尤氏只因吃了這一嚇,當夜就生起病來,發寒發熱。馮國士心裡愈加憂悶。過了三朝,自想逃不過袁七襄的罪責,只得備了一個情節手本,到府裡跪門。又在門上費了好些使用,才得報與袁七襄知道,那袁七襄把尤寡悔處死,已出了氣。見說馮國士跪門請罪,並不介懷,連忙傳他進來相見。馮國士聽說傳他進去,便戰戰兢兢走進私衙。看見袁七襄,雙膝跪下。 袁七襄慌忙扶起道:「桑梓舊交,吾兄何必拘此俗禮。」馮國士見他和容藹顏,並無懷恨之色,心裡轉覺慚愧。躬身答謝道:「馮楨昏聵無知,惑於狂妄,負罪良深,願受府檯面責。」袁七襄道:「雖有睚眥,然非吾兄之咎,小弟深知,故胸中並無芥蒂,吾兄何必如此憂疑不釋。」馮國士謝道:「府臺盛德汪度,知我心跡,不加罪戾,反蒙格外優容。感恩如何可報。」袁七襄道:「今日他鄉而遇故知,自宜開懷一樂,何必拘拘抱歉。」反攜他到書房裡坐下,問些寒溫,留他便酌,盡歡而別。那知尤氏聞得袁七襄大度容人,雖然感激,心裡越發羞慚,病反沉重。偶然一日,忽見兄弟連枷帶索,哭至牀前,口稱餓極,要討一碗飯吃。尤氏大叫有鬼,眾丫頭聽見,趕至房中,忽然不見。但聞滿房血臭,穢不可當,不隔三日,尤氏一命歸陰。馮國士慘目傷心,淒涼貧苦,勉強具棺入殮,到得治喪之日,袁七襄反來弔唁,並無勢利炎涼之態,可謂世所難得。要知袁七襄與馮國士,後來交誼如何,袁化鳳幾時拜見父母,馮小姐何日團圓?且聽末回收成結果。正是: 南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